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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散文集

时间:2012-05-17 10:10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蒙田点击:
        

【蒙田简介】蒙田,是法国文艺复兴后期、十六世纪人文主义思想家。主要作品有《蒙田随笔全集》生于1533年。在十六世纪的作家中,很少有人像蒙田那样受到现代人的崇敬和接受。他是启蒙运动以前法国的一位知识权威和批评家,是一位人类感情的冷峻的观察家,亦是对各民族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进行冷静研究的学者。

热爱生命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地“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语)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要生活得写意

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我知道恺撒与亚力山大就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就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精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习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去安排它,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天性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无异于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要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

友谊的奥秘

我们平常所称的“朋友”与“交谊”无非是因某种机缘或出于一定利益,彼此心灵相通而形成的亲密往来和友善关系。而我这里要说的友谊,则是两颗心灵叠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浑然成为一体,令二者联结起来的纽带已消隐其中,再也无从辨认。倘若有人硬要我说出为什么我爱他,我会感到不知如何表达,而只好这样回答:“因为那是他;因为这是我。”

这种结合出于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必然如此的媒介力量,超乎我的一切推论,也不是我的任何言辞所能够表达。我们未谋面之前,仅仅因为彼此听到别人谈及对方,就已经渴望相见。别人的话对我们的感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光听说对方的名字就已经心心相印。按常理来说,那是不可能产生这种效果的。我想,大概是天意注定的吧。一次重大的喜庆节日,我们偶然在市会上相会了。初次晤面,我们便发觉我俩彼此倾慕,互相了解,十分投契;从此以后,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他用拉丁语写了一篇出色的诗作,已经发表,内中道出了我们很快交好的原因。此种相交迅速达到了完美的程度。

我们两人都上了年纪,他还比我大几岁,未来交往的日子屈指可数,我们的交情开始得太晚了。因此务须抓紧时间,而不能按通常平淡之交的规矩行事,那是需要长时间的谨慎接触的。像我们这样的友情,别无其他榜样效法,自己本身就是理想的榜样,它只能与自己相比。既非出于某种特殊的敬重之情,也不是由于三几方面乃至许多方面的敬意。那是一种无以名之的混为一体的精华之物,它控制我的全部意愿,使之与对方的意愿融合在一起,消失到对方的意愿中去。同样的热望,同样的追求,也支配着他的全部意愿,使之与我的意愿融合在一起,消失在我的意愿之中。我说“消失”,那的确如此,因为我们两人没有保留自己任何东西,属于他的,属于我的都没有。

尽情享受生活之乐趣

书给人带来乐趣。但是,啃得太多,最后便兴味索然,还要损害身体,而快乐和健康却是我们最可宝贵的。倘若结果竟弄到有损身心的地步,那么我们就抛开书本吧。有人认为,从书上所得的弥补不了所失的,我是同意这点想法的。长期以来感到身体不适、健康欠佳的人到头来只好听从医生的吩咐,请大夫规定一定的生活方式,不复逾越;退隐的人也是如此,他对社交生活失去兴趣,乃至深感厌烦,他只得按理性的要求设计隐居生活,通过深思熟虑凭自己的见解好好地加以安排。他应当排除一切劳累困扰,不论它以何种形式呈现;他也应当摆脱有碍于身心宁静的世俗之欲,而选择最符合自己性情的生活之路。

“各人都来学会自择其途。”

无论主持家政、钻研学问、外出行猎或处理其他事务,都应当以不失其乐趣为限度。要注意不要超过这个极限,不然苦便会掺进乐中来。

从事学习,处理事务是我们保持良好状态的需要,也是避免另一极端(即慵懒、怠惰)所引起的不适的必需;我们的用功、处事就只应以此为度。

有些学科没有成效而且艰深难懂,那多半是为群氓而设的。就让那些媚俗的人探讨它们吧!我嘛,我只喜欢有趣而且易读的书本,它能调剂我的精神。我也喜欢那些给我带来慰藉、   教导我很好处理生死问题的书籍。

“我默默漫步于幽林之中,思考那值得智者、哲人探究的问题。”

智慧在我之上的人们,如果具有刚强的、充满活力的心灵,可以为自己安排纯精神上的休息生活。至于我,我只具备常人的心灵,我得借助肉体之乐来维持自己。年事已高,与我的想法相符的乐趣已离我而去。此刻我正培养和激发自己的欲望,使之能领受比较适合我这个年龄的欢乐。我们务须全力抓紧去享受生活的乐趣,消逝的岁月正将我们恋栈的欢乐逐一夺走。

众师之师--人类的无知

人人都应有自知之明,这一训诫实在十分重要。智慧与光明之神就把这一条箴言刻在自己神庙的门楣上,似乎认为此警语已包含他教导我们的全部道理。柏拉图也说:所谓智慧,无非是实施这一箴言。从色诺芬的著作中,可知苏格拉底也曾一步一步地证明这一点。无论哪一门学问,唯有入其门者才会洞察其中的难点和未知领域,因为要具备一定程度的学识才有可能察觉自己的无知。要去尝试开门才知道我们面前的大门尚未开启。柏拉图的一点精辟见解就是由此而来的:有知的人用不着去求知,因为他们已经是知者:无知的人更不会去求知,因为要求知,首先得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因此,在追求自知之明的方面,大家之所以自信不疑,心满意足,自以为精通于此,那是因为:谁也没有真正弄懂什么。正像在色诺芬的书中,苏格拉底对欧迪德姆指出的那样。

我自己没有什么奢望。我觉得这一箴言包含着无限深奥、无比丰富的哲理。我愈学愈感到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这也就是我的学习成果。我常常感到自己的不足,我生性谦逊的原因就在于此。

阿里斯塔克说:“从前全世界仅有七位智者,而当前要找七个自知无知的人也不容易。”今天我们不是比他更有理由这样说吗?自以为是与固执己见是愚蠢的鲜明标志。

我凭自己的切身经验谴责人类的无知。我认为,认识自己的无知是认识世界的最可靠的方法。那些既已看到自己或别人的虚浮的榜样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知的人,就请他们听听苏格拉底的训诫去认识这一点吧。苏格拉底是众师之师。

为小事生气使生命短促

英国著名作家迪斯雷利曾经说过:“为小事而生气的人生命是短促的。”对这句寓意深刻的名言,法国作家莫鲁瓦作过下面的解释:“这句话可以帮助我们忘却许多不愉快的经历。我们常常为一些不令人注意、因而也是应当迅速忘掉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所干扰而失去理智。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几十个年头,然而我们却为纠缠无聊琐事而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光。试问时过境迁,有谁还会对这些琐事感兴趣呢?不,我们不能这样生活。我们应当把我们的生命贡献给有价值的事业和崇高的感情。只有这种事业和感情才会为后人一代代继承下去。要知道,为小事而生气的人生命是短促的。”

蒙田笔记

1.“知道如何正确享受我们的存在,这是绝对的完美和真正的神圣。由于我们不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环境,于是只好另寻其他的;由于我们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风景,于是只好到身外去寻找。但是踩高跷毫无用处,因为我们还得用脚走路。即使在人世最高的王位上,我们还得以自己的臀部端坐。”

(注释:蒙田之所以有助于确定西方经典的中心,是因为每一位读者都可以借蒙田的指点找到自我,不管这个自我已变得怎样破碎。——哈罗德·布卢姆)

2.“我一直努力专注地夸耀自己在享受生活的乐趣。不过当我细细体味后却发现这实际不过是一阵风而已。但这有什么呢?我们都是风,甚至风也比我们更聪明。它爱大声喧哗,四处流动,得益于自己的能耐,不祈求那不属于自己的特性,如稳定和坚实。”

(注释:蒙田在此宣传了自由与局限的同时存在,布卢姆语。蒙田在讨论存在的乐趣时,一边充满反讽地道出一切不过烟云。)

3.“我们皆是大傻瓜。‘他虚度此生’,我们会说,‘我今日无所事事’。怎么?你不是活着么?这才是你最根本的而且最辉煌的事业。培育性格而不是写书才是我们的责任,赢得生活的秩序和安定而不是赢得战斗和土地。我们最伟大而光荣的杰作就是恰如其分地活着。”

(注释:蒙田面对古人时没有后来者的感觉,尽管他尊敬这些人,但他也用人类智力去评价他们。正如弗莱姆所说,蒙田已经将他的人文主义人性化,智慧则取决于我们肯定能获得的那唯一一种知识,即如何生活。 ——哈罗德·布卢姆)

4.“我们绝不能忽略自身天性的必然倾向,即看事物总是从私人角度出发,或浸透着自己的性情。但是,上帝本属于世上荒野乱石间。这种需求使自信成为道德观中的主要美德。我们必须牢记匮乏,不管这令人多么难堪;我们要有更旺盛的自我恢复力,经过一系列的行动后更加坚定地把持我们的轴心。”   ——爱默生

(注释:这里的匮乏是指想象性需求。蒙田的匮乏在于他畏惧自己的以及我们的忧愁。他的忧郁本身具有经典意义,他的才智也变得如此。忧郁的或艺术的矛盾与自我更新的审美焦虑有很大关系。蒙田作品真实或成熟的忧郁超越了作者的矛盾心态,并比那成了痛苦与死亡的阴影。——布卢姆)

5.“忧郁既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疾患,由原本对立的盖伦和亚里士多德二人的理论融合而成,包含了诅咒和祝福。这标志着天才和恶魔的结合,既在过去善恶主导精神的意义上,也在现在内在特质的意义上。”—麦琪·齐尔格《从圣餐到吃人》

日尔曼皇帝康拉德三世(1093——1152)包围了巴伐利亚公爵后,对于被围者提出的诱人条件和卑劣赔罪不学一顾,只允许同公爵一起被围的贵妇们保全体面,徒步出城,并让她们把随身能带的带走。这些心灵高尚的贵妇们竟敢肩背她们的丈夫、孩子和公爵本人一起出城。康拉德皇帝见她们如此勇敢,高兴得流下眼泪,于是,他对公爵的刻骨仇恨烟消云散,并且不咎既往,仁慈对待公爵及其臣民。

(注释:高贵的妇女,危难中美好的人性。)

6.在阿基努塞群岛,雅典与斯巴达进行一场海战,大获全胜。雅典军为了趁胜追击,没有停下来收拾和埋葬战亡的将领。胜利的士兵们没有得到人民的理解,他们被雅典人民毫不留情、毫无人道地不公正处死了,雅典人民甚至连辩护词也不愿意听。狄奥默东是其中一位将领,在政治和军事上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听完判决后,上前讲话。此刻,听众鸦雀无声。但狄奥默东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辩护,也没有揭露这个残酷而不公正的判决,而是维护法官的判决,祈祷诸神不要因法官判决不公而惩罚他们;他又把自己和伙伴们为感谢命运女神而许的愿公布于众,怕因为没有还愿而使得诸神迁怒于雅典人民。尔后,将军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也没有讨价还价,步伐坚定地走上刑场。几年后,命运女神对雅典人进行了报复。雅典海军将领卡布里亚斯在同斯巴达进行海战时占了上风,可是将领为了免受狄奥默东的不幸,竟将已经胜利在望的果实丢弃,为了不抛下海上战友的尸体,让敌军从海上安全逃离。(节选)

(注释:蒙田说,每提起此事,便对几乎所有的民主恨之入骨,尽管民主代表了自然和公道。我想,这或许还不仅仅是民主的问题吧,集体的武断和沉默能说明什么呢?狄奥默东在战场上是英雄,到了断头台却太绅士了,我理解其高贵,但不理解其为啥如此高贵?战场上的勇气,为什么不用到政治上来?如果是我,一定是痛斥民众如何忘恩负义。古希腊底比斯一位统帅伊巴密浓达正是在民众怀疑他时,出来高傲谴责了民众,为自己在民主政府里赢得了一票。悲剧啊,这是同途不同归啊。)

7.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公元前356——前323)是位勇敢、对战败者极其宽容的皇帝。攻下加沙后,他碰到了该城指挥官贝蒂斯。他对贝蒂斯的英勇顽强早有领教。攻城时,亚历山大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身中两箭,对此,他耿耿于怀。他对贝蒂斯说:“你不会像你所愿那样死去,你会受到一个战俘可能受到的各种折磨。”面对威胁,贝蒂斯一言不发。看到贝蒂斯傲慢而执拗的沉默,亚历山大思忖,他怎么不低头,他怎么不求饶?我一定要战胜你的沉默,即使不能让你说话,也要让你呻吟。于是,他由愤怒变成狂怒,命令士兵刺穿贝蒂斯的脚跟,将他活活托在马车后,直到把他撕得肢体不全。(节选)

(注释:亚历山大证明了蒙田说的那句话——人是极其虚荣和反复无常的,对人很难作出固定不变和千篇一律的评价。)

8.假如有人用三段论繁琐的诡辩伎俩来折磨我们的孩子,诸如:火腿让人思喝,喝了酒解渴,因此,火腿能解渴,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办?他该闭目塞听,这样做比有所反应更巧妙。

9.腿瘸了不适合身体运动,心灵“瘸”了则不适合思想运动;杂种和庸人没有资格研究哲学,医生似乎往往比常人更不好好吃药,神学家更少忏悔,学者更少智慧。

10.人从外部接受了许多博大精深的思想,必定把自己的思想挤压得缩成了一点点。

       我很想说,植物会因为太多的水而溺死,灯会因太多的油而窒息,同样,人的思想会因饱学装满纷繁杂乱的东西,以致理不出头绪,压得弯腰背驼,枯萎干瘪。但也有相反的情况,我们的思想越充实,就越开豁。

11.外部附加物的气味和颜色来自内部结构,正如衣服可以暖身,但热量并不来自衣服,而来自我们本身,衣服则用来维持和增加热量。如果拿去盖在冰冷的物体上,它对寒冷也同样起到维持的作用:雪和冰就是这样保存的。

       12.苦读对于懒汉,戒酒对于酒鬼是一种折磨。同样,俭朴对于纵欲者是苦刑,锻炼对于体弱多病和游手好闲者是体罚。其他事物也一样。事物本身并不痛苦也不艰难,使人类的脆弱和无能所导致的。要判断事物是否伟大和高尚,就得有伟大和高尚的心灵,否则,就会把我们自己的缺点说成是事物的。一支笔直的桨在水中似乎是弯曲的。重要的是不但要看到事物,而且要有看待事物的方法。

  描绘人
  
  别人在塑造人,我只是加以描述而已,而且我是描绘一个塑造得很不成功的人①。倘若我来重新塑造他,我肯定会将他造成另一个样的,但他已经定型,只能如此了。
  
  然而,尽管我画中的线条游移多变,但笔触仍然是准确的。世界不过是一副永恒摆动着的秋千。其中的一切事物也都在不停地摇动:大地、高加索的山岩、埃及的金字塔,莫不如是,因为它们都从属于宇宙的总运动,而自身又处于运动之中。所谓固定,无非是运动得稍慢一些而已。
  
  我无法完全把握我的对象:他飘忽不定,摇摇晃晃,像醉汉那样。我此刻捕捉到的是我正与他打交道时的状况。我描绘的不是他的本质,而是他一时的形象。这所谓“一时”不是一个时期,也不是大家所说的以七年为期②,而是以每天、每分钟计算的。我不得不随时调整自己的描述内容。
  
  过一会儿,不但我的情况可能改变,而且我的意图也会发生变化。记录下来的不过是繁复多变的事态,游移不定甚至前后矛盾的思想。也许是我根据不同的情况或从另一角度看待事物。总而言之,我很可能会自相矛盾,但正如德马德③所说的那样:我是不会违背真实情况的。
  
  ①指蒙田自己。
  
  ②古人以七年为一周期:七岁为知事之年,十四岁为青年,二十一岁为成年。
  
  ③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著作中所提到的雅典演说家。
  
  如果我的思想能够固定,那我就不会先作试验,而是要厂决心了。但我的思想却一直处于摸索阶段、探求阶段之中。
  
  我陈述的是卑微的、没有奇光异彩的生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平常人、一个老百姓的生活也和出身高贵的人生活一样包含着道德哲学的意味。每个人都具备作为人的条件的一切品质。
  
  别的作家以其特有的异于他人的标志呈现于读者之前。而我却第一个以自己常人的性格,以蒙田本人,而不作为文法家、诗人或法学家和公众见面。如果有人抱怨我谈自己谈得太多,我是会对那些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的人表示不满的……
  
  我不教训任何人,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梁宗岱黄建华译)
  
  论隐逸
  
  我们且撇开那关于活动与孤寂生活的详细比较;至于野心与贪婪用以掩饰自己的这句好听的话:“我们生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众”,让我们大胆诉诸那些在漩涡里的人们;他们准扪心自问,究竟那对于职位、任务、和世上许多纠纷的营求是否反而正是为了假公以济私。现在一般人藉以上进的坏方法很清楚地告诉我们那目的殊不值得。让我们回答野心,说令我们爱好孤寂的正是它自己,因为还有更比它要避开人群的么?还有更比它要寻找活动的余地的么?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为非作歹的机会,不过,假如比雅(Bias)这一句话说得对:“险恶成了主流”,或者《传道书》里的这一句:“一千人中难有一个良善的。”
  
  善人何少?充其量
  
  不过如梯比的城门
  
  或尼罗河的出口。
  
  ——郁文纳尔
  
  和群众接触真是再危险不过。我们不学步于恶人便得僧恶他们。两者都危险:因为他们占多数,而效颦多数;和因为不愿与之物以类聚而憎恶这个多数。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与他们同舟的人是否淫佚、裹读、凶顽,如果有这种人,便把这些伴侣看作不详,实在很对。
  
  所以比雅很诙谐地对那些和他同在大风中疾声呼救于神明的人说:“住口,省得他们知道我和你同在这里。”
  
  还有一个更雄辩的例子:代表葡萄牙王埃曼奴尔(Emanel)驻印度的总督亚尔卜克克(Albu-uerque),当船快沉的时候,把一个幼童托在肩上,唯一的目的是:他们的命运既联在一起,幼童的天佑可以作为他对于神恩的保证,使他得以转危为安。
  
  这并非说哲人不能随遇而安,甚至在大庭广众中也依然是孤独者;不过如果可以选择,他就会说,连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时,他会忍受前者;但是如果由他作主,他就选择后者。他不会妄自以为他完全免除了恶,如果他还得和别人的恶抗争。
  
  夏龙达(Charonda)把那被证实常和恶人往来的人当恶人惩罚。再没有比人那么不宜于交际而又善于交际的:前者因为他的恶,后者因为他的天性。
  
  我觉得安提斯典(Antisthones)并没有圆满答复那责备他好交结小人的人,当他说:“医生们得经常生活在病人当中,”因为他们如果想帮助病人复元,就要冒疾病的传染以致损害自己的健康的危险。
  
  现在,一切隐逸的目的,我相信都如出一辙:要更安闲、更舒适地生活。可是我们并不常找着正当的路。我们常以为已经放下了一切纷繁扰人的事务,实则不过改换而已。治理一家的烦恼并不比治理一国轻多少:心一有牵挂,便整个儿放在上面;家务虽没有那么重要,却不因而减少了烦恼。而且,我们虽然已经摆脱了朝市,却不曾摆脱我们生命的主要烦恼。
  
  心灵的宁静,由于理性与智慧
  
  并非由于江洋大海的旷观。
  
  ——贺拉司
  
  野心,贪婪、踌躇、恐惧和淫佚并不因为我们四处迁徒而稍离我们,
  
  忧愁的影子坐在骑士的背后。
  
  ——贺拉司
  
  它们甚至追随我们到修道院和哲学院里。沙漠、石岩、篱笆和禁食都不能帮助我们摆脱,
  
  他肋下带着致命的利矢。
  
  ——维琪尔
  
  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某人旅行之后无论哪方面都不见得有改进。他答道:“有什么稀奇!他把自己、一块带走。”
  
  在别的太阳下我们何所求?
  
  谁放逐自己,放得下自己?
  
  ——贺拉司
  
  如果我们不先把自己和灵魂的重负卸下,行动起来将更会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时候,所载的货物便显得没有那么唯塞:给病人换床位对于他害多于益。移动会把恶摇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桩愈摇愈牢固一样。所以单是远离众生还不够,单是迁离地方也不够,我们得把我们里面的凡俗之恶习涤除净;得要摒绝一切杂念,恢复自己的自主。
  
  你说:“我已经打破我的桎梏!”
  
  不错!试看那亡命的狗,
  
  即使它咬断了铁链
  
  圈儿可不是还挂在颈后!
  
  ——柏尔斯
  
  我们把自己的桎梏带走,这并非绝对的自由,我们依旧回顾我们留在后面的东西;我们的脑袋还给充塞着。
  
  除非心灵澄净,什么险都不要去冒,
  
  什么冲突也不在我们胸中乱捣,
  
  什么从急和恐怖也不把我们煎熬,
  
  还有奢侈、淫佚、恼怒和骄傲,
  
  和那懒情、贪婪、卑鄙与无行,
  
  将怎样地把我们践踏蹂躏!
  
  ——鲁克烈斯
  
  我们的病植根在灵魂里,而灵魂又避不开自己。
  
  病在灵魂里,她怎能逃避?
  
  ——贺拉司
  
  所以我们要把灵魂带在身边,隐居在自己的躯体里面,这才是真正的隐逸。在城市和宫廷里,他可以享受;而离开则更如意。
  
  现在,我们既然要过隐逸的生活,并且要息交绝游,让我们使我们的满足全靠我们自己吧;让我们割断一切把我们维系于别人的羁绊吧;让我们克服自己以至于能够真正独自儿活着而且快乐地活着吧。
  
  司梯尔彭(Stilpon)从他的被烧的城里逃出来,妻子、财产全丢了。狄密提犁·波里阿尔思特(DemetriasPoliorcetes)看见他站在故乡的废墟中,脸上毫不变色,问他有多少损失,答道:“没有,多谢上帝,他井没有丢掉他自己什么东西。”这正是哲学者安提思典的意思。当他诙谐地说:“人应该带些可以浮在水面的粮食,以便沉船的时候可以藉游泳来救人及自救。”真的,一个明哲的人决不会失掉什么,如果他还有着他自己。当娜拉城给野蛮人毁坏之后,保连奴司(Paulinus),当地的主教,丧失了一切而目.身为俘虏,这样祈祷上帝:“主呵,别使我感到有所损失,因为你知道他们并没有触着我什么。”那令他富有的财富,那令他善良的产业还丝毫无损。这就是所谓善于选择那些可以免除灾劫的宝物,把他们藏在无人可到,而且除了自己、无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我们应该有妻子、财产,尤其是健康,如果可以;可是别要粘着得那么厉害以致我们的幸福全倚靠它们。我们得要保留一所“后栈”,整个我们的,整个自由的,在那里,我们建立我们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隐与孤寂。在那儿,我们日常的晤谈是和我们自己,而且那么秘密,简直不存在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儿;在那里面,我谈笑一若妻子、产业和仆从都一无所有。这样,当我们偶然失去它们的时候,不能再倚靠它们对于我们来说也就并非突如其来了。我们有一颗可以环绕自己、可以给自己作伴、并且有着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灵魂;我们不必担心在这隐逸里我们会沦于那无聊的闲散,
  
  你要在孤寂里自成一世界。
  
  ——梯布勒
  
  “德行,”安提思典说:“自足于己:无规律,无语言,无效果。”
  
  我们日常的举动,千中无一与我们相于的。你眼前那个爬着颓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着如雨的枪弹的;还有那个满身疤痕,饿到打恶噤而且面色灰白了,誓死也不愿给他们开门的,你以为他们是为自己么?为了一个,也许,他们从不见面而且对于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同时还沉溺于荒淫与佚乐里的。还有一个,肮脏、眼泪鼻涕淋漓,你看见他半夜从书房出来,你以为他在书里找那怎样使他更善良、更快乐、更贤智的方法么?绝不是。他将死在那上面,不然就会教后代怎样读蒲鲁特(Plaute)的一句诗或一个拉丁字的正确写法。谁不甘心情愿把健康、安宁和生命去换取光荣和声誉,这种种最无用、最空虚和最虚伪的货币呢?我们自己的死还不够使我们害怕,我们还要犯愁我们妻子、奴仆的死。我们自‘己的事还不够烦扰我们,还要为我们邻居和朋友的事呕心沥血。
  
  瞎!一个人怎么竟会溺爱他人和外物
  
  比自己还要亲切、殷勤?
  
  ——梯布勒
  
  我觉得隐逸对于那些已经把他们生命的最活泼、最强壮的时期献给世界的人更适宜、更合理,依照达列司的榜样。
  
  我们已经为别人活够了,让我们为自己活着吧,至少在这短促的余生。让我们把我们的思想和意向带回给我们和我们的安逸吧,要妥当布置我们的隐逸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即使不掺杂别的事,我们也已经够忙的了。既然上帝给我们工夫去布置我们的迁徙,让我们好好地准备吧:收拾行李;及时与社会告辞;打破种种把我们纠缠和让我们分身分心的羁绊。我们必须解除这些强有力的束缚,从今天起,我们可以爱这个或那个,可是只是为了自己。就是说,其余的身外之物也都可以笼络我们,但是并不紧紧粘附在我们身上,以致我们拿开它们的时候,还得剥去我们的一层皮,连带撕去身上的一块肉。世界上最大的事莫过于知道怎样将自己给自己。
  
  这正是我们和社会断绝关系的时候,既然我们再不能对它有什么贡献。虽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设法不要借入。我们的力量渐渐减退了。让我们把它们撤回,完全集中在我们身上吧。谁能够把友谊和社交都排斥而注重自己的话,让他做去吧,在这使他对于别人变为无用、累赘和骚扰的衰落景况里,让他至少不要对自己是累赘、骚扰和无用吧。让他把自己宽待、抚爱,尤其是约束。人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到这样程度,以致不能在它们面前走差一步而不觉得羞耻。“因为能够自重的人的确很少见。”(景提里仁Quinti-lien)苏格拉底说年轻的人应该受教育,成年人则勉力善行;老人们卸去一切军民职务,起居从心所欲,不必受什么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约束。
  
  有些天性可能比较其他更宜于遵守这些隐逸的戒条的。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志敏锐,而且不愿意服役或承担任务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由于天然的倾向与自我的反省都容易听信这忠告,比起那些活泼忙碌的心灵,事事包揽,处处参预,凡事都兴奋,随时都自荐和自告奋勇的。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身外的偶尔机缘,适可即止,而不必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命脉;它们原不是这样,无论理性和天性都不愿意这样。
  
  我们为什么逆理性和天性的法则,把我们的快乐当作权力者的施舍呢?还有的预防命运之不测,剥夺我们既得之便利(如许多人由宗教的热忱和有些哲学家受理性的驱使而出此),奴役自己,睡硬地面,挖掉自己的双眼,将财富抛向汪洋,自寻痛苦(或想由此生的苦难获得来生的快乐,或想把自己放在最下层以免再有下坠之苦,)这些都是非凡的美意的行为,让那些更坚定更倔强的天性连他们隐居的一隅也由之显赫而树为模范吧。
  
  当我贫困无聊,
  
  啊!我多么乐意过那俭朴寒徽的生活,
  
  什么富贵荣华都不能把我诱感!
  
  可是当命运带着昌盛来临照,
  
  我将声言世上唯一的福乐明哲
  
  是购置田地和成家立业。
  
  ——贺拉司
  
  用不着走那么远,我已经觉得够难了,我只求,在命运的恩宠之下,准备看它反脸,而且在我舒适的时候,依照我想象之所及去摹拟那未来的恶运:如同我们在太平之际用竞技和比武来摹拟战争一样。
  
  我并不因为哲学家亚尔舍路施(Areesilaus)按照他的家境使用金银的器皿就把他看得没有那么贤德;我甚至把他看得更高,因为他慷慨而且得当地使用它们,远胜于完全摒弃他们。
  
  我知道我们自然的需要扩大到什么程度;当我看见门外的叫化子往往比我更快活更健全,我便设身处地,试依照他的尺度去装扮我的灵魂。我还这样比较过其他种种榜样,我可以想象死亡、贫穷、轻蔑和疾病已经迫在眉睫,毫不费力地说用自己不要害怕那连一个比我卑贱的人也那么安闲地接受的东西。我绝不相信一个低下的理解力比那高强的更能干,或理性不能和习惯达到同样的效果。而且既知道这些外来的福泽是多么无常,我总禁不住,在最洋洋得意的时候,对上帝作这无仁的祷告,求他使我为我和我自己的善行而快乐。我看见许多青年虽然壮健,却仍准备了一大堆药丸在他们的衣箱里,以便伤风时服用,因为既然有药在手,便不会那么害怕生病。我们也应该这样做;而且,假如自己觉得容易患某种更严重的病症,就应该带些可以使患处麻醉和使自己沉睡的药品。
  
  我们为了安逸所应该选择的事业,必定是既不辛苦又不厌烦的,否则隐居的目的就完全落空了。这全在乎各人的特殊兴趣:我自己就丝毫不宜于农作。那些爱好农事的自应该和缓从事。
  
  要使财产为我奴,
  
  毋使我为财产奴。
  
  ——贺拉司
  
  耕种原是一种奴隶干的工作,这是沙路士对它的称呼。但它有些部分则是比较可人的,譬如园艺,据洗诺风说,那是沙路士平生最爱好的;我们并且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种折衷,介乎我们常在那些完全埋没在艰苦劳作中的人的身上看见的卑贱的悬念和紧张的焦虑,和我们在另一种人身上看见的那放任一切的深固的极端的疏忽之间。
  
  狄墨克里屠的灵魂远游于云天,
  
  一任羊群恣意嚼食他的麦田。
  
  ——贺拉司
  
  可是我们试听披里尼(Pline)给他的朋友哥尼奴士·鲁夫(CornehusRu-fus)关于隐逸的劝告:“我劝你,在你目前享受的丰满的隐逸生活当中,把料理产业的琐屑事务完全交给仆人,自己专心致志去研究文艺,以便从都里取得属于你的东西。”他的意思是指名誉。他和西塞罗一个鼻孔出气,当西塞罗说,他要卸去一切公务归隐,以便从著作之途臻于永生,
  
  君之学问等于零,藏之深闺谁知晓?
  
  ——柏尔斯
  
  既然说要遗世隐逸,似乎应该瞩目于世外才合理;这些人其策划,由深思熟虑去安排他的隐逸。他要辞退各种上作,无论它戴着什么面具;逃避一切可以妨碍身心安宁的情感和选择那最合他脾气的路径。
  
  各人选择最适宜自己的路吧。
  
  ——柏尔斯
  
  我们应该读书,佃猎,以及从事种种的活动,以换取最后一滴快乐;可是要留神不要再越雷池,从那里起快乐将渐渐变成痛苦。我们应该保留相当的事业与工作,可是又要适足使我活动,以免我们流人极端的懒惰与闲散的恶果。有些学间是乏味而多刺的,大部分系为公共服役而设;我们应该让给那些献身于公务的人去做。至于我,我所爱的事要不是容易、富于兴趣和足以引起我的幻想的,便是些可以慰藉我和指导我去调理我的生死的,
  
  独自边遥在静谧的林里,
  
  追怀着贤人哲士的幽思。
  
  ——贺拉司
  
  比较明哲的人可以为自己创造一种纯粹精神的宁静,因为他们有强劲的灵魂。至于我,有着一颗平凡的灵魂,就得求助于肉体上的舒适;年龄既剥夺了那些比较合我脾胃的愉乐,我便训练和磨锐我的胃口去消受那剩下来较适合这晚景的事物。我们得要用爪牙并用以抓住那些年光从我们手里一一夺去的生命的愉乐:
  
  及时采撷生命的甜蜜;明天呀,
  
  你将是一堆灰、一个影、几句谰言。
  
  ——柏尔莎
  
  至于把光荣作为我们的目标,如披里尼和西塞罗给我们的献议,却离开我的计划甚远。与隐逸最相反的脾气,就是野心。光荣和无为是两件不能同睡一床的东西。据我的观察,这两个人只有臂和腿离开群众,他们的灵魂和意向却比什么时候都更粘着在里面。
  
  龙钟的老朽,
  
  你活着是为取悦人家的耳么?
  
  ——柏尔斯
  
  他们往后退只为跳得更远,为要用更猛的力投入人丛里去。你们愿意知道他们怎样差之毫厘么?试把两个派别极不相同的哲学家的劝告和他们对称,两个人的劝告都是写给他们的好友的,一个(伊壁鸠鲁)给衣多明纳,另一个(洗尼卡)给路西里乌,为了劝他们放弃要职与高位,去过隐逸的生活。“他们说你一直到现在都是浮游着,现在来港口死吧。你已经把前半生献给光明了,把剩下的一半献给阴影吧。如果你不放弃他们的成果,想放弃你的事业是不可能的;因此,撇开一切光荣与名誉的操心吧。恐怕你过去的功业将你炫耀得太厉害,会一直追随你到墓穴里。把那由别人的赞赏得来的愉快和其他愉快一起抛弃吧;至于你的学问与才能,别为它们挂虑,只要你值得比它们多,它们是不会失掉其效力的。记住那个人,当人家问他为什么费许多心血在一种只有几个人可以了解的艺术上,他答道:‘几个于我已经够了;一个,不,比一个还要少也够了。’他说的真对。你和一个同伴,甚或自己和自己,便够互相表演的角色了。让群众于你等于一个人,让一个人对于你就是整个群众。想从暇豫和隐逸取得荣名实在是极可哀的野心。我们应该像野兽一样,在它们的穴口把爪印抹掉。你所应当关心的,不是社会怎样说你,而是你怎样对自己说。归隐在你的自身里;可是先要准备好在那里迎接你自己。如果你不能自治便信赖自己,那是疯狂的举动。独处和群居都有失足的机会。除非你已经变成了一个使你不敢在自己面前轻举妄动的人,除非你对自己羞惭和尊重―让高尚的思想充满你的心灵。”
  
  (西塞罗)——你得常常在心里记住卡都(catou),福史安(Phocien)和亚里士提(Aristides),在他们面前连疯子也要藏起他们的过错的。你要把他们当作你一些思欲的管理人;假如你的思欲逸出了常轨,你对这些人的尊敬就会引它们归正。他们会扶助你走那自足之路,使你无论什么都只向自己借取,使你的心灵归宿在那些有涯际的思想上,在那上面心灵可以自娱;于是,在认识了真正的幸福——愈认识也愈能享受——之后,使你因而心满意足,不再希望延长你的生命和名誉。
  
  这是真正而且自然的哲学的忠告,而不是炫耀和空言的哲学。
  
  (梁宗岱译)
  
  论说诳
  
  再没有人更不宜于夸他的记忆了,因为我几乎找不着它一些痕迹,这亦不信世界上还有比我的记忆更坏的。我的其他察赋都庸碌平凡,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以为我是非凡而且稀有,值得因此享受一种声誉。
  
  除了我所感受的天然的不便利而外(真的,柏拉图深感它的需要,很合理地称它为伟大而有力的女神),在我的家乡,要说一个人无意识的时候,他们说他没有记忆;每逢我对人投诉我这弱点,他们便讥笑而且无论怎样都不相信我,仿佛我在控告我是疯子似的,在他们心目中记忆与智慧绝对是一回事。这样使我更吃亏。可是他们确实对我不住,因为经验证明一个极好的记忆往往反配上一个衰弱的判断力。他们对我不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除了做朋友外我什么都不行,所以责备我的弱点就等于忘恩负义。他们因我的记忆而怀疑我的感情;把天然的缺憾当作良心上的弱点。他们说:他忘记了这个委托或这个许诺;他全不想念他的朋友。他全想不起,为了爱我,要说这说那,或隐瞒这隐瞒那。无疑地,我很健忘,但是因不关心而忽略朋友托我做的事,那可不是我的本性。愿大家宽容我的不幸,别把这不幸当作恶意,尤其是一种与我的脾性绝对相反的恶意!
  
  我也有我的慰藉。第一,因为这毛病帮我纠正一个我很易犯的更坏的毛病,就是野心;因为对于一个要包揽世事的人,缺乏记忆力真是一个难堪的弱点。
  
  自然界进步的现象的许多例子告诉我们:自然往往加强我们别的察赋以补救某种察赋的薄弱。我的理智与判断力将不能尽量发挥它们自己的才干,却很容易像大多数一般,被引导去懒懒散散地追随别人的足迹,假如别人的创见意旨受了记忆的恩惠时时刻刻在我心里。
  
  我的话因而较简短,因为记忆的货仓比较创见的货仓容易充塞着物品。如果我的记忆对我忠实的话,我就会喋喋不休地震破我朋友的耳鼓,因为种种事物都会惹起我这小小才干去把它们运用挥使,引动及激发我的雄辩。那是多么可哀!我亲眼见有几个朋友就是这样:因为他们的记忆把他们的题材原原本本地供给他们,他们把故事往后追溯得那么远,又附上了如许的无谓枝节,如果这故事是好的,把它的好处全窒死了;假如不好呢?你就不知该要诅咒他们幸而有这么强的记忆,还是下幸而有那么可怜的判断力。一上了高谈阔论的大路之后.要停止及截住是很难的事。再没有什么比较那骤然站住更显马的力量了。
  
  甚至那些说话切题的人当中,我也认识了有好些虽然想却不能在他们的路程中骤然站住。他们一边在脑袋里搜寻一个驻足点,一边却喃喃个不休,和一个快要昏倒的人曳着他的脚步一样。老头子尤其危险,他们对于过去的记忆还在,却忘记厂他们已反复说了多少遍。我知道有好些很趣致的故事在某爵士的口里变成了讨厌,因为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不被这些故事灌注过一百次的。
  
  第二,记忆的短缺给我的安慰是,正如一个古人所说的:我容易忘记别人的侮辱。我需要一个当头棒,和达里乌一般,为要不忘记他从雅典人手里所受的耻辱,教一个仆人每当吃饭的时候,向他耳边大喝二声,“主呵,勿忘雅典人!”在另一方面呢?我重见的地方与书籍永远带着一种新鲜的颜色向我微笑。
  
  记忆不强的人切勿学人撒谎,这点说得真有理。我知道那些文字学家把“说假”与“撒谎”分开:说假是说一件假的,而说者信以为真的事;至于撒谎这拉丁字(也就是我们这“法”字所由来)的定义却是瞒住良心说话,因此只应用于那些言与心违的人,也就是我现在想论及的。
  
  这种人或虚构整件事,连枝带叶,或改变及粉饰那原有真实基础的事物。那些改变或粉饰的,如果要他们常常复述一件事,就很难不露马脚,因为那真实的事情先进入他们的记忆里,由概念与认识的媒介印在下面,自然而然地显现给我们的想象,驱逐那立足没有那么稳固的虚伪;而原来所听到的各种详细情形也三反四复地窃进脑海里,把添上去的假冒而且模糊的枝节消灭。
  
  至于那些完全虚构的,既没有相反的印象摇动他们的虚伪,似乎就没有那么容易被觑破了。但也不尽然,因为那是一个无实质的虚体,如果抽根未牢,就易于被记忆所遗漏。关于这层,我常有许多有趣的经验,老是那些体察他们事业利益或顺从大人的颜色而措词的人吃亏的。因为他们想用以束缚他们的信义及良心的种种情景既要经过许多变动.他们的话自然也不能不随时转移。于是同一桩事,他们今天说灰,明天说黄;对这些人说这样,对那些人说那样;如果这些人偶然把他们所得的矛盾的消息像赃物般合拢在一块,这巧妙的伎俩又如何结果呢?况且稍不在意,他们便自己打嘴巴;因为有什么记忆容得住他们对于每件事所捏造的形形式式呢?我看见有个与我同时的人苦苦追求这种机巧的声誉,他们不知道即使得了声誉,效果却不可得。
  
  说诳确实是一个可诅咒的恶习。我们所以为人,人与人所以能团结,全仗语言。如果我们认识说诳的遗害与严重,我们会用火来追赶它,比对付什么罪过都合理。
  
  我觉得人们往往白费他们的功夫去极无谓地惩罚小孩子无辜的小过,为了毫无印象和影响的无意识举动折磨他们。据我的私见,只有说诳;其次便是刚愎。我们应该极力歼灭它们的萌芽与滋长。它们随着小孩子长大,舌端一度向这方面伸展之后,你要觉得奇怪,任你如何也不能把它拉转来,所以我们常见许多在其他方面很诚实的人,仍不免屈伏及受制于这恶习。我认识一个品性很好的成衣匠,我从未听说他说过半句真话,即使于他有利的时候。
  
  倘若像真理一般,虚妄只有一副面孔,我们还好办,因为我们会把惯于说诳的人所告诉我们的反面当真实。可是真理的背面却有千万副面孔和无限制的田地。
  
  培达哥理(Phthagores)派的哲学家以为善是确定的有限的,恶是无限的无标准的。千百条路引我们乖离,只有一条路引我们达到目的。我确实不敢断定,我做得到撤一个坦白及严肃的证以救我出一个明显而且极端的危险。
  
  一个古代的神父(圣何渠斯丁——译者)说:我们和一只相识的狗作伴比和一个言语不通的人好。“所以一个生客对于一个生客不能算人”(皮林PLine)。虚伪的语言比缄默更难交易哩!
  
  法兰夏王(Francois)一世常自夸用这种方法拷出达韦尔纳(Taverna)的口供,他是米兰公爵士科尔查(Skorza)的公使,一个著名的善于辞令的人。达韦尔纳受了他主人的使命对国王陛下致歉,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就是:法兰夏王想同他新近从那里被驱逐出来的意大利、具体说就是米兰的公爵通通消息,觉得应该有八个人在公爵的宫廷代表他,实际是公使,表面却是一个私人,只在那里经营他个人的私事;因为比较起来要倚靠皇帝多些,公爵(他那时正与他的侄女,丹麦五的女儿,现在是罗连的铺妇议婚)如果被人知道跟我们有往来和通消息,对于他的事必定有很大阻碍。被找到适宜负此使命的是一个名叫弥尔韦(Merveille)的米兰人,王的御马司。他带了许多亲笔信及公使的任命,表面更带了许多为他私事的介绍信去见公爵。他逗留在公爵的官廷太久了,皇帝终于微有所闻。我们相信就为了这缘故而发生了以后的一件事:藉口有人暗杀,公爵使人在夜里杀了他,而案情的手续却前后两日便告完结。
  
  达打尔纳带了一个捏造的关于这案件的详细说明书来到(因为法兰夏王写信给公爵及所有基督教的国王要求完满的答复),准备在理事会晨会宣读。
  
  为了辩护他的案情,他很伶俐地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事实的解释:他说他的主人自始至终只把我们的钦差当作他的百姓及私人,这人到米兰完全是为他的私事并且他从未因别的任务在那里逗留;他否认他知道这人是王的下属或者王认识他,自然更不知道他是王的公使了。于是法兰夏王从各方面用种种疑问及抗议反驳他,终于在“为什么在夜里,而且,简直可以说是秘密行刑”一点上使他语塞。这可怜的人仓猝间不得不说实话,答道,为了对他陛下的恭敬,公爵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如果在白天行刑,我们可以想象他怎样露出马脚,在法兰夏王一个这样的暗探面前被绊倒的情形。
  
  教皇祖勒(Jule)第二遣了一个公使去谒见英王,鼓动他反对法兰夏王。那公使把他的使命说完之后,英王在回答的话中特别注重关于准备与一个这么强有力的王作战的种种困难,列举了几个理由。公使很不知趣地回答他也曾想及这些理由,并且对教皇提过。这些话与他为鼓动战争而来的原来目的相去那么远,英王马上猜出这公使私下里必定是倾向法国的。他的主人得知这消息之后,他的财产被充公,他自己仅以身免。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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