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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穆尔散文集选

时间:2012-05-17 18:18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铁穆尔点击:
        

  铁穆尔
  裕固族。甘肃肃南人。1987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今西北民族大学),2005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班)。现在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裕固族文化研究室、地方志编纂办公室工作。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从事文学创作和游牧民族历史文化研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星光下的乌拉金》、《北方女王》和历史专著《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作品曾获甘肃省第七届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铜奔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民族文学》龙虎山杯全国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2008年全国少数民族文学最高奖骏马奖,尧熬尔之谜———调查手记铁穆尔2009年09月06日星期日19:03
  
  根据世界民族的概况资料来看,在全世界五大洲七十多个国家中,类似尧熬尔这样人口极少的小民族或部族共约有三亿人……
  
  神秘的名称
  
  (一)
  裕固人自称尧熬尔。
  在北方草原相传,“尧熬尔”一词的产生是这样的。古代北部亚洲游牧民饱受世世代代的暴力、战争、分裂、压迫和不平,终于有一天一个英雄在他的草原人民帮助下,统一了许多分裂的部落。英雄宣布要在人间建立一个让所有民族和部落的人民联合起来的国度,就是那些在广袤的大地上所有看得见和听得到的人们的国度,这个美好的国度就叫“尧熬尔”。尧熬尔之意就是:全人类联合起来。建立这么一个国度,目的就是为了在世界上彻底消灭暴力、战争、分裂、压迫和不平,让人类永远摆脱动荡岁月之苦。英雄要率领人民走向这个理想社会。尧熬尔一词的意义“全人类联合起来”,就是古代草原游牧人民最好的理想。
  当然,这个古代北方草原的理想国度类似乌托邦,但这个名称“尧熬尔”却被遗留下来,并且成为那个古代英雄的孑遗们的名称。
  (二)
  尧熬尔与维吾尔源于同一个名词。在古代汉文史籍中译为“回纥”“回鹘”“韦纥”“畏兀儿”等多种。这个名词最初是一个政治的而不是种族的名称,和“匈奴”一样,这个名称的用法和意义是因时因地而有变化的。
  尧熬尔一词一般被认为是句突厥语。部分学者将这一神秘的词解释为以下几种:一是有“粘结、收扰、混合、凝固、掺杂”之意。二是“联合、联盟”之意。三是“智慧、文明”之意。四是19世纪著名的俄国布利亚特蒙古族大学者多尔吉•班札罗夫认为:这一词是蒙古语,就是“奥义”和“熬尔”构成,合在一起就是蒙古语“森林百姓”或“林中的人民”之意。
  《突厥语大辞典》中说这一名称的出现和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有关,说他在征服中亚的战斗中遇到一些叫“尧熬尔”的引弓之民,他们帽子的两翅就像是鸢的翅膀,他们骑在马上向后射箭和向前射箭同样娴熟。亚历山大大帝非常惊奇。
  古代伊朗、蒙古和突厥的历史巨著《史集》中说,“当乌古斯汗占领了从塔刺思和赛蓝到不花刺的地区后,这个地区归附了乌古斯,他对这个地区的统治巩固了以后,他便扎下金帐,举行盛大的庆典,对亲族和异密们表示尊敬,并抚慰了全体士卒,诸叔和诸氏族,凡已归附于他者,他都授以畏兀尔(即尧熬尔的异译)之名,因为这个词是突厥语联合和帮助的意思。
  所有畏兀儿部落都出自他们的氏族。他把另一个部落称做康里……。”“……对那些归附于他并成为他的协助者的人,乌古斯赐以畏兀儿之名,这是一个突厥词,用波斯语来说,它的含义为:他和我们合并,并协助我们。”……
  (三)
  尧熬尔,这个最少有2400年历史的名称,总是在中亚和北亚的人们身上唤醒自觉和不自觉的联想。这一词来自我最深情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的母语。这一词不同于“裕固”这一新名词。
  尧熬尔一词像是浮在冰冷海面上的冰山,在她下面还有些什么呢?那幽暗的深度,那闻所未闻的、生机勃勃的和惊心怵目的东西有多少?她像没有沉没的泰坦尼号巨轮一样,蕴含着预示着不幸、受难……
  尧熬尔是一首苍凉的古歌,静穆而深远,热烈而忧郁。
  尧熬尔一词辅音像晚风掠过空旷的大草原,回忆着失败的英雄,单枪匹马麈战的骑士,自由自在而友爱祥和的牧人,大河两岸珍珠般的畜群和壮丽的游牧生活,尧熬尔就是回忆,她延续着一个漫长的草原史。
  尧熬尔,这是一声来自北国天空的声音,散发着苍鹰、太阳、自由的风、灿烂的星光,还有高山大河和骏马的味道,她是北极星遥远而亲近的闪烁,她注视着下面蔚蓝色的万倾哀伤草原。在她永恒的注视下,草原的勇士永不迷路。
  尧熬尔就是美好的理想,狂热的希望,炽热的爱情,真挚的友谊,是激动、拥抱和心的狂跳。
  尧熬尔是远方传来的一声叹息。
  尧熬尔,是最后的爱。
  
  牧地
  
  尧熬尔人和他们的远祖匈奴人一样,始终保持了纯粹而高尚的游牧生活。他们把祁连山叫做腾格里杭盖。“腾格里”是“天”之意,“杭盖”是“水草肥美的山林”之意。腾格里杭盖在汉语中可意译为“天山”。这是匈奴人遗留下来的名称。古代汉语把匈奴人所说的“腾格里”译为“祁连”(当时的读音同“撑犁”“格里”)。数千年后,汉语发音发生很大变化,“祁连(撑犁)”读作“祁连”,所以今天在汉语中叫做“祁连山”。
  那些不怕坠下峭壁,掉入冰川缝隙而丧生或死于雪崩的尧熬尔猎人,登上那云雾迷漫,寒风凛冽的腾格里山之颠放眼四周,蓝色天幕下,四面八方都是那银色浪花在汹涌翻滚。背着小口径猎枪慢步那山岩巍峨、野性十足的群山之中,你看见的尽是岩壁上散布着的云杉、青苔。群山连绵不断,洼地分布其间。洼地和山谷间布满森林,森林和山谷里还有熊、狼、雪豹、鹿、野羊、野驴、盘羊、青羊和獐出没,顺谷而下的河水两边山壁突兀。初夏的雪线以下松林边和草甸上,雪鸡已在交尾。阳坡的草地上绽放着一朵朵湛蓝、金黄、雪白的野花。走出山谷,你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长满金黄色哈曰嗄纳花的绵延起伏的山岗草原,哪里是布满天空的云霞,而蛛网那纤细的发丝在人迹罕至的山坡灌木丛中发颤、银光闪闪。
  古时候,那些有本领有智慧的匈奴战士,第一次把这山,叫做“腾格里”,这个豪气贯天,充满伟大气概的名字至今被人们时常呼唤。腾格里山是2500年前亚欧草原最勇敢的斗士——匈奴战士的见证。“天之山”腾格里是名副其实的,是天神“汗腾格里”的山。
  每当那心地纯良的骑手策马奔上山岗遥望远处时,那陡峭的山峰直插浩翰的天空,那是一把把火炬,在匈奴勇士们的废墟上熊熊燃烧。
  每天,我看着那耸立于高空中的山巅和弥漫在那里的云雾,宁静的夜晚,北极星是那么遥远而亲切,广阔的草原处处哀愁。我静静地倾听着尧熬尔的故事、歌谣。我渐渐地相信了尧熬尔人的那句古代谚语:爱能赶走恶魔,爱也能使人摆脱死神。
  我站在腾格里大板北缘的布尔汗山(牛毛山)尧熬尔鄂博附近。鄂博上经幡猎猎,山坡上的树木在狂风中低着头弯着腰。山岩旁两只褐色花尾的鸟在互相追逐,声声鸣叫。向北望去越过狭窄的河西走廊和烟雾迷茫的张掖城,极目可见内蒙古阿拉善右旗的边缘山地。转身向南,是白雪皑皑的腾格里大坂主脉,依稀可见青海那边的山峰。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山下蜿蜒北去的黑河,可以清楚地看见山下,操蒙古语的尧熬尔草地和紧紧相邻的操突厥语的尧熬尔草地。
  尧熬尔人总是和这寂静的草原融为一体,腾格里的群山草原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吗?这些历史上异邦的螟蛉子,这些迷一样的异族胡人。唉!你们的子孙将把周围其他民族和人民的习惯和语言像自己的一样彻底接受下来。但他们绝不会把怀念自由草原的灰烬从心头掸掉。
  
  古代英雄的孑遗们
  
  尧熬尔斯坦的草原在成吉思汗时代是富裕而安宁的,那是历史上著名的“蒙古和平”时代。但自14世纪以来,却是整个亚欧大草原动荡多难的时代,众多的游牧民族渐渐相继衰落,尧熬尔游牧部族在劫难逃。
  那么是什么能够足以说明尧熬尔游牧部族急剧地、几乎眼看着衰败下去呢?除了一连串洗劫性的战争、极低的生育率、大规模的瘟疫外,在14~16世纪,尧熬尔人从阿尔金山南北向邻近四处其它各族中逃难、迁徙,就是他们像雪崩一样消亡的重要原因。就在那时,我们中部分操突厥语和蒙古语的人逃难到了腾格里大坂。这些幸存者接受了起源于唐古特①人的佛教格鲁派,距今有400多年。如今,他们零零落落地生活在唐古特人和汉人中,像一块远在天涯早已被风化的恐龙遗骸。
  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这些草原勇士的后裔们变成了一群孤弱无助的人们,这个小游牧部族的一切,都隐藏在外人无法进入的神秘语言背后,很少有人了解他们。对于自己民族的秘史,他们中那些真正见多识广,熟悉历史的人总是守口如瓶。他们坚韧、淡泊。这是历史上那个充满了傲慢无知的强大者们的世界里冷酷无情和充满敌意威胁所造成的。
  这群古代草原帝国征服者的孑遗们,这群远离大游牧民而漂泊迷路的小游牧部族。他们已在渐渐忘记自己的出身,历史使他们几乎变得面目全非,他们古老的游牧文化只保留了一小半而遗忘了一大半。他们保留的东西也只有他们中的少数人才能真正理解。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他们的人口仅有10000余人。四周不断增加的耕地和矿区在不断缩小着他们的草原。而新时代在带来各种新事物的同时,又将各种垃圾冲进了他们的帐篷。
  这些数千年来离开自己的家园不断迁徙,寻找新的家园的人们能生存至今,说明他们早在祖先匈奴时代以来就保持着一脉相承的完整文化。在这里,你看到的是一个濒临深渊的古代游牧人残留的文明。在这里,也潜藏着一种破败废弃和令人奋激混合在一起的巨大奇异的氛围和力量,在他们看护畜群和唱歌喝酒的生活背后,深深地隐藏着的和他们的历史一样神秘可怖的东西有多少呵!尧熬尔是个迷,他们的历史也是一个令人苦恼难解的迷。
  (二)
  在尧熬尔人的观念中,古代的那些草原帝国远非人们所想像的是单一的民族组成,而都是一些多民族组成的国家,事实上,历史的真相也的确如此。
  例如,公元前后的匈奴帝国除原始突厥人外还有很多原始蒙古人。东欧草原的阿提拉匈奴帝国,包括有许多芬兰——乌戈尔人、萨尔马特人、阿兰人、斯拉夫人和曰耳曼人。公元5世纪的柔然(阿瓦尔)汗国是一个原始蒙古人的帝国,但也有很多原始突厥人、通古斯人和塞种人。公元6世纪到8公世纪的突厥汗国和回鹘汗国,统治者是突厥人,但有很多原始蒙古人和塞种人的人民。13世纪蒙古汗国时,在高悬的蓝色蒙古旗帜下,仅蒙古本土就聚集了四分之三的突厥、突厥蛮、通古斯等民族。
  一般来说,草原帝国往往是关于政权和某一个统治部落的轮流出现,时而是突厥种,时而是蒙古种。一般情况下没有大的人们的波动和大群人口的移动。而且大多数场合领土的变迁,只限于那条神圣的鄂尔浑河流域由哪一个统治民族来占领。
  鄂尔浑,这是自匈奴时代到成吉思汗时代数千年内草原帝国可汗们的最佳驻跸地。从蒙古高原向北流向西伯利亚的鄂尔浑河,就是草原游牧文化的中心和诞生地,整个亚欧草原游牧帝国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形成。
  尧熬尔人中传说的草原游牧民的大地女神“于都斤•额客”就住在鄂尔浑河河曲和杭盖山中,那里也曾是古代的尧熬尔兀鲁斯(回鹘汗国)的首府。无疑,这个古老神奇的河流是一个伟大的地方。
  尧熬尔人模糊地知道自己是古代草原帝国的孑遗。他们所理解和领会的民族意识这样的:我们大家都是额客•瑙特格辽阔草原上自由自在游牧的人民,都曾是草原英雄成吉思汗统率下的草原人,只不过彼此间的习俗和语言有所不同,所以分为图尔克(突厥)、蒙古、哈萨克、维吾尔、乌兹别克、塔塔儿、尧熬尔和唐古特等。凡是草原上的人,尽管习俗语言不同,但都是有亲属关系的兄弟姐妹。而成吉思汗的子孙阿勒坦•乌曰吉氏族(黄氏金族)不仅仅在蒙古人中,而是遍布在所有的草原民族中……我们确实曾经组成过统一的人民,但后来这个人民分裂了……。
  无论怎么说,他们的这种心理、思维和意识是非常宏大而豪放的。
  他们曾在额客•瑙特格——亚欧大草原来回迁徙,那时候草原无边无际、五畜繁旺。对于往昔和辽阔的额客•瑙特客草原的回忆和怀念之情。像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总是在一个骑马的尧熬尔身后紧跟着,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
  人们说尧熬尔就是古代强大的匈奴帝国、柔然汗国、突厥汗国、回鹘汗国和蒙古汗国的诸汗和战士们一脉相承的孑遗。这一切,也只有在你长期聆听了流传在尧熬尔人中的那些简洁的歌谣、神秘的地名、英雄和可汗的名字、历史传说的片断、以及那部气势恢弘壮丽的史诗《沙特》时,在你被史诗的气势震慑的同时,你才能意识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小游牧部族曾是世界上最强大民族的后代,是古代英雄的孑遗们。
  
  性格
  
  (一)
  草原上的尧熬尔多是一些好客,心地诚实善良和粗犷质朴的人们。酷烈的气候、残酷的历史,貌似强悍、坚韧的人民,如果深究其本质,他们的很多北方游牧人一样,绝对是温情、人性和浪漫的。来自西伯利亚江河湖海和泰加森林的萨满教粗犷强悍外衣下的灵魂是充满人性的,有时甚至是软弱的。粗犷、勇猛和票缥悍中始终有一种北方色调的梦幻和感伤的东西。这是与他们的先民在寒冷的大森林,在人烟稀少的大草原生活有关吗?和一代又一代地看护灵性的动物有关吗?和他们相依为命的骏马有关吗?和萨满有关吗?
  那些纯粹的尧敖尔牧人,尤其是那些如今已罕见的古典式老牧人,都是一些恪守古风,从不为金钱作恶的人,他们对自己的部落和民族是那么重视、认真和自豪。对部落和民族的古代风物万般珍惜。他们崇拜大自然,能用心去体会大自然的意义。像所有的游牧民一样。这也是古代萨满教和游牧民的传统。他们怀念过去那些穿白衣骑白马的萨满,坚信那是一些能产生奇迹力量的人。他们推崇端庄的礼节、安定稳固的社会秩序,热爱审美伦理的价值。
  动荡漂泊的历史使他们的性格具有谜一样的多重性、复杂性。他们融合了突厥诸族、蒙古人、印欧民族和唐古特人的特点。许多尧熬尔人的相貌上的多重性也正是由此而来。一个高山牧场的尧熬尔男孩,长着一个来自帕米尔高原的鹰钩鼻,突厥蒙古人雄健的身材和块头,还有几根来自东欧萨尔马特草原和伏尔加河牧羊人皮肤上的金毛……
  遗传基因,游牧文化的传统都对他们的性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对于世界的观念更多地和大自然一致。那些女人们,总是满怀着深刻的爱和温柔对待大自然中的一切,理解并热爱着大地上的一切。
  亚欧大草原的游牧人英雄时代逝去后的愁情,北方民族的忧郁和孤独,像北方草原的雨和雾,笼罩缭绕着一个骑马的尧熬尔人。一般来说,牧人总是纯朴天真、善良、勇敢又富于牺牲精神的。但在这些牧人的内心深处,又是如此地充满了一种近乎绝望但又无比丰沛的复杂情怀。
  (二)
  也许是因为神秘的隔代遗传。他们有些人总是常常遥望大游牧民②产生一种游子思母的感情,一种凭借血缘、精神和情感试图归属于重新入伙的心情。这是迷途的羔羊重新找到羊群的渴望。他们对并不十分了解的游牧民和草原充满了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有人甚至为了一睹同一文化的草原民族,为了寻根和探索共同点,不倦地到那些游牧文化的腹地朝圣。到那些曾是同一祖先的异族同胞中间,试图和他们水乳交融,试图找一些兄弟姐妹般的人倾诉衷肠,叙述那几个世纪的流亡史。这种心情是如此地强烈,这种心情是如此地复杂。这就是热情勇敢的亚洲游牧人。
  其实,一个纯粹的尧熬尔牧人不仅仅是可以和蒙古牧人、哈萨克牧人、维吾尔牧人和唐古特牧人很快打成一片,他还可以和相距很远的东欧草原的芬兰牧人和马札儿牧人一拍即合,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他们都植根于一个共同的文化传统——古代亚欧草原游牧文化。
  走过中国西北和北方草原,我常常在那一群群饱经风霜的人们中,曾听到很多操突厥语、蒙古语和唐古特语的人亲切地对我说,他们早就知道腾格里大坂有一群和他们一样的游牧民,叫尧熬尔。有时候,他是你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一个同伴,有时候,他是你在边疆小镇街上或牧场上遇到的一个散漫的骑手,更多的时候他们是那些睿智的牧人。
  走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我见到过许多边疆草原籍的优秀知识分子和杰出的人,不管他们是哪个民族的,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他们总是苦恋着草原,并对自己苦难的父老乡亲极表忠诚。那时,我感慨不已“我们多么相似呵”。那是一个个青春似火的生命,那是一张张端庄正直的面孔,那是一双双善良而高瞻远瞩的目光,我的耳际至今依然回荡着那一句句暖人心房的话语,我的心时常感觉到他们那开阔的胸襟深沉的思想。他们的内心是不平静的,他们要对这个世界诉说什么。这,就是热情勇敢的亚洲游牧人,我的兄弟姐妹们!
  
  古代的神祗和牧地
  
  汗腾格里即“天神”,“汗”就是“君主、国王、皇帝、元首”和“神”之意,“腾格里”是“天”之意。一般尧熬尔认为天神汗腾格里只有一个,部分人说有九十九个。孟柯汗腾格里或库克汗腾格里为诸天神中最高者,所有万物的最高君主。“阿勒腾•嗄达斯”意为“金钉”,即北极星,人们作为腾格里天神祈祷。
  于都斤•额客即“大地女神”“地神”或“大地母亲”。“额客”即“母亲”或“女神”。这一词源于纯洁的萨满教。于都斤•额客与汗腾格里相对应,即天神和地母相对应。类似汉语中的“皇天后土”。上有九十九个汗腾格里,下有七十七个于都斤•额客。于都斤•额客是古代草原帝国的国土镇护母神。这个神居住于鄂尔浑河河曲。
  瑙特格这一词在尧熬尔人中有狭义与广义两种解释。狭义的瑙特格即“营盘牧地”之义。在现代的中国游牧人中,瑙特格一词之演变,有时候甚至仅仅指牧户草场承包后那一片草地。广义的叫额客•瑙特格,指的是所有游牧人生活的草原地区。据见多识广的民间学者安江•罗布藏皂巴等人说,是指从兴安大坂和万里长城绵延到伊济勒穆仁(伏尔加河)及多瑙河,从萨曰德格山(乌拉尔山)和西伯尔(西伯利亚)到唐古特人的青藏高原和我们的腾格里大坂(祁连山)的这一大片古代游牧人的家园。
  他们所说的额客•瑙特格就是亚欧大草原。
  
  英雄挽歌
  
  当然,我说的尧熬尔,始终是那些群山草原上和风雨飘摇的帐篷里的尧熬尔,是自幼追赶牛犊、拾牛粪、接羔剪毛、用凶悍的牦牛驮运、骑马放牧四季迁徙的尧熬尔,是冻裂了双手的牧童、是晒黑了脸庞的牧女、是衣着稀烂的牧人、是那些熟知本族史诗善唱本族古谣的老人,是那些古道热肠的好汉……
  如今,时间已到了公元21世纪的最初几年。壮丽的草原游牧生活的最后几天将迅速逝去,从前的一切都将结束,未知的一切已经开始。
  此刻,一种无比感伤的情绪。一种在深秋季节枯萎调零的野生浆果所发出的味道,哀婉又浓烈地弥漫在这山川草地上。
  那是一首歌,歌里说的是早已杳无音信的善良心好的小妹妹,歌里说的是一个单枪匹马长途跋涉的英雄。这是最后一个善唱古谣的年轻牧女孤独的声音,这声音总是在腾格里大坂的悬崖丛林间和群山草地上,在漆黑夜晚的篝火旁,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响起……
  这是一首旋律简单的歌,是一个受伤的孤独的灵魂一唱三叹般的感怀,那是多少伤痛呵!
  
  雁群在白云间飞翔
  黑眼睛满含着蓝天般的泪水
  
  
  
  
  我所不知道的祖父的故事
  
  “斯车穆加木参”,这个奇异的名字常在我的耳畔回响。
  
  关于我的祖父斯车穆加木参的事,我是从草地上一些蛛丝马迹的传闻开始追寻的。几年来我找了许多草地上的老人。这些传闻零零乱乱,夹杂有叙说者的推测和估计。这位神秘的祖先是无法让人知道其大多数岁月的。然而奇妙的是,近一年来,每逢圆月之夜,我们俩的灵魂似乎彼此能沟通。
  
  斯车穆加木参来到尧熬尔大头目部落的康隆寺一带是1925年。和他同行的还有两个人,他们一行三个都是唐古特僧人。斯车穆加木参是从阿尔泰来的,到这里之前已经过了长途跋涉。异乡人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已踏遍人世。但是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时候的人们都知道“喇嘛无国籍、黄羊无家庭”这句话。
  
  在库大坂地方的一顶青蛙式的尧熬尔帐篷里,主人在他掏出游方僧的木碗后给他斟了奶茶。他们边喝边聊。他穿着肥大的酱紫色唐古特袍子。高额头下那凹陷的清澈的眼睛一如黑夜和星星,除了些许的柔和、忧郁外,绝对没有常见的那种调皮捣蛋的神气。从他的额头皱纹中似乎能找到那些正从额头上走下来饮水的大头野羊似的思想。鼻梁挺拔,羊毛般的头发柔软美丽。
  
  黑帐篷的主人养着许多良马,他是一个高大结实的尧熬尔人,姓苏勒杜斯。主人和他妻子都穿着用羊毛线织的长袍。尧熬尔人的目光亲切、忧郁,还有些许倒运者常有的那种病态和内疚表情,仿佛在为自己是昔日草原帝国后裔却毫无建树而表示歉意。
  
  他们在静静地听这个异乡远客缓慢而清晰的叙述。异乡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唐古特语、蒙古语和汉语,他能毫不费力地听懂尧熬尔语。尧熬尔东部地区的语言是一种古代蒙古语的变种,夹杂有许多突厥和唐古特语词汇。他不算老,但他们看到他的门牙缺了几颗,显然曾遭到意外的事情。
  
  “20年前,我看到在我的家乡道帏和我学经的拉布楞寺没有什么特别叫我留恋的事,我就想出去走一番……”。
  
  斯车穆加木参是唐古特道帏部落人氏。他很年轻时就在拉布楞寺为僧。约在1905年他跟随一个拉布楞的活佛去了喀尔喀(今蒙古国),在那里他们分了手。他高傲地、自尊地离开了活佛。
  
  他径自一个走人向阿尔泰。他乡异域的劲风从旷野上向他迎面吹来。他过沼泽穿森林,痛饮科布多河。月夜野宿时听见一种鸟鸣,抬头寻声细看时,见到一只赤褐色的鸟,鸟的胸部和下体是雪白的,而尾巴是鲜明的赤褐色,他知道这是常人难以见到的阿尔泰夜莺,每逢月夜必鸣叫不停。而此时此刻夜莺的歌声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魔笛》和《杜鹃飞渡》,这是夜莺歌声中最美妙的曲节。除内行的人和常年在高山大河间行走的旅人之外,常人断无缘听到,他疑心这歌声不是真的,看着这体态玲珑、鸣声清婉的吉祥之鸟,他的记忆突然结晶了,一如寒霜在万籁俱寂的秋夜结成冰晶一样。后来他感到纳闷,夜莺在为谁而歌唱?在这里每天夜里有谁能听到它美妙无比的声音?它需要什么?当他离开这里以后,它又为谁而歌唱?萦绕他脑际的不是清晰的思想,而是无边无际的纳闷。尽管如此,他想永远躺在这草地上,倾听这梦中也难听到的美妙歌声。
  
  他靠星星识别方向。他独自一人走遍了阿尔泰北边和东边的所有寺院。
  
  阿尔泰不是一个寻常的世界。山峰高耸在云层里的阿尔泰,永恒的游牧人的阿尔泰。哦!这是一位多么迷人的情人,在低垂的天幕下楚楚动人。她以自己的奇异、隐秘、美丽而高大令人如醉如痴、丧魂落魄。阿尔泰,她在游牧人的血液里掀起风暴、翻天覆地,如颠似狂。那从白桦林中奔流而出的新鲜的哈拉额尔齐斯河,那山峰上的蔚蓝气流会攫住你活生生的肌体,改变你平静的生活。啊!真可怕,阿尔泰已经使多少牧人、多少游牧民离开她走向远方。匈奴人、柔然人(阿瓦尔人)、突厥人、回鹘人、蒙古人……这些苍鹰般自由自在的人们在阿尔泰的黑马乳和白桦树汁中吸取灵感后走向远方。盖世豪杰成吉思汗,当他凝望着千年冰雪的阿尔泰之巅时,他就开始认为征服全世界是可能的……。阿尔泰,那是个激动与战斗的奇异世界。
  
  阿尔泰总是有一股使他说不出的奥妙,那里的草原始终是起伏不平、野兽成群,往往几个星期、几个月不见人影,偶尔有蒙古骑手疾驰而过,再就是秋季铺天盖地的大雁。哈拉额尔齐斯河从那里波涛汹涌向西而去。路途遥远,无限遥远。蒙古是茫茫亚欧大草原的心腹地区。亚欧大草原仿佛是带翼的狮身女妖斯芬克斯背后那海一般的大公墓,那里容纳着千奇百怪的幻想家、亡魂幽灵、沉缅于梦乡者、皮毛商、游方僧、传教士、猎人、牧人、强盗……,他们都在那里做梦并且谜一样地葬身在那大公墓中。
  
  在亚欧草原的原始森林和群山草原上隐藏着多少永远不为人们知道的秘密啊!你看那些森林中间和草原小丘旁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的一条道路和一条小径消失在林中昏暗处或云雾迷茫的天际,它通向何方?这些神秘的小径洋溢着多么无拘无束和诱人的自由啊!
  
  斯车穆加木参在阿尔泰的一家牧人那里住了很久,主人对他很好。在阿尔泰的那些岁月,他还遇到过什么?他在那里干些什么?是给人家念经度日吗?他有一顶自己的毡房。常有什么人光顾他的毡房呢?他是否还去过阿尔泰以西以南的准噶尔?是否还去过俄罗斯境内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贝加尔湖的布利亚特蒙古等藏传佛教地区?这一切,都已无从知道。但他确实去了阿尔泰以北的图瓦。从他叙述给别人的那个在阿尔泰的流浪之夜的心情来说,在阿尔泰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岁月。
  
  秋天的一个晚上,他听到一只猫头鹰落在他的毡房顶上唱歌,那是一支可怕的歌。他大喊了一声,“月亮之母”无声地飞过他头顶的天窗远去了。
  
  不久,阿尔泰一带战火纷飞。那些日子的夜晚,隆隆炮声响起时,他仍然在星光照耀的阿尔泰一顶温暖的毡房里,并且还在悠闲自如地呷着奶茶。阿尔泰也像唐古特地方一样有许多高大的牦牛,他喜欢牦牛奶、牦牛肉,更喜欢阿尔泰地方蜜蜂调制的马奶子酒“哈拉忽迷斯”。马奶子酒是神所创造的一个奇迹,马奶酒被亚欧草原的人们誉之为“生命之汁”,这种饮料使人们永无灰暗的胸襟。700多年前,亚欧草原一切游牧人的领袖、蒙古最伟大的勇士成吉思汗,就是一碗碗地喝着这种生命之汁创造了人类史上最辉煌最动人的奇迹。
  
  斯车穆加木参终生都在深情地回忆阿尔泰的马奶子。
  
  1924年,草原上到处都是枪枝弹药和冻僵的尸体。一群骑兵在阿尔泰的冬窝子里打了他。离开阿尔泰时,这个唐古特人满嘴的白牙少了几颗。
  
  离开阿尔泰,斯车穆加木参匆匆向着腾格里杭盖遥远的白色山峰启程,而不是向着他阔别已久的故乡道帏。远远望去,腾格里山钢蓝色的天空和洁净白色的山峰交融在一起,令他想起阿尔泰。他早已听说过这里的尧熬尔人是一群古代战争的幸存者。在当时,腾格里山的一系列尧熬尔地方仍然是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他在尧熬尔牧人的帐篷里看到了自制“毛日英胡尔”(即马琴)。木制的方形琴箱,上面蒙着青羊皮,白马尾做的琴弦。在牧马的尧熬尔人苏勒杜斯家,当骒马遗弃自己的幼驹时,牧马人就到骒马旁边拉琴唱歌。起初骒马并不在意。慢慢地,琴声和歌声使骒马热泪滚滚,最终回心转意,回过头舔小马驹,给小马驹吃奶。这一切,他在阿尔泰就已很熟悉。在喀尔喀有一个阿尔泰的部落,人们叫作“尧熬尔蒙古”,他们和这里的尧熬尔多么相似啊。
  
  他和两个伙伴被尧熬尔请去做了阿木去德。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了这两个唐古特伙伴。在这里,他们给人念经度日,有时候他也讲述他浪迹四方的见闻,人们更喜欢听他讲见闻。他的唐古特民歌唱得很棒,许多人学会了他唱的歌。
  
  春去秋来。冬季之前,他们三个人要离开这里。苏勒杜斯家的男女主人和儿女们送别他们,善良的女主人流着眼泪。他的一个伙伴和主人家的姑娘在旁边悄悄说话,姑娘捂着脸掉头走了。后来,那个伙伴总是郁郁寡欢。
  
  三个唐古特人在腾格里杭盖的深山密林中走了几天。有一天早晨他醒来时,那个郁郁寡欢的伙伴不见了。后来他们得知这个伙伴回到苏勒杜斯家后,终于和主人的女儿生活在一起了。
  
  不久,斯车穆加木参到腾格里山腹地的一个尧熬尔人家念经。他的另一个伙伴呢?总之他又成了独自一人。腾格里杭盖腹地尽是群山悬崖,人迹罕至,他日日夜夜在帐篷里念经。他注意到,这些敏捷伶俐、无拘无束的尧熬尔山民在有钱有势的人面前丝毫不感到自卑,他们的天性是不承认任何权势的。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不是来自高尚的教育,而完全是他们的天性使然。
  
  他从结冰的黑河上走过。这条河发源于白雪皑皑的腾格里杭盖之巅西王母女神的一个休息处。冰雪融化成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河水绵延消失在蒙古的大沙漠中。尧熬尔叫作“夏日敦勒”。在河东岸,他看见这里的尧熬尔山民仍然穿着羊毛线织的裹腿紧紧裹着腿,脚穿牛小腿皮制的靴子,里面裹着毡片,头戴毡帽或裹着头巾。冬季穿不挂面的光板羊皮袍,高筒皮靴。他们属尧熬尔鄂金尼部落(也叫曼台部落),这些尧熬尔人和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邻近,尧熬尔人都能讲唐古特语。斯车穆加木参在这里似乎很舒畅,人们习惯叫他“道帏斯车穆”。
  
  斯车穆加木参的情况渐渐变得清楚了。他很顺利地进入了这里的尧熬尔人的生活。
  
  他厌倦了僧人或准僧人的生活。他认识了一个名叫纽者布琪的年轻尧熬尔姑娘,后来他骑着自己的黑马,赶着他几年来靠念经挣来的牛羊,来到了姑娘家的帐篷。他和纽者布琪生活在一起。这一年他已有38或是39岁了,而纽者布琪才20多岁。纽者布琪的母亲早已去世,她还带着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他们的帐篷里总是有很多人。后来,斯车穆加木参和纽者布琪有了孩子。他从此过着尧熬尔牧人的生活,除牧养料理牲畜外,他还会缝制衣袍,有时也念经或做小本生意。
  
  他常骑着那匹黑马去察汗乌苏一带的唐古特阿柔克部落,那里他有很多朋友。他是否看见过察汗乌苏草地的那场大火呢?是什么人点燃了那场大火呢?那个时代,在那荒无人烟的地区,有谁知道呢?那场大火使数百里没有人烟的草原和山岗在燃烧,大火的呼啸声传至数里以外。那一对被烧成灰的青年男女猎人是什么人呢?他们来自哪里?他们为什么要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孤独地艰难地生活?那场大火中,连野兽都来不及跑,焦黑的山岗和原野上到处都是烧死的野驴、鹿和黄羊黑糊糊的尸体。
  
  一些骑马的唐古特人常携带礼物来到他们家。他有一个缺一只手的同乡,名叫索恩者,他住在八字墩。斯车穆加木参从这些唐古特人中打听到了自己的伙伴和故乡一星半点的消息。走南闯北的生活,使他浑身充满了流浪汉和游方僧落拓不羁的习气。过节时,他戴着顶草绿色礼帽领着四岁的女儿去人家坐客。他喝醉了,丢了帽子带着女儿趔趄着返回时,他倒在林中。天渐渐黑了,女儿钻进了父亲肥大的皮袍前襟,依偎父亲温暖的胸膛睡着了。天亮时树林中人影晃动,他才猛然惊醒,匆匆抱着女儿回家。他常抚摸着爱女的头说要带她去道帏,那里有她大姑姑和年迈的奶奶,那里是个温暖的地方,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如头饰啦、项链啦。在那里,有两头犏乳牛就可以卖奶子生活,不必像这里整天价在悬崖山谷中放牧。显然,乡愁在这个江湖落魄者的身上是如此强烈,然而,一个还俗的唐古特僧人和一事无成的流浪者大概是不愿轻易回家的。
  
  后来,他们家来了一个名叫清布勒的道帏唐古特人。是他的弟弟?还是外甥?他从遥远的黄河以南带来了家乡的消息:他的母亲因思念他在天天哭泣。这时,他动了回家的念头吗?但他没有去。随清布勒走的是他的妻弟,即后来著名的尧熬尔汉子乔治。乔治骑着白马和清布勒渡过了冰冻的黄河。乔治在道帏受到了盛情款待,许多肤色黝黑的唐古特女人来看他,她们是斯车穆加木参的姐妹们。听到亲人消息的人们接踵而来。乔治在这里遍访了亲友并过了春节,那是一个典型的唐古特式的春节。后来,乔治带着亲友们馈赠的礼物,仍然和清布勒一起从冰上过了黄河。一天夜里,他们在荒野上露宿时,那匹白马突然悲鸣不已,乔治和清布勒骇然惊醒。他们俩心中焦灼不能入睡,燃起篝火捱到了天亮。这里要比黄河以南寒冷许多。他们匆匆出发北上。
  
  几天后,鄂金尼部落到了。他们在远处山坡上听到了喇嘛们诵度亡经的声音。悲衰和不祥的心情油然笼罩着他们。帐篷到了,斯车穆加木参已去世,在美丽的酥油灯环绕下,他好像沉浸在梦乡中。这一年他46岁,这是1935年的初春。
  
  斯车穆加木参的儿子还不满一岁。这个长着一头美丽柔软头发的小男孩曾被其父昵称“塔合者克”,唐古特语意为虎子。
  
  人们说,就在不久前,斯车穆加木参的黑马被人捆在一个山谷里,濒死时被他看见了,他抽出刀割断绳子救出了马。马救活了,可他却突然病了。夜晚,他妻子梦见在一个冰封雪盖的河面上有一块闪光的黄金,她跑过去伸手取时,冰面塌了,黄金掉入河水中。清晨,斯车穆加木参死了。
  
  他自年轻时离开家至死也没有回过故乡,没有再见到因思念他而哭泣的母亲和姐妹们,也没有见到在流浪中与他共患难的伙伴们。他一生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在异乡度过,而在尧熬尔鄂金尼部落里度过了他自己最后的11年的岁月。最后,他带着属于他自己的永远不为别人所知的世界走了。
  
  
  
  夏日塔拉
  
  1958年,他们迁徙到腾格里杭盖北侧的夏日塔拉(皇城滩)。两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从腾格里杭盖北侧的那些白色群峰奔流到山下,然后从草地上向东北方流去。在过去这两条河分别叫做斡尔朵河和巴彦郭勒河,这两条白色河湾地区及其附近的群山草原就是著名的夏日塔拉。在《凉州府志》中译作“西拉塔拉”。汉语中把这个地方先后叫做“大草滩”、“大马营滩”、“黄城滩”、“皇城滩”,那两条河分别叫做东大河和西大河。
  
  夏日塔拉包括今皇城滩和山丹军马场的大马营滩,自甘青通道扁都口峡、民乐洪水和山丹境绵延向东到水磨沟西营河接武威,北自永昌县境南延至雪山分水岭。夏日塔拉为腾格里杭盖草原之冠,甘肃草地之最,这片草地在亚欧大草原的地图上只是个比邮票还要小许多的地方,但自古就是西戎、羌、乌孙、月氏、匈奴、唐古特、突厥、回鹘、蒙古等游牧人交替游牧并非常重视的地区。自19世纪以来这片草地逐渐缩小了。
  
  这片草原,曾被唐古特人誉之为“萨日瓦德玛冬塘”,意为“金色莲花草原”。蒙古人、突厥人、匈奴人和尧熬尔人则叫做“夏日塔拉”,即“黄金牧场”。他们把夏日塔拉中部水清草茂的山地叫做“巴彦杭盖(即今焉之山——黑山)”,意为“富饶的水草山林之地”。无疑,夏日塔拉草原是亚欧大草原东南边缘的一颗小小的明珠。
  
  说实在的,在荒凉的甘肃走廊边缘,竟然还存在着这么一块尚未被毁坏的草原,这是令人惊叹的。尧熬尔人有一个关于夏日塔拉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腾格里杭盖的天神汗腾格里看见了这荒凉的甘肃走廊。这里总是那么郁郁不乐,游牧人骑着木棍放牧着老鼠一样大的瘦弱乏畜,孩子们啃着营盘上拾到的枯骨。于是,汗腾格里从天上拿起一个东西抛了下去,这个东西一落向荒凉的大地,这片大地便立刻变成了一片丰饶的草原。这就是夏日塔拉,腾格里盖之北的黄金牧野。
  
  2000多年前,匈奴王冒顿派了两个大元帅休屠王和浑邪王到了这一带。休屠王在夏日塔拉东边的斡尔朵河畔建造了一座城,浑邪王在夏日塔拉西边修建了一座城﹝今永固城﹞。浑邪王的城曾盛极一时。匈奴人西迁亚欧草原西部的东欧一带后,这里相继有柔然(阿瓦尔)、突厥游牧。再后来,夏日塔拉曾一度成为来自蒙古高原的回鹘人的草地,浑邪王的古城曾一度是这一支回鹘人的都城。这一支回鹘(历史上叫做“甘州回鹘”),是公元9世纪从蒙古高原南下的一支古代尧熬尔人,后来他们部分被唐古特人和汉人同化,部分西迁中亚。公元13世纪,青藏高原的统治者,蒙古窝阔台汗的儿子大阔端汗,在夏日塔拉斡尔朵河旁的匈奴古城旁又建了一座城,叫夏日斡尔朵,即“黄宫”之意。斡尔朵即“宫”、“王府”之意。夏日塔拉是当时甘青蒙古军的三大马场之一,另外两个马场分别在今青海默勒和甘肃肃北盐池湾一带。明末清初,来自西域阿尔金山一带的尧熬尔人曾一度来到这里游牧。所以,当时这一地区又叫做“夏日尧熬尔塔拉”。清军西征时,尧熬尔人离开了那里。最后一支尧熬尔人是从巴彦杭盖起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里,迁徒到了山南的八字墩一带。
  
  尧敖尔古歌中唱道:
  
  杭盖山上月光朗朗
  
  我们匆匆踏上征途
  
  风吹雪花迷住了我的眼睛
  
  心上的姑娘啊我们永别了
  
  ……
  
  歌中说的是久远的往背,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月亮光光,呼啸的风卷着地上的雪花扑向骑着马迁徒流浪的人们。人们离开了杭盖地区温暖的冬窝子,翻过高山越过戈壁向远方流浪。为什么再也无法见到心上的人呢?是被异族人掳掠去了吗?是死于战争的屠杀或瘟疫吗?是跟随部落迁往他处了吗?
  
  清、民时代,八字墩一带的尧熬尔猎人常赶着牦牛骑马穿越扁都口去夏日塔拉区猎。
  
  1958年至1959年,山南的尧熬尔人又一次大规模迁徒到了夏日塔拉。
  
  夏季,在匈奴、蒙古的古黄城东南方是一脉深绿色的山,西南接腾格里杭盖的主脉雪山。从古城看去,这深绿色的山脉简直是挂在天边的一幅深绿厚重的帷幔,这长满青青芳草的深绿色帷幔那么肃穆、庄严、深情,令人沉醉。秋季,夏日塔拉草地金黄华美,仰面躺在高高的羽毛草丛中,听那风声飒飒,雁叫声声,再起来寻声看那碧蓝的天空中飞过的队队大雁,令人心里隐隐疼痛。冬季一场大雪后,整个夏日塔拉方圆几百里壮丽金黄的群山草原摇身一变,只见蔚蓝天空下,一片银色宽广的大地,驱赶着畜群的牧人象鸟群般匆匆掠过那里。
  
  1959年初春,迁徙的人们在夏日塔拉西端的巴彦杭盖宿营,准备休整几天再走。
  
  赛木道骑马奔波,他是生产队的队长。实际上生产队的队长,只不过是比普通牧民承担了更多的义务和劳动的牧民而已。他就是斯车穆加木参的儿子,当年的“塔合者克”。他精通自己的母语东部尧熬尔语,还精通唐古特语,另外还能使用汉语和蒙古语。
  
  “草场太肥沃了,”他喃喃自语,“夏日塔拉简直是天赐给人们的”。那时,夏日塔拉草原看不到一块被开垦的地方。风吹来时,才能从草丛里见到马背,远处的草尖上还晃动着很多鹿角、黄羊角,整个草地上鸟鸣野兽叫。他为夏日塔拉草场的肥沃惊呆了。尧熬尔人的迁徙历尽了艰难,但迁徙的地方是很美的。
  
  月亮高高升起时,他仍然骑着马匆匆奔波,去安顿和看望每一户牧民。他劳累疲惫之极,边走边打着盹。恍惚中他从马背上一个倒栽葱,掉在茂密的黄剌灌木丛中,浑身上下如万箭穿过,无法动弹。他咬着牙关在黄刺中挣扎着,终于撕破皮肉和衣服出来了。他站在月亮下,一根一根地拨掉深深扎在肉中的刺时,耳旁仍然在回响着一个名字“斯车穆加木参……斯车穆加木参……”
  
  1996年,尧熬尔人迁徙到夏日塔拉已过去了38年。我的父亲赛木道已年过花甲,他仍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出类拔萃的牧人。
  
  深秋,夏日塔拉人迹罕至的夏牧场上大雪飘飘。最后一个离开夏营地的人,看见雪地上缓缓走过16只棕熊。这是熊在夏日塔拉绝迹20多年后又出现的一个新闻。熊是很少群体活动的,一般只是单独或成双的行动。人们议论纷纷,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罕见的事。
  
  1997年春节过后,赛木道从区小镇乘长途班车到冬窝子下了车。他看见冬窝子里女婿和女儿的灯光从窗户透出。黎明前的黑暗行将消退,天地一片朦胧。他径自向拴马的小山沟走去,马是用长长的牛毛绳拴在铁橛子上的,他准备换个草地把马拴下,然后再去冬窝子喝茶取暖。就在他走到马旁边的一瞬间,那匹马象疯了般地奔过来猛踢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他试着站了一下,疼得无法站立。粉碎性骨折。那天是正月初七,阴天酷寒。更可怕的是冬窝子里的女婿和女儿不知道他倒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已从区镇上来到这里,这里很少有人走过。这样下去,只在冻僵而死。
  
  太阳渐渐西沉,他因疼痛、寒冷和饥饿而处于昏迷和梦幻的谵妄状态。伴随着阵疼,他的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名字:“斯车穆加木参……斯车穆加木参……”一个穿着肥大的酱紫色唐古特式长袍头戴草绿色礼帽的人,骑着黑马从草地上向他走来。来人高额头,紫黑的面孔,他的马蹄踏折冬天枯草的声音已清晰地听见了。
  
  就在恍惚中,一声呼喊把他喊醒了。他看见邻居家的小伙子骑着马赶着一群牛从沟口走过。于是,他又一次得救了。
  
  几个月之后,我父亲赛木道又坐到了马鞍上。过去,他曾有一匹著名的良马,名叫夏安·格德斯,意为“白肚”或“玉肚”。亲眼看见这匹马会让人联想起腾格里山很罕见的一种白肚夜莺。夏安·格德斯略长的毛是火红的,脊梁处是褐色的,而腹部和嘴是纯白的,长长的鬃、耳朵、眼睛是深褐色,四蹄和腿是漆黑的,长长的尾巴细看是鲜明的棕色。它很象野马,动作优雅果断。这匹马和赛木道一生最多的岁月是连在一起的,他骑着这匹马不仅走遍了夏日塔拉尧熬尔人的牧地,还去过腾格里杭盖南部地方,烈马夏安·格德斯从不让陌生人和野狗靠近一步,骑上它非常安全,那感觉好象是在战斗中你总是处于一个有利的制高点。夏安·格德斯衰老后,他还养了好几年。后来,他非常反常地轻率地把它和另一匹马一起卖给了维吾尔马贩子。夏安·格德斯还没有走出夏日塔拉就死在路上了。
  
  非常认真、富有责任心以及过于实际,也许是他在艰难的早期生活中始终独挡一面而养成的。他一心扑在部落和亲人的生活上,为他们的温饱和生存耗尽了血汗,吃尽了如铁似火的苦,而把属于他个人的瑰丽梦想深藏在心底。
  
  
  
  夏营地的歌
  
  30多年前的一天,我父亲从一个名叫达西的布利亚特蒙古牧民那儿买了一顶蒙古包。一个春天,我出生在这顶蒙古包中。我出生时,姐姐塞珍卓玛和塞仁卓玛已经可以帮大人驱赶牛羊了。那时,高大挺拔的奶奶为我命名:车凌敦多布。母亲说我的出生有点奇妙,尧熬尔只会生在帐篷里,而我却生在蒙古包里。这是否预示着我的一生将和毡房之乡有某种联系?像我的祖父那样。
  
  也许是源于同一种游牧文化和血缘关系,纯粹的蒙古牧民总是在纯粹的尧熬尔牧民心灵里唤起一种模糊不清的复杂情感。这种感情也像这里的群山草原一样,或是快乐,或是忧伤。
  
  早在孩提时代,我就爱上了荒野那绮丽的景色。那时,我腼腆、瘦小而孱弱,像一根飘零的羽毛。我心中怀着忧伤的隐痛,一见人就赶快躲藏,默默地孤独地在草地上徘徊,心中总是萦绕着莫名其妙的对远方的向往,幻想着那激烈奇异的战斗。我喜爱积雪的山峰和茂密的原始森林。我凝望着夏营地上那宛如幻想般美好的、奇异的、连绵不断的山岭,心在突突地跳动,从那时起,我知道大地是是美丽的。每当天空中那华美的云朵一朵跟着另一朵向神秘的远方飞驰时,我甚至能猜透每朵白云的心思。星光灿烂的秋牧场之夜,我贪婪地吸入牧场上清新的气息。啊!邦锦梅朵,我最喜爱的草原的花,这是一种在秋牧场上盛开的湛蓝的花。尧熬尔老人说,只要你闻过这种花香,无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要被吸引回到故乡。我记得非常清楚,我知道上天和大地和种种秘密。我日夜渴望同草地上突如其来的暴风拥抱,那才是我的亲人,我狂放的心与风暴最真挚的爱情。草原帐篷旁边度过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荒无人烟的群山草原就是我的爱人,我的初恋,我永远的爱。我的心灵从未背弃过它,它是我至死不渝的恋人。
  
  30多年来,充满我身心的温馨就是夏日塔拉那青青的芳草地、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雪山和羊群。
  
  我半夜就起床了,从区小镇搭了一辆拉羊毛的车去夏牧场剪羊毛,繁星满天,汽车在腾格里杭盖山下漆黑的旷野上飞驰。不久,东边天空开始一片血红,云霞象散落的鲜花。这是个大好的晴天。太阳高高升起时,汽车停在旷野上,我下车时,听见杜鹃的声音响彻了墨绿的山谷和旷野。
  
  我们家的帐篷扎在山下的一片草甸上,在一片金色的哈日嘎纳中,帐篷后面是一片沼泽地。羊群旁边,我在金色的哈日嘎纳丛和银色的冉布草丛中慢慢走着。天气渐渐炎热,整个夏日塔拉笼罩着一片蔚蓝的蜃气。黑压压的牛群在沼泽地上吃草。我闻见了思念已久的沼泽地潮湿的味儿。
  
  黄昏,阿妈在拴乳牛和牛犊。一个调皮的小牛犊在牛群中窜来窜去,阿妈抓了好几次都失手了。她慢慢地轻柔地唤着那个小牛的名字和昵称,声音纤细颤抖,婉转如鸟鸣。我们家的人都会用这种每一个音节都婉转颤抖、抑扬顿挫的声音呼唤小牛犊、小马驹、小羊羔,声音充满了无限的爱怜和柔情,充满了最纯粹的游牧人对赖以生存的五畜的热爱和珍惜。无论多么凶暴的牲畜,只要你会用这种神奇的声音去呼唤它,它就会慢慢地变得柔顺起来,让你抓住它,套上绳索,它还会用毛茸茸的舌头舔你的手,凶暴的目光变得柔顺无比。这是一种特殊的歌曲和音乐,是即兴呼唤而出的,和奶羊羔调、奶驼羔调、奶马驹调一样,是一种抚慰人心抚慰兽心的音乐。也只有在这草原深处清凉的杭盖夏营地才能耳闻其声,也只有充满灵性的纯粹的牧人才能将此声唤出,也唯有草原的儿女才能够听出其个中底蕴。
  
  夜已很深,剪了一天羊毛而劳累之极的人们在帐篷里沉沉入睡。我躺着从帐篷天窗里看着满天的繁星,静静地听在山坡上的灌木丛和悬崖上叫个不停的杜鹃。
  
  一天,我在夏日塔拉夏营地独自上山,仅仅是为了眺望腾格里杭盖南侧的雪山群和更远的陌生牧场。我沿着山脊返回,一朵朵快乐、华美、安详的云朵低低地飘浮在山岗上。走下山岗,我疲惫不堪地走向一顶帐篷。帐篷里走出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花衬衫,但却韵味十足,头上扎着一块花头巾,扎得那么舒坦。在她们家干净整洁的帐篷里,我喝了几碗茶,浓白浓白的奶茶上飘着金黄金黄的新鲜酥油,那奶茶真香。她做的的酸奶更是美妙之极,你轻轻吃一小口,就会醉倒在飘着芬芳馥郁的花草味的帐篷里。她做的奶食品简直是从天上拿来的。在这个部落里,这个姑娘最擅长制作奶食品,据说她制做奶食品的技巧是继承母系家族的。这个家族以善做奶食品而闻名。她的奶食品单独置于一个干净的白布帐篷内,闲人免进。她制做奶食品极为严谨,一丝不苟。她的奶食品和我母亲做的奶食品味道大体上同属一类。这种奶食品是正宗游牧民可汗和战士的食品。她做的奶食品是整个夏日塔拉最洁净的奶食品。据说,只有心地最洁净的女人才能做出最香甜最洁净的奶食品。这些草地的牧女们,仿佛从来就是吮吸云朵的奶汁长大成人,永远是干净、纯洁、美好、善良和聪明的。
  
  那天早晨,我和父亲骑上马上路了。阳光下,凡是我们的眼睛能够看见的地方,无边的高岗平地上都开满了哈日嗄纳花,整个大地是一片黄灿灿的原始草原。这是我们习惯称之为“西嶂”的夏日塔拉中部草原。
  
  我父亲指着远处腾格里杭盖那一个个冷幽幽的峡谷对我说,他曾好几次穿越那儿,翻腾格里到南边西边,骑马要走7至8天,天热时,白天扎了帐篷休息,晚上凉快时再赶路。
  
  看着他不易觉察的陶醉神情,我想象着他在茫茫草地上长途跋涉的辛酸和美妙,他眯缝着开阔的额头下深邃的眼睛,望着远处。从侧面凝视他,像这样高高的额头毕竟为数不多,象平坦的草地上隆起的一座方正的高岗,在那深紫色的额头皱纹中,仿佛能找到极深邃的思想。他是一个很特殊的牧人,任何时候,他都给我一种特别清醒的感觉,确切点说是晓风残月般的清醒。我常为这种感觉而惊奇而已。我从没有见过象他这样的人。
  
  碧空万里无云,草原一片燥热,花草也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发出一阵阵浓香,微风带来阵阵马身上的汗味。我们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我把双手插在马鬃里,久久地凝望着淡蓝色的山谷、树林、草原和发出忧郁召唤的远方。前方的巴彦郭勒(西大河)水库在欢快地闪着光。地上各种颜色和草都开了花,最引人注目的是银白和鲜红相间的狼毒花,幼时玩耍时常用这种花编织帽子。一朵朵浓白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布满了天空,远处的白云下有一群褐色的马群。
  
  巴彦郭勒水库到了。一辆辆轿车里坐满了游客,他们看着草原在不停地指手划脚,看起来很像是一群猴子。水边的野鸭子被惊得呼啦啦地飞上了天空,一直往高空飞去。那花里胡哨的豪华轿车沿着公路向水库下游的旅游风景区驶去。
  
  我们翻过两个小山坡到了军马场的一个小村。我父亲骑着马回去了,他的茶色鸭舌帽下露出花白头发的背影消失在绿色山坡后。
  
  翌日清晨,朝霞满天,头顶的几朵金色云霞向西边天际投射出万丈霞光,伴随的也是一条条巨大的万丈暗影,看起来就如无数道金色和蔚蓝色的长虹,这气吞万里的景象令人震惊。
  
  我乘车西行,周围仍是微微起伏的绿色广袤草原,路边长满了红艳艳的野豌豆花。草地上的耕地渐渐多起来,都是清一色的金黄色油菜田。一块块被开垦的处女地以焦灼伤感的形状刺痛了我的眼睛。汽车全速向前驶去。
  
  风把我的头发吹白了
  铁穆尔(裕固族)
  一、
  刚刚长出青草芽儿的山坡草地泛着一片淡青色,沟沟壑壑的泉水边已经碧绿的马兰还没有开花,春天的风不断地扬起一团团淡淡的尘雾。
  人们在议论着被马拖死的牧羊女恩莱。这个牧女是我们家的邻居,她是被她的姨姨带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她也是她姨姨的养女,她姨姨还有一个养子,算是恩莱的弟弟。她们的祖籍都是青海那边过来的土族。她的姨姨早年嫁到我们尧熬尔(裕固族)部落里,后来她男人死了,她就留在了我们这里。我记得那是一个面容白皙而严酷的老奶奶,她说话的声音稍稍颤抖着,冰冷而严历。
  
  关于牧羊女恩莱,我只记得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高个儿女孩,她好像整天都在放牧畜群或找寻丢失的牲畜。人们说她的姨姨对她不好,但对她弟弟很好的种种传闻。她姨姨让她骑上马去找牛,那天夜里她没有回来,她的姨姨也没有去找,第二天或是第三天还是没有去找。后来,她的尸体被另一个公社的牧民看见了,看样子可能是突然马受惊了,马缰绳缠在她的腰上被拖了好长一段路,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挂没了。
  人们一边忙碌着一边说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到了夏天帐篷都搬到夏营地上后,人们渐渐就淡忘了这桩事。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
  后来我听人们在喝茶的时候,偶而说起了死去的恩莱,人们说恩莱的姨姨给恩莱的妈妈撒谎,说她的女儿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轻易回不了家。她的妈妈再也没有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再后来呢?她的妈妈会知道她女儿的死吗?会梦见已经死去的女儿吗?这是个多么遥远的故事,现在可能谁也不会记得这个牧女。这个故事像那年春天的那一阵风,在那一年刚刚长出的青草地上吹过,了无踪影。
  冬天到了,阿妈一边捻着羊毛线一边又对我们说了一对姐妹的事。阿妈说,那年夏天,在瑙尔墩沟的夏牧场有放羊的两个姐妹,是山那边青海门源县或是祁连县的两个小姐妹。她们俩每天牵着手在长满松林的瑙尔墩沟放羊。那几天家里的大人去办事没有回来,偏偏天气又是雾又是雨。有天下午,她们俩的羊群就在帐篷附近,姐姐准备做点吃的,让妹妹去赶羊入圈。姐姐做了饭不见妹妹回来,羊群也到帐篷旁边了,还是不见妹妹回来。姐姐就去羊群吃过草的地方去找妹妹,她走了半天不见妹妹,她着急了,一边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四处找,哈日嘎纳灌丛上的露水把她的衣服和鞋子也打湿了。她又找了好半天,突然看见在林边的草地上扔着妹妹的红头巾,还有一大片金色的哈日嘎纳花掉落在地上,走过去细心一看,
  那里有她妹妹花衣服的残片,湿漉漉的青草地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旁边还有一块残存的肺部、骨头……。
  妹妹被狗熊吃了。
  如今,在失眠的夜里,我常常想起这些其实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二、
  
  阿爸和阿妈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那头黑犏牛背上,然后他们牵着黑犏牛走区上。一路上阿爸和阿妈不知聊着什么,我从黑犏牛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那时我大概是4~5岁吧。
  从区上回来到了一个冬窝子里,那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生产队分群放牧,他们家是放母羊的,冬天要接羔,所以生产队里给安排了土房、羊舍羊圈和羊棚。放公羊、通巴子(二岁的羊羔)和羯羊的人家冬天依旧住帐篷,我们家是放公羊和通巴子的,所以一年四季都住帐篷。
  那天正好在牧区巡回的电影队来了,要放电影。我和阿爸阿妈在那里等姐姐她们来看电影,黄昏时两个姐姐从我们家的冬窝子赶上来了。电影在邻家接羔用的羊棚里放影。人们进了羊棚,有人提着茶壶一边给人们倒奶茶一边打着召呼。倒茶的是邻家那个爱惹事生非的老太婆。人们喝着茶寒喧着,坐在一层厚厚的羊粪地上看电影。我坐在阿妈和阿爸的旁边,我在放影机的灯光里看见二姐穿着旧花衣服的背影,但我不记的是什么电影了。
  阿爸每次出外就给我们卖一些连环画,可能有几十本。多数红色经典革命故事,少数是其它故事。这些连环画和阿妈讲的那些草原的故事,就是我们最初了解世界的窗口,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和姐姐们就喜欢上读书了。
  夏天的原野上,金色的哈日嘎纳花像是满天的繁星。我和放羊回来的两个姐姐领着小花猫在花草丛中拾吃浆果“浩尔安奇砍”,小花猫则在远处的灌丛中尽情狩猎。夏天的风吹着我们的头发,风像小花猫的毛皮,柔软无比。牛羊入圈,我们走向帐篷,小花猫也从远处匆匆跑来。满天的星星升起来了。
  
  三、
  
  洛色勒老人的蒙古包扎在我们家帐篷的南边山坡上。夏牧场上常常云雾迷漫。他和他的女儿放着一群羊,两个儿子在生产队里劳动,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山丹军马场,人们说他的老伴早已没了。他已经很老了。他穿着紫色的蒙古袍,有时外面罩一件油腻的大衣。对了,他常背着只望远镜,柱着自己做的拐杖,牵着骆驼,佝偻的身影高大忧郁,孤独沉默。那种孤独是一种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不会说汉语。用喀尔喀方言的蒙古语勉强和尧熬尔人能交流。他常常找我阿爸,我阿爸是他唯一的朋友。洛色勒老人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流浪到了这里的时候,我阿爸是生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做主收留了他们一家,从此他们就安顿在了我们那个生产队。真正关心他的也似乎只有我阿爸一个人。
  那时的群山草原上,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和“牧业学大寨”的岁月,他对周围的人们和那些口号来说是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在人们都不敢穿长袍的时候,他仍然穿着自己的蒙古袍,骑着自己的骆驼独自踟蹰在风中。我知道那时候有好多人嘲笑他,鄙视他。对此他无动于衷,好像早已司空见惯。
  据说,早年他是从蒙古流浪到了内蒙古,日本人抢了他们牲畜。后来又从那里流浪到了这里。他们一直就这样流浪,仅仅就是因为生活艰难吗?还是游牧人天生喜欢游逛的性格。
  有一次他来找我阿爸,一个人坐在我和二姐上学的那个破屋外间。低低地垂着衰老的头,像枯草般花白的胡须,蒙古袍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破旧大衣,双手抱着木拐杖,那么长久地沉默着,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骑着骆驼走在西嶂的山脊上,大雾中他迷路了。我记得是羊场的牧工把他送到我们家的帐篷了,他在湿透的破大衣下颤抖着,一言不发,那一次他病得很历害。第二天天睛了,他也好一点了,他挣扎着骑着他那匹骆驼消失在山岬。佝偻的背影是那么失落和忧郁。
  那是我和二姐在那个小镇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刚醒来,洛色勒老人的小儿子旦白来了,他对我阿爸说“人已经不行了……”,阿爸跟着他出去了。洛色勒老人去逝了,带着他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走了。他的一堆东西堆在我和二姐上学时住的那个旧院子里。一堆蒙古包的破毡上面扔着被烟熏黑的蒙古包的套脑,破毡和破衣物下露出的有:黄铜的挤奶桶子,黄铜的大盘子、做工精细的红铜茶壶、黄色和蓝色的哈达、镶银的蒙古刀鞘是空的,刀去哪儿了呢?……积雪覆盖在这些破旧的东西上面。
  如今,我好像常常看见他穿着已褪色的紫色蒙古袍,孤独一人牵着骆驼柱着拐杖,满怀着自己的心事默默走着。风从远处冰雪覆盖的大坂和那一个个垭岵那边吹来,那些冷漠的笑声和嘲弄的目光在被风扬起的尘雾中渐次远去。
  
  四、
  
  每当星期六下午课外活动时,别的孩子们还在操场上尽情玩的时候,我和二姐就匆匆离开学校和小镇,背着包沿着山路回家,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冬窝子的帐篷里大姐、阿妈也在等着我们,有时候阿爸也骑着他那匹红马夏安格德斯回来了。眼前就是牧场上的冬窝子了,我们兴奋极了,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翌日,我们又要回学校。大姐和二姐一起要在羊群边说着话走一忽儿,我猜可能是大姐给二姐交待着要卖什么东西的事吧。阿妈让我去牛圈把牛粪拾了。我回来洗了手,吃得饱饱的,然后我就跟着二姐背着阿妈给准备的馍馍、酸奶和酥油去上学。我底着头跟着二姐翻山越岭,草地一片金黄,天空一片湛蓝,我们走得很累,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只听得见我们走路喘气的声音、脚踏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和鸟儿不停地鸣叫的声音,太阳已经西斜。
  
  在寒假,铁奇沟的冬窝子帐篷里,我和大姐、二姐爬在铁皮羊粪炉子后面那个用黄泥抹成的土台子上,在一盏煤油灯下看着各自的课本学习,大姐看的是二姐的旧课本。二姐给我讲数学,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懂。她又给我写作文,看着她给我写的作文,慢慢地我也会写一点了。这也许是我后来渐渐走向写作的最初的一步吧。
  我又想起了那个用黄土泥巴抹成的土台子,状似桌子的土台子下面是空的,可以放一些东西。每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铁皮羊粪炉子旁烤火,一边聊着畜群和草地上的种种事情时,我就倚靠着土台子坐在炕上。冷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吹进来。脊背后凉嗖嗖的。
  有时候阿爸的马褡裢里装着一本磨损得稀烂的小说,多半是《星火燎原》《红旗飘飘》一类的书。是他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和二姐、大姐轮流着看。
  离开那个冬窝子很久了,几年前我路过走到离冬窝子不远的地方时,我特意翻过一座山去看那个冬窝子。我的心咚咚跳着,从北边的垭岵上翻过去时,我看见的是已经一片荒芜的旧营盘。石块垒就的羊圈,早已坍塌成一堆乱石,满地是獾和狐狸之类的爪印。静悄悄的帐篷旧营盘上,长满了长长的芨芨草。看着这些我知道自从我们家离开那里后,再也没有人住过,可能只有四季的风和野兽偶而光顾这里。不知为什么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五、
  
  1978年初春二姐去上大学,那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独自一人在小镇上学。
  秋天,我逃学后翻山越岭回家,大雁从天空低低地飞过。我从山脊上走着,地上开满了湛蓝的邦锦梅朵,山坡上的灌丛边鲜红的浆果已经在凋谢、枯萎。四望是开阔的群山和川地草原,远处隐约有牧人和羊群。那时候我家乡的群山草原上,基本上还是几千年前的游牧方式,草场还没有被划分,更看不到后来的把草原分割成一片片的铁丝围栏。
  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像只小鸟,在山崖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飞奔。我的心在快乐地歌唱。仿佛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别别扭扭的小镇,奔向一个远方未知的迷人的草原了。尽管我是在自己骗自己。
  我们家的帐篷扎在一个面朝东面的陡峭山坡上,我给阿妈撒谎说学校放了几天假。下午帮阿妈和大姐收了牛羊群。我回家了,阿妈自然要煮肉,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回答着了阿妈的问话,等肉熟。吃了肉和酸奶就睡下了。早晨我醒来时,从敞开的帐篷门口看到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耳边传来阿妈在牛群中挤奶的声音,“吉儿……吉儿……叮咚……叮咚……”声音清脆悦耳。风从太阳升起的那边吹来,又从敞开的帐篷门口跑进来,拂动着我的头发,风像阿妈和姐姐的手,我又睡着了,那一觉睡得真香。
  
  阿妈挤奶回来后我才醒来。大姐去放羊了。午后,阿妈摧着早点回学校。我背着阿妈给我装的肉和馍馍又沿着山脊回学校。远眺山下,看见那个脏兮兮的满是煤烟味的小镇,我的心就一沉。回到学校班主任牛老师肯定还要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站立,周末还要作检讨。唉……,我还要忍耐多久才能永远地离开那里。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一队队大雁还在不断地飞,消失在南边的阿米冈克尔雪山那边。
  勉勉强强高中毕业了,我回到家里放牧。春天我和大姐各赶着一群羊放牧。夏天我牵着大青马库克给奶粉厂驮牛奶。秋天,我散漫地骑着大青马库克驱赶生产队的羊群和牛群,给牧人帮忙拆下帐篷,再把帐篷驮上牦牛,沿山川草地转移,再到一个牧场上扎下帐篷。我骑着大青马库克在阿米冈克尔雪山下的花海草海中游弋,向晚时红霞飞满天空,那个秋天美的要命。绵绵细雨像是传说中北方女王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和脖子。坐在帐篷前的绿草地上或帐篷里的火塘边吃着肥美的羊肉和醇醇的酸奶,我的食量猛增。我觉得这样蛮好的,什么也不去想,整天除了干活、吃肉吃酸奶就是骑马飞奔。草原上还会碰到那么多的姑娘,她们总是扎着鲜艳的头巾站在帐篷前喊过路的牧人去吃酸奶,她们做的酸奶真好吃。
  
  我的马褡裢里装着小说,我的伙伴都是牧人。深秋,我在大石沟牧场上的细毛羊改良配种站上干活。兽医阳本的歌唱得很好,晚上干完活后,我和他一起喝酒、唱歌,外面下着大雪。
  转眼秋去冬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的冬窝子有了两间黄泥小屋。而夏秋季的牧场上仍是浪漫意味十足的黑帐篷。
  隆冬,二姐大学毕业了。我们在冬窝子里过了春节后,二姐带我去县城她工作的地方,让我复习参加高考。从此后,我家帐篷前的那条熟悉的草原小路又伸向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我常常梦见我睡在秋牧场那座美奂美伦的黑帐篷里,耳边传来悦耳的叮咚声,像是阿妈在挤奶。风从敞开的帐篷门口吹进来,轻轻地拂动着我的头发。
  风把我的头发渐渐吹白了。
  
  
  
  
  
  
  
  
  绍尔塔拉的启示
  ——游牧边缘的调查散记
  铁穆尔(裕固族)
  
  班车是从祁连山北麓黑河的支流乃曼郭勒河畔(新名隆畅河)驶出。几个小时后出了山,我按乌鲁兄弟在电话里的指点,在下河清农场下了车。我一掉头就看见远处有一个骑摩托的人在看着我。他骑着摩托过来时我认出是乌鲁的父亲,就骑在他的背后的车座上驶向绍尔塔拉的他们家。
  绍尔塔拉的行政名称是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前滩片。从下河清农场出去不久就看见了农牧混合的绍尔塔拉的模样,开阔而迷茫的盐碱草地上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土路两边是牧人的铁丝围栏。远处可见星罗棋布的牧人房屋,每个牧人的房屋旁总是有一片白杨林。沿一条弯曲的黄土路到了乌鲁的家。他们家的大院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下,院子旁边是羊圈。绍尔塔拉是尧熬尔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接壤的边缘地区。
  进屋后喝过黑茶(清茶)白茶(奶茶)吃过油饼后,乌鲁高大健壮的母亲就端来了手抓羊肉。方式仍然是山里游牧人式的,没有虚套。这里的羊肉要比山里的羊肉香得多。乌鲁笑着说这是绍尔塔拉的“提包肉”,意思是绍尔塔拉的羊比我们山里的羊小,一个羊宰了只能装一个提包。乌鲁一家的款待隆重又热情,我内心惭愧,我算个啥呢,让人家年长我许多的人这样尊重。
  “山里来的亲人”,他们一定是怀着人间最美好的感情来无微不至地礼遇我的。
  喝过敬酒,我就骑在乌鲁的摩托后座上去绍尔塔拉草地上。这与我以前听过的绍尔塔拉已经彻底从事农耕的消息有着天渊之别。原来,我得到的是来自绍尔塔拉周边和熟悉绍尔塔拉的人传达给我的错误信息。我们生活在一个稍不留神就会犯错误的时代。
  我从北走到南又从东走到西,草原游牧地区,农牧交错地区,农耕地区。不同的文明和民族,城市和村庄,牧场和群山,知识分子和官员,农牧民和小贩,我常常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人们也许对中东的局势和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了如指掌,但对一衣带水的同胞或毗邻的族群除了鄙视和冷漠之外一无所知。
  在数百年前,绍尔塔拉指的肯定是这方圆百里内的一大片草原,也许还包括现在的酒泉市所辖的黄泥堡裕固族乡的一部分呢。地名是随不同的历史和居民而变迁的。许多年来,下河清农场和周边的农区在蚕食鲸吞长满芨芨草的绍尔塔拉原野。
  
  还是在几天后,隐居在文殊寺旁边观音楼悬崖上的一间小屋里的绍尔塔拉籍的妥鄂什氏老人对我说:
  “53年给酒泉漫水滩让了一公里,以后他们一直朝东挤,我们一片一片地让。地方就这样让别人占去了。下河清以及飞机场北边的地方是前滩的,55年6月年建立劳改农场时,他们和肃南县签署了协议,30年后归还,说是要把劳改农场的犯人们改造好以后就把地方归还肃南县。但那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石爷爷(当地尧熬尔人祭拜的石人)附近大院都是前滩的地界,当时外地人在那里修了一些砖结构的房子。肃南要收回这个地方,人家只要房子的钱40万元人民币,就还肃南的前滩这片地方。当时肃南的领导一听后说,肃南地盘大着哩,那么一片地方他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去,我们不要了。就这么着那一片片地方都被人家占去了。唉!现在的老地界除了我们70岁以上的人知道以外,别人不知道。……”
  如今,被挤到一角的牧人只占有着过去绍尔塔拉的一小角。自治县成立后这一小角在行政名称上叫前滩乡,2004年后自治县“撤区并乡”后称明花乡的前滩片。
  这里的牧人是一个世纪前从祁连山的乃曼部、亚乐格部和贺朗格特部(可能还有巴岳特部和罗尔部)迁来的。那时他们男男女女都戴着毡帽,红缨摇曳,骑着马驱赶着畜群从山上呼啸着下来了。如今除了在绍尔塔拉有一部分外,在酒泉黄泥堡也有成百上千人。迁来的人以操突厥语的人为主,也许还有操蒙古语的。如今绝大部分已经改操汉语,定居放牧和耕种。也就是常说的半农半牧。这里的尧熬尔和汉两族风俗互有浸染,部落和氏族的名称都变为汉姓了,比如乃曼或萨格斯用汉文写作巴,成了姓巴的人家,亚乐格成为姓杨的人家等。他们中广泛传说,如今距离这里数百公里的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妥姓人家,就是从这一带的妥鄂什氏迁到那里成了藏族的。老人说60年代天祝县的县长妥三柱才朗就是这里的妥家人的一支。祁连山里祁丰藏族地方的妥姓人和这里的尧熬尔妥姓人本是一家人。而从祁丰山里下来到这里的一些藏族人,比如姓郎的藏族人下山到这里后又成了尧熬尔人。有人把这里尧熬尔人的姓氏编成了极具牧人味的顺口溜“狼(郎)扒(巴)羊(杨)肚(杜),咔(哈)的一枪,锅(郭)驮(妥)上。”几乎囊括了绍尔塔拉的全部尧熬尔户族姓氏。
  不同种族的文化和血缘的融合,以及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比我们想像的和在历史教科书上学到的要复杂和生动得多。
  这样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数千年来从蒙古高原南下后活跃在祁连山南北的阿尔泰语系的民族(汉藏语系的民族另外再论)匈奴、突厥、回鹘和古代蒙古的血脉,就流淌在如今祁连山南北的裕固、藏、汉、回、哈萨克、土和蒙古等民族中。
  这些游牧人的后裔种植着玉米、大麦、棉花、西红柿、菜籽等。在阳光下的芨芨草滩上,在玉米地里劳作的人们中,白杨树下的土屋里,他们还在议论着从祖母那儿听来的关于尧熬尔人的古代故事,感叹着从前辽阔肥沃的草原和善跑的阿鲁骨良马。
  他们迁来的原因,有说是一场瘟疫的,也有说是青海事变时因躲避清军的屠杀而来的。
  拂晓,乌鲁的父亲把羊群赶到了长满芨芨草的原野上,他的母亲把一群鸡赶到了杨树下。站在白杨树下的土屋前南望祁连山,清晰可见那白色积雪覆盖的山峦和嵯峨的山岩。绍尔塔拉的想像是美丽的祁连焉支草原,甚至在更遥远的额尔济斯河那边,阿尔泰山那边。从群山草原到山下的绍尔塔拉,归去来兮,转眼数百年。
  月光下,静静的绍尔塔拉辽阔、苍凉而迷蒙。我和乌鲁奔驰在长满芨芨的银色大地上,凉爽的风从烟雾氤氲的天边吹来。数千年来这里都是不同文化的边缘,历史上是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拥抱握手的边缘地方,如今是阿尔泰语系的尧熬尔牧民和河西汉族农业区交接的边缘地区。
  自13世纪以来,尧熬尔人成为一个边缘群体,而绍尔塔拉是尧熬尔人的又一个边缘群体,是边缘的边缘。祁连山草地边缘的绍尔塔拉是一个缩影、一个预言抑或一个启示。在历史的长河中,处于边缘的小族群及其弱势文化是一个人类自酿的悲剧,成为所谓文明的牺牲。
  预言就藏在那个矗立在绍尔塔拉南界的石人身上。如今石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属于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了。敲开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孩,他说他家是从定西迁来的,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石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叫石爷爷。在过去,除了尧熬尔人祭拜以外,赶路的汉族车夫也祭拜石爷爷。石爷爷座北向南,眼望着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有人给石爷爷身上被上了猩红的绸被面。据说原来有三个石爷爷,被玉门石油勘探队的工人用炸药炸掉了。我们都不知道被炸掉的石爷爷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绍尔塔拉的汉人请石匠重新凿了一个石爷爷。石爷爷面部轮廓酷似中亚的草原石人,园脸高颊,隆起的鼻子和略深的眼睛。但在头上却戴了一个陌生的簪子。这里的尧熬尔老人说原来的石人的披着头发的,没有戴簪子。石爷爷旁边插着藏文的经幡,无疑是绍尔塔拉的尧熬尔牧民所为。石爷爷曾经是属于绍尔塔拉尧熬尔人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最早是什么年代凿的?和中亚草原石人有无关系?都不得而知。
  我和乌鲁给石爷爷献了雪白的哈达,金黄的白杨林边披着猩红绸衣的石爷爷默默无语,高贵而豪迈。蓝色的天空下,公路边的白杨叶子在阳光和秋风中莎莎作响。
  乌鲁一家和他周围的亲族们相貌都是古突厥或匈奴蒙古型的。交谈中我听到他的母亲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如此侠肝义胆的母亲怎能不养育出铁骨铮铮的汉子呢!我知道乌鲁的父亲是个常读书的人,他的性情沉静,没有多余的话。脸型粗犷,身材高大结实。笑起来一口白牙,和山里的牧人无异。
  
  喝过奶茶吃过鲜美的羊肉后,我就告别了乌鲁和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用摩托把我送到了下河清农场那边的312国道公路上,班车过来后我告别了乌鲁的父亲。尘雾迷漫的绍尔塔拉渐渐远去。
  凭借老人们的指点,我搭了班车去文殊寺拜访那位绍尔塔拉的妥鄂什氏的老人。
  在大名鼎鼎的藏传佛教名寺文殊寺的旁边,是依山而建的汉传佛教观音楼群。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健谈的藏族老头。我依他指点的方向,顺楼梯拾级而上。在陡峭的崖壁上的楼旁有一个小房间,旧的木门敞开着,我看到一个戴着圆帽留着八字须的宽脸老人,半卧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沉思着。他有着某种受伤的野兽般的气势,他像那个绍尔塔拉南边孤零零的石人。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老人妥鄂什氏。妥鄂什曾经被译为“突骑什”,是在中亚史上大名鼎鼎的古代突厥部族。
  他忿忿地说:“我们的先辈们三进三出新疆。我们是被打出来的,逃荒避难到这里来的。我们从新疆到肃州城下问州官要地方,州官一手指大沙漠,一手指祁连山。说地方不能白给,要交税,并且年年交,每年加利税,年年加码。
  “明花大沙漠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没有人烟你也给我拿钱来。祁连山里是豺狼虎豹的地方,肃州人不去,你去吃掉活该,但你必须给我交税,交税,交税……
  “我们的先辈们就这样给肃州地方的官交茶马,交不起茶马拿钱来,拿不起年年加利税。收税的人来了又是绑又是吊又是打,走到哪里都是哭喊声。这就是压倒裕固族人的大山。…………”
  他的声音在秋天寂静的山崖小屋里回荡,稳定而清晰。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沉重和漫长的冤屈和压抑。访谈进行得很顺利。很少遇见这样的访谈对象。我的访问笔记本写满了,就写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说到深处,我看到他雪白的突厥蒙古式的八字须在颤抖。门外间或走过烧香的人和游览的人,我几乎没有抬头看他们的功夫。不知不觉就到了太阳西斜时分。
  我们之间只有短暂的停顿,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有多少学问需要我这样学习呵!几年的访谈,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他的腰无法直起来,站起来走路只能是双手扶在腰上或是拄拐杖才行。几十年前在大山森林里工作时,一场工伤后被人抬到山下,卧床40多天,因为出身问题上级不让他去医院治疗。勉强能站起来时,同样也是因为出身问题加上已经残疾被他的上级驱逐回家,不但没有任何报酬和补贴,连工作和工资也没有了。这只是他一生无数故事中的一个……。
  我握着他的手时,他说:“要不是你来,我给谁说呀……。”他的白胡须在秋风中颤抖。
  我告别了这个特别的人,一步一步地从陡峭的台阶上下来。山下,秋风吹得杨树叶子满地飞扬。
  晚上,风突然厉害起来,我匆匆进了寺院。我看见寺院的小班弟像影子一样从台阶上跑下来关门。我住在长住文殊寺的丹白尼玛活佛的私邸。
  风吹得寺院的风铃铮铮作响,寺院的大门也“咣……咣……”地响个不停。恍惚间我好像见到那个老人,他匆匆来找我,说是有些事他忘了给我说,他不停地对我说着,说着……。
  
  漫漶消失在碱土中的古代鄂博,被炸毁的石人,如今无影无踪的野黄羊,被没收的喇嘛庙的铜钟,一箱子缀着猩红长缨的雪白毡帽……。不停地思考着的乌鲁和他聪慧善良的父母、忧伤的妥鄂什氏的老人、金黄的玉米地、绍尔塔拉原野上那一株株白杨下的黄土院落……
  尧熬尔,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象征。
  失忆的边缘、失语的边缘、变化无常的边缘,诡秘难测边缘。刀的边缘是刃,海的边缘有潮水冲击岸。某种必不可少精神在边缘地区可能更强烈。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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