“我们有一次谈义山诗,谈到《重过圣女祠》那首,还吵了一架呢,记得吗?” 我想不起吵的什么。“‘一春梦雨常瓢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这两句太美了,似乎空气里都有一种湿润的清香。难道你说不美?” “这一联没有争议。我们吵的是头两句,‘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我说碧藓滋应该形容没人来。你其实是和李商隐吵架。” 我依稀记起来了,“还有最后两句,我们为那通仙籍的玉郎,也争了好一阵,我说玉郎这种人误事,你说这种人很重要。” “那时你还太小,初中三年级吧?”她轻轻叹息。那时她是大学三年级。 “还有济慈呢。别忘了他。”我笑道,“我们不是说过我们是街角四人俱乐部吗?——‘那过去的古老、灰色的时光’——”我停住了。 她没有接下去,却说:“我在伦敦去过济慈故居,墙上挂着一张脸的模型,是济慈刚死后,从他脸上做出来的。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可怕。当时心里闪过一句义山诗——”“我来说好吗?那句诗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看着我,眼光是清明的、愉悦的。我们没有琢磨诗句的沉重,反而笑起来,笑得像在昆明街角上那样。 “自从那天你介绍了他,我们便是五人俱乐部了。可一直没有告诉你。”她笑过了,脸上又是迷茫的神色。 我介绍了他!我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可我还不知道这一位尊姓大名,——能告诉我?”她似乎很诧异,说:“我以为天下人都知道呢。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她坐好后,抚平衣襟,郑重地说:“他是魏清书。” 只要她说的不是一只猩猩或熊猫,我都有心理准备。我镇静地咽下了这几个字。魏清书,中国数学界的才子,魏清书定理前几年在报章杂志上很热闹了一阵。 “可是他早结婚了呀。”我脱口而出。 “早听说了,我不信!听到这种谣言以后,我才等他用饭。他是该有个家了。” 她又叹息。 “而你呢?秦八姐!”我忍不住说,“他早有家了。他的妻子我见过,是英 国人。也许是法国人,瑞士人?总之是西欧人。” “我不相信。”她很镇静。“这是不可能的。” “我让他亲自写信告诉你。” “那好,我等着。”镇静而坚决。 后来她问起我的先生是怎样的人。我怔了一下,觉得很难形容,许多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他就象自己的头脑、心脏、手臂、躯干一样,很难分出来评价。不过我还是想出来一个譬喻,及时说出来:“他么,他是一段呆木头。” 秦宓说:“呆木头好,很适合你。我不一样,我等的是整个的世界。”她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黯淡下来。“不过在得到整个的世界以前,他是空气。” 我们都没有笑出来。又说些话,时间到了,她坚持送我到公寓门前,看我上车。我向她招手,却见她向来车的那边望着。她在等,等那木香花下的人在夜色里出现。 离开她时,我立志要把她从无尽头的等待中拯救出来。后来在旅行中见到几家奇怪的婚姻,回北京后面对一段呆木头,我有点怀疑自己救苦救难的想法,做出来能否真的救苦救难。秦宓明白说了,她等的是整个世界,如果没有,她情愿要空气。她不需要替补队员什么的。因为痴心,她不承认不能得到,那就总还有些希望罢。哪怕这希望是虚幻的,假的,是挂在木香花上一个已经破碎的梦。 可是秦四姐已经出面干预了。她打电话来,说是知道我回来了时差倒过来没有?人来人往地忙乱过了罢?随后就问起秦宓的情况。我详细汇报,只说事实,不谈见解。她似乎在点头,说:“依旧,依旧。” 两边都沉默了一会儿,秦四说:“谢家小妹,你得帮个忙。” “我静候吩咐。” “你让魏清书写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别让八妹这痴心的人再等下去了。” “我原也这样想。真的,大概大家都会这样想……可这几天我觉得,戳穿了,太残酷了。” 秦四笑了一声,说:“可不是,我记得你也是有几分痴的……”她这印象不知从何而来。不过她没有多发挥,听到我承诺去办“亲笔信”,便适当地转过话题,像每次通电话一样,不忘向呆木头问好。尽管呆木头从来也没弄清楚她是谁。 魏清书家的电话号码很容易找到了,是他本人接的电话。我报上姓名后,他一阵惊喜:“是娥法!多年不见了,你可好?多谢你打电话来。”得知我有事相求要登门拜访后,他爽快地说:“当然我去看你,今天晚上就去,好么?” 傍晚,魏清书骑车来了。 他看上去比秦宓老多了。秦宓是在一种静止的状态,她储存着活力等待她那“整个的世界”。魏清书是很辛苦的,除了艰巨的脑力劳动外,那几年思想改造他也是身体力行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下干校,常举行各种讲用会,他用数学上一个定理联系养猪体会,一讲就是一上午。当时大家说好,后来又说他意在嘲讽,居心叵测。当时常在野地里开大会,谁遇到水坑或泥地,是不能绕过另找地方的,在哪儿就坐在哪儿。很多人为这种待遇研究对策,只有魏清书似乎丝毫不以为苦,主动把干燥的地方让人,自己去坐在泥泞里。眼也不眨地坐下去,毫不犹疑。 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十年过去了。他大概六十多岁了吧,背有点驼了。原来是中等身材,现在就显得不够伸展。我忽然想哭,赶快到厨房拿饮料。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