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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散文及名言精选

时间:2013-11-28 07:45散文来源:未知 散文作者: 王鼎钧点击:
        

  王鼎钧,当代著名华文文学大师,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县兰陵人,一生流亡,阅历不少,读书不多,文思不俗,勤奋不懈。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
  
  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这里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皴皱,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摇,而且,据说,连一根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
  插一柱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肤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尺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得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著脖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荫,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若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於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公尺外幼稚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
  於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公分一公分的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很快,柏油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还绿,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辗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经过速成的建筑物衬托,绿得很年轻。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了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诗。
  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任他依然绿著。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麼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麼老这麼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裹,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裹,那一片清荫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优闲的停住的地方。幼稚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於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百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桠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裹,绿著生,绿著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用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七十哩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於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麼,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与树为邻的一位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气,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气喘病。伐树的工人什麼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原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每一平方公分仍绿。绿世界的残存者已不复存,它果然绿著生、绿著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著斗笠,包著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著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她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有见过那麼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著几个睁大了眼睛的同伴,她表现了乡村女子特殊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居者。於是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时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她们来参加了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成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赶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麼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失楼台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外婆家。那儿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几进院子只有两个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还年轻,都不愿管束我们。我和附近邻家的孩子们成为这座古老房舍里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耸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后院天井中间建造的堡楼,黑色的砖,青色的石板,一层一层堆起来,高出一切屋脊,露出四面锯齿形的避弹墙,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贵。四面房屋绕着它,它也昼夜看顾着它们。傍晚,金黄色的夕阳照着楼头,使它变得安详、和善,远远看去,好像是伸出头来朝着墙外微笑。夜晚繁星满天,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它,又觉得它威武坚强,艰难地支撑着别人不能分担的重量。这种景象,常常使我的外祖母有一种感觉,认为外祖父并没有死去,仍然和她同在。
  是外祖父的祖父,填平了这块地方,亲手建造他的家园。他先在中间造好一座高楼,买下自卫枪枝,然后才建造周围的房屋。所有的小偷、强盗、土匪,都从这座高耸的建筑物得到警告,使他们在外边经过的时候,脚步加快,不敢停留。由外祖父的祖父开始,一代一代的家长夜间都宿在楼上,监视每一个出入口。
  轮到外祖父当家的时候,土匪攻进这个镇,包围了外祖父家,要他投降。他把全家人迁到楼上,带领看家护院的枪手站在楼顶,支撑了四天四夜。土匪的快枪打得堡楼的上半部尽是密密麻麻的弹痕,但是没有一个土匪能走进院子。
  舅舅就是在那次枪声中出生的。枪战的最后一夜,宏亮的男婴的啼声,由楼下传到楼上,由楼内传到楼外,外祖父和墙外的土匪都听到这个生命的呐喊。据说,土匪的头目告诉他的手下说:“这家人家添了一个壮丁,他有后了。我们已经抢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何必再和这家结下子孙的仇恨呢?”土匪开始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我以外甥的身份走进这个没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楼上的弹痕已模糊不清,而且天下太平,从前的土匪,已经成了地方上维持治安的自卫队。这座楼惟一的用处,是养了满楼的鸽子。自从生下舅舅以后,二十几年来外祖母没再到楼上去过,让那些鸽子在楼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楼顶不见人影,垛口上经常堆满了这种灰色的鸟,在金黄色的夕阳照射之下,闪闪发光,好像是皇冠上镶满了宝石。
  外祖母经常在楼下抚摸黑色的墙砖,担忧这座古老的建筑还能支持多久。砖已风化,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处石灰多半裂开,楼上的梁木被虫蛀坏,夜间隐隐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声。很多人劝我外祖母把这座楼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来,压伤了人。外祖母摇摇头。她舍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钱。每天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对着楼抽她的水烟袋。水烟呼噜呼噜地响,楼顶鸽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好像她老人家跟这座高楼在亲密地交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喜欢这座高楼的,除了成群的鹁鸽,就是我们这些成群的孩子。我们围着它捉迷藏,在它的阴影里玩弹珠。情绪高涨的时候掏出从学校里带回来的粉笔在上面大书“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如果有了冒险的欲望,我们就故意忘记外祖母的警告,爬上楼去,践踏那吱吱作响的楼梯,拨开一层一层的蜘蛛网,去碰自己的运气,说不定可以摸到几个鹁鸽蛋,或者捡到几个空弹壳。我在楼上捡到过铜板、钮扣、烟嘴、钥匙、手枪的子弹夹,和邻家守望相助联络用的号角——吹起来还呜呜地响。整座大楼,好像是一个既神秘、又丰富的玩具箱。
  它给我们最大的快乐是满足我们破坏的欲望。那黑色的砖块,看起来就像铜铁,但是只要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节竹竿一端抵住砖墙,一端夹在两只手掌中间旋转,木棒就钻进砖里,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轻轻地把木棒抽出来,砖上留下浑圆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来就生长在上面。我们发现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可以刺穿看上去如此坚硬无比的外表,实在快乐极了。在我们的身高所能达到的一段墙壁上,布满了这种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枪眼弹痕还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长来了,他指着我们在砖上造的蜂窝,对外祖母说:“你看,这座楼确实到了它的大限,随时可以倒塌。说不定今天夜里就有地震,它不论往哪边倒都会砸坏你们的房子,如果倒在你们的睡房上,说不定还会伤人。你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呢?”
  外祖母抽着她的水烟袋,没有说话。
  这时候,天空响起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把水烟袋的声音吞没,把鸽子的叫声压倒。里长往天上看,我也往天上看,我们都没有看见什么。只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楼。
  里长又说:
  “这座楼很高,连一里外都看得见。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来了,他老远先看见你家的楼,他一定要开炮往你家打。他怎么会知道楼上没有中央军或游击队呢?到那时候,你的楼保不住,连邻居也都要遭殃。早一点拆掉,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
  外祖母的嘴唇动了一动,我猜她也许想说她没有钱吧。拆掉这么高的一座楼要花不少的工钱。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呼噜呼噜的声音消失了,不久又从天上压下来,坠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侦察机忽然到了楼顶上,那刺耳的声音,好像是对准我们的天井直轰。满楼的鸽子惊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楼已经炸开。老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着楼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时不离手的水烟袋丢在地上,把我搂在怀里……
  里长的脸比纸还白,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好危险呀!要是这架飞机丢个炸弹下来,一定瞄准你这座楼。你的家里我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天晚上,舅舅用很低的声音和外祖母说话。我梦中听来,也是一片咕噜。
  外祖母吞吐她的水烟,楼上的鸽子也用力抽送它们的深呼吸,那些声音好像都参加计议。
  一连几夜,我耳边总是这样响着。
  “不行!”偶然,我听清楚了两个字。
  我在咕噜咕噜声中睡去,又在咕噜咕噜声中醒来。难道外祖母还抽她的水烟袋?睁开眼睛看,没有。天已经亮了,一大群鸽子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唉呀!我看到一个永远难忘的景象,即使我归于土、化成灰,你们也一定可以提炼出来我有这样一部分记忆。云层下面已经没有那巍峨的高楼,楼变成了院子里的一堆碎砖,几百只鹁鸽站在砖块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见人走近也不躲避。昨晚没有地震,没有风雨,但是这座高楼塌了。不!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蹲下来,坐在地上,半坐半卧,得到彻底的休息。它既没有打碎屋顶上的一片瓦甚至没有弄脏院子。它只是非常果断而又自爱地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不妨碍任何人。
  外祖母在这座大楼的遗骸前面点起一炷香,喃喃地祷告。然后,她对舅舅说:
  “我想过了,你年轻,我不留下你牢守家园。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要到大后方去,也好!”
  原来一连几夜,舅舅跟她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舅舅听了,马上给外祖母磕了一个头。
  外祖母任他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把责任和教训倾在他身上:
  “你记住,在外边处处要争气,有一天你要回来,在这地方重新盖一座楼……”
  “你记住,这地上的砖头我不清除,我要把它们留在这里,等你回来……”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就像平时在街上闲逛一样,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家。外祖母依着门框,目送他远去,表面上就像饭后到门口消化胃里的鱼肉一样。但是,等舅舅在转角的地方消失以后,她老人家回到屋子里哭了一天,连一杯水也没有喝。她哭我也陪着她哭,而且,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清楚地感觉到,远在征途的舅舅一定也在哭。我们哭着,院子里的鹁鸽也发出哭声。
  以后,我没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没有我的消息,我们像蛋糕一样被切开了。但是我们不是蛋糕,我们有意志。我们相信抗战会胜利,就像相信太阳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从那时起,我爱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爱登楼远望,看长长的地平线,想自己的楼阁。
  
  住在衣服里
  王鼎钧
  张爱玲有一句话: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大家公认是警句,警句者,使人惊,使人醒,使人集中注意力。那来的魅力?因为以前没人这样说过,我们从未这样想过。原来人的空间如此狭小,人所拥有的是如此贫乏。灵魂住在肉体里,肉体住在衣服里,衣服住在屋子里,屋子住在巿镇村庄里,……你我只是住在自己的衣服里。
  写成这一句名言的秘诀是,他用了一个「住」字,衣食住行四大要素中的两个合而为一。论修辞,这个字可以跟王安石用了那个「绿」字比美,(春风又绿江南岸),甚或更为精彩。相沿已久的说法是人都裹在衣服里,或是包在衣服里,辞语固定,读者的反应也固定,终於失去反应,视线在字面上木然滑过。作家的任务是来使你恢复敏感。
  「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这句话真的是破空出世吗?似又不然。东晋名士刘伶觉得穿衣也是礼教拘束,脱光了才自在,一时惊世骇俗。他的朋友去看他,劝他,他说,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怎麼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这不是宣告他「住在衣服里」吗?。他的办法是把「衣服」放大了,房子是衣服,天地是房子,超级飓风过境,好大的口气!
  同一时代,另一位名士阮籍,他又有他的说法。东晋偏安江南,不能发奋图强,北方强敌压顶,士大夫苟全一时,阮籍慨叹人生在世好比虱子在裤裆里,一心一意往针缐缝里钻,往棉絮里钻,自以为找到了乐土,其实……!阮籍用比喻,世人好像虱子一样住在衣服里,他把人缩小了。
  阮籍的年龄比刘伶大,但是不能据此断定刘伶受了阮籍影响。张爱玲呢?我们只知道他的警句中有阮籍刘伶的影子。从理论上说,作家凭他的敏感颖悟,可以从刘、阮两人的话中得到灵感,提鍊出自己的新句来。如果他的名言与阮籍刘伶的名句有因果关系,这就是语言的繁殖,作家,尤其诗人,是语言的繁殖者,一国的语言因不断的繁殖而丰富起来。
  即使有阮籍刘伶的珠玉在前,张爱玲仍有新意,在他笔下,人没有缩小,衣服也没放大,他向前一步,把人和衣服的关系定为居住,自然产生蟹的甲,蝉的蜕,蜗的壳,种种意象,人几乎「物化」,让我们品味张派独特的苍凉。张爱玲,阮籍,刘伶,三句话的形式近似,内涵各有精神,作家有此奇才异能,我们才可以凭有限的文字作无尽的表达。
  警句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陈义芝写出「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多了一个「女」字,如闻哗啦一声大幕拉开,见所未见。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衣服,也更讲究衣饰,衣饰使女人更性感,一字点晴,苍凉变为香艶。文学语言发展的轨迹正是从旧中生出新来。
  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有位作家描写恶棍,称之为「一个住在衣服里的魔鬼」,他似乎把「住在衣服里的女人」延长了。忽然想起成语衣冠禽兽,沐猴而冠。这两个成语沿用了多少年?你怎未想到写成「住在衣服里的猴子」?我们往往要别人先走一步,然后恍然大悟。收之桑榆,未为晚也,我们仍然可以写「一个住在军服里的懦夫」,「一个住在袈裟里的髙利贷债主」之类等等。
  又见诗人描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说他是「住在衣服里的人」。这句话和「人都住在他自己的衣服里」,都是那麼几个字,只因排列的次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还记得「小处不可随便」和「不可随处小便」吗?住在衣服里的人,和「一身之外无长物」何其相近,可是你为甚麼提起笔来只想到陈词滥调呢!

  爱儿子、疼女儿
  王鼎钧
  妻讲话很简鍊,不惹口舌是非,可惜资讯不足。她说:「昨天李太太生孩子」,到此为止。我问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她家有几个女儿?/三个。/有几个儿子?/还没有儿子。妻不会一口气说:李太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昨天又生了一个女儿。
  妻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真的完全一样吗,仔细想,还是有分别。妻告诉人家,她对儿子女儿一样疼爱,我追问怎麼疼,怎麼爱,疼和爱并不是「同义互训」,也不是内容相同、用字雅俗有别。我们有儿子也有女儿,滋味尝遍,却从没有专心回顾整理。我拉下窗帘,切断电话,坐下,摊开一张纸,邀妻仔细捕捉那细微的敏锐的感觉。那彷佛是远古的事情,又彷佛是昨天的事情。
  对女儿是「疼」,对儿子是「爱」。
  爱儿子的时候坐下来,疼女儿的时候跳起来。
  爱儿子、唱歌,疼女儿、喝酒。
  爱儿子不怕人知,疼女儿不愿人知。
  爱儿子泪流成溪,疼女儿泪流成串。
  爱儿子希望他留下来,疼女儿希望她嫁出去。
  我一面发掘一面纪录,用字简鍊,符合妻的风格。说著说著,妻红了眼圈。说著说著,妻拿面纸拭泪。说著说著,妻笑了。我像个新闻记者那样,只顾冷静的考虑修辞,我的眼睛、要到独自守望电脑视窗的时候、才水雾蒙蒙。儿女是我们的针眼,我们也是儿女的针眼,彼此穿过就是天国。
  她摇摇头,她说没有甚麼可说的了,一切都说完了。我心里有数,我们共同的秘密珍藏、我知道究竟有多少,她心里还有、言词不能表达。她不说、我来说,我能把话题拉长接著往下说,我是职业作家。我说养子如种树,养女如种花。
  我说养子如写小说,养女如写诗。
  我说养子如铸铜,养女如烧瓷。
  我说养子如眼科,养女如心脏科。
  我说天下升平生女儿,天下动荡生儿子。
  我说家境富足生女儿,家境艰难生儿子。
  我说中年以前生女儿,中年以后生儿子。
  妻说,我们这一辈子的话都让你说光了,歇歇吧,喝杯茶。我望著茶杯思量,历史往往只是一些标题,后人乱作文章。我还可以继续往下说,没完没了,因为我是职业作家——
 
  世贸中心看人记
  王鼎钧
  (打开日记本,重读我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所记。)
  今天,我到世界贸易中心去看人。这栋著名的大楼一百一十层,四一七公尺高,八十四万平方公尺的办公空间,可以容纳五万人办公。楼高,薪水高,社会地位也高,生活品味也高?这里给商家和观光采购者留下八万人的容积,顾客川流不息,可有谁专诚来看看那些高人?
  早晨八时,我站在由地铁站进大楼入口的地方,他们的必经之路,静心守候。起初冷泠清清,电灯明亮,晓风残月的滋味。时候到了,一排一排头颅从电动升降梯里冒上来,露出上身,露出全身,前排走上来,紧接著后排,彷佛工厂生产线上的作业,一丝不苟。
  早上八点到九点,正是公共交通的尖锋时刻。贸易中心是地铁的大站,我守在乘客最多的R站和E站入口,车每三分钟一班,每班车约有五百人到七百人走上来,搭乘电梯,散入大楼各层办公室。世贸中心共有九十五座电梯,坐电梯也有一个复杂的路线图,一个外来的游客寻找电梯,不啻进入一座迷宫。
  这些上班族个个穿黑色外衣,露出雪白的衣领,密集前进,碎步如飞,分秒必争,无人可以迟到,也无人愿意到得太早。黑压压,静悄悄,走得快,脚步声也轻。这是资本家的雄师,攻城掠地,这是资本主义的齿轮,造人造世界。在这个强调个人的社会里,究竟是甚麼样的模型、甚麼样的压力、使他们整齐划一,不约而同?
  我仔细看这些职场的佼佼者,美国梦的梦游者,头部隐隐有朝气形成的光圈,眼神近乎傲慢,可是又略显惊慌,不知道是怕迟到?怕裁员?还是怕别人挤到他前面去?如果有董事长,他的头发应该白了,如果有总经理,他的小腹应该鼓起来,没有,个个正当盛年,英挺敏捷,都是配置在第一线的精兵,他们在向我诠释白领的定义,向第三世界来者展示上流文化的表象。
  我能分辨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不能分辨盎格鲁撒克逊人、雅利安人、犹太人,正如他们能够分辨俄国人、德国人,不能分辨广东人、山东人。现在我更觉得他们的差别极小,密闭的办公室,常年受惨白的日光灯浸泡,黄皮肤彷佛褪色泛白,黑皮肤也好像上了一层浅浅的粙子。究竟是他们互相同化了、还是谁异化了他们?
  这些人号称在天上办公,(高楼齐云,办公桌旁准备一把雨伞,下班时先打电话问地面下雨了没有。)在地底下走路,(乘坐地铁,穿隧而行。)在树林里睡觉,(住在郊区,树比房子多,房间比人多。)多少长春藤,多少橄榄枝,多少三更灯火五更钟,修得此身。
  唉,多少倾轧斗争俯仰浮沈,多少忠心耿耿泪汗淋淋,多少酒精大麻车祸枪击,剩得此身。拚打趁年华,爱拚才会赢,不赢也得拚,一直拚到他从这个升降梯上滚下去,或者从这些人的头顶上飞过去。我也曾到华尔街看人,只见地下堡垒一座,外面打扫得乾净俐落,鸟飞绝,人踪灭。这里才是堂堂正正的战场,千军万马,一鼓作气。
  九时,大军过尽,商店还没开门,这才发现他们是早起的鸟儿。何时有暇,再来看他们倦鸟归巢。
  ----------------------------
  二O一二年八月十一日,附记如下:
  十一年前,九月十一日早晨,国际恐怖份子劫持了四架民航客机,以飞机作武器,撞向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大楼,纽约市著名的地标燃烧,爆炸,倒坍,成为废墟。………这天早晨,他们使三千多人死亡及失踪。我当初以早起看鸟的心情结一面之缘的人,吉凶难卜,后悔没再去看他们下班。
  

 

  兰陵王鼎钧名言精选:
  1、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
  2、在乱世,人活着就是一种成就。
  3、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4、节俭是一生食用不尽的美筵。
  5、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
  6、青年人的第一线,是跟有成就的老年人在一起。老年人的第一线,是跟有作为的年轻人在一起。
  7、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后不要悔。
  8、人最难心中宁静。真正的宁静中既没有日历,也没有报纸。只有你,只有我,而且并没有你的皱纹,我的白发。
  9、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10、“我的人生观”,这个题目在年轻时是个梦,在年老时是本帐;在年轻时为一望远镜,年老时为x光片;年轻时为一问号,年老时为一句号。
  11、艺术太美,人生太丑,艺术太庄严,人生太猥琐,艺术太无用,而人生的实际需要太多……
  12、并非星多使月球减色,而是月先黯淡失辉,星芒才纵横自如。有为之士在风雨如晦的时代看星,更该想到这一点。
  13、人是有圈子的,地位相同的人是一个圈子,利害相关的又是一个圈子,圈子连圈子,圈子套圈子,人一生在别人的圈子里钻进钻出,钻累了再回到自己的圈子里休息。
  14、有人得意,看背影就可以知道;有人失意,听脚步声就可以知道。
  15、人无法丢掉自己,因此自暴自弃无济于事。
  16、能征服,谓之坚强。能顺应,也是坚强。
  17、海潮虽能努力,不能登上山岸。
  18、婚姻,使诗人变商人,商人变诗人;使悲观者乐观,乐观者悲观。
  19、糖尿病的治疗,是以病者与病共存为基本。所以不要希望有人能够彻底改造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患的正是糖尿病。
  20、人,从昨天活过来,昨天十分重要,但是人毕竟要投入明天。
  21、人啊人,天意难知,人意易测。报恩易,而世人忘恩;报怨难,而世人记怨。
  人终须与人面对。人总要与人摩肩接踵。
  人终须肯定别人并且被别人肯定。
  人万恶,人万能,人万变,然而归根结底我们自己也是一个人。
  22、不要问我王鼎钧是谁,我也不清楚,只知是一作家。他(或她)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吗?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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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记忆 躺在墙角发呆 门前的那株槐树 几只家巧 在犹豫不决地聊 窥视着 窗台上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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