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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散文

时间:2013-11-27 08:04散文来源:未知 散文作者: 陈染点击:
        

  陈染,女,1962年生于北京。幼年学习音乐。18岁兴趣转向文学。23岁大学毕业,获文学学士。曾在北京做过四年半的大学中文系教师,后调入作家出版社做编辑。曾在澳洲墨尔本英国伦敦大学、爱丁堡大学等旅居生活和讲学。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纸片儿
  
  当热暑终于过去,凉意悄悄降临到乱流镇的时候,单腿人乌克再也没能蹦出他那间坐落在镇西古庙里的小茅屋。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巧克力色的脸上一双惊惧、胆怯、温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长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被绳索、电棒、铁器吓破胆的病人。他有一个陡削而严峻的下巴,上面满是黑黑的胡须。平日,太阳一落进阴湿的长满苔藓野草和藤萝的山边,单腿人就像一只跳棋子儿,轻轻巧巧地蹦出古庙那扇吱吱嘎嘎的破木门,然后沿一条昏黄的污水河,一条腿点地,从镇西边蹦到镇东边,一路上他稳当、准确地越过沟沟坎坎碎石杂草,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艳在镇东边一堵半截的泥墙上消失的时候,他便像钟摆一样准时无误地“当”地一响,立在泥墙下边一堆银光闪闪的金属片片上。然后,他三跳两跳,用轻重不同的力量和快慢不均的节奏,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出一句美妙的音乐,像木琴独奏演员那样富有弹性地敲出一节上行琶音,只不过他是用脚蹦而不是用手弹,最后一响落在一个不稳定的悬在半空的半音上。直到土泥墙后面的木房子里探出一个奇瘦的小脑袋,单腿人乌克就在刚才的那几只金属片片上再倒着跳出一句对称的下行琶音,最后一响落在稳定坚实的纯音上。这时,那只小脑袋已经跑到单腿人的腋下,变成一根细溜溜的“拐杖”,站到他的右臂弯处,乌克则像水面上立着的一只鱼鳔,在绿茵茵的湿土地上一跃一跃,两个人欢欢乐乐回到镇西边的古庙里去。
  从土墙后边的木门里探出瘦脑壳的女孩有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纸片儿。这是她的婶娘在多年前的一天日暮时分脱口而出的。于是镇上的人全都这样叫起来。
  可以说,纸片儿从一出生就成了镇上的名人,因为她的家族的富有以及她出生的莫名其妙。那时候,她的家庭显得人丁兴旺,有外祖父、母亲和几十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猫以及远近不少亲戚。纸片儿家所以豢养几十只猫,是因为乱流镇水耗子成灾,每年春季和夏季,污水河里的几百只灰的黄的白的水耗子呼啦啦拥上河岸,在镇子里赶大集似的逛上一阵,有时还窜到河岸两旁的住家里去。它们成群结伙,弄得人心慌乱,人们把好吃的食物东挪西藏,其实它们根本不吃食物,只是故意与人类为敌。水耗子王是只小狗那么大的黄褐色的家伙,它雄气赳赳横着膀子走路,不可一世的架势。这个时候,纸片儿的外祖父就率领几十只猫,浩浩荡荡奔向污水河两岸。据镇上的人说,猫们昂首挺胸个个都是贵族气派,它们根本不吃水耗子,只是用庞大的阵容吓得水耗子抱头窜回污水河。尽管如此,纸片儿的外祖父养的这几十只猫,对于乱流镇仍然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那些都是纸片儿出生之前的事了。这一年,纸片儿已经是个满十五岁的单薄、苍白而灵秀的女孩儿了。
  十五年以前,纸片儿家除了那些猫生气勃勃,人员方面却是极为清淡衰微。纸片儿的母亲婚后不久丈夫就死了,没来得及留下一个种儿。她守着老父亲过起孤寡乏味的日子,尽管纸片儿家是乱流镇头号富有的人家,但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外祖父一天一天就守着空房和那些猫长叹。
  家里的猫闹得很厉害。有一次,那只黄毛猫奶奶和白猫孙子的恋爱以及生育深深打动了纸片儿的外祖父,他细细地观察,追着这一对“情人”上草垛钻地窖爬屋檐,他激动不已。后来那只黄毛猫奶奶与白毛猫孙子生了一只平均走两步就要摔一个大马趴的大傻猫,而纸片儿的母亲就生下一个满身都是主意但不出声的极瘦的女孩。她母亲本来以为纸片儿是个哑巴,两天以后纸片儿的婶娘攥住纸片儿小筷子似的细腿,从床上倒提起来,往小屁股上一拍,于是,她发出了来到人间的第一声猫叫一般微弱的哭声。
  这个满肚子都是主意的孩子长到十四岁还没讲过一句话。外祖父对纸片儿百般恩爱宠惯,可是她好像天生就不吃这一套似的对家里的人及几十只猫置之不理,每天每天不厌其烦地就干一件事: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摔红泥巴,她把那些黯红色黏黏的泥巴摔成各种造型奇异、神秘莫测的小房子,她还捏出千奇百怪的小泥人,让他们全部都住进小房子里去。纸片儿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赤裸的男人,而且,除她自己的童体以外,她没见过任何一个成熟的裸体的女人,她甚至没见过亲生母亲的肌体,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拒绝吃妈妈的奶。可是,她捏出的一堆堆男男女女的泥人都有着完整无缺的丰满的器官。镇上的人们过来过去见纸片儿忙着,苍白的小脸上淌着汗水,都过来望一眼她的制作。当人们看到这个不讲话的童孩儿制造出来的拥有无比夸张的性器官的泥人时,都不住惊叫:天啊!
  外祖父急得一筹莫展,好在家里有祖上遗留的财产,他变卖了一些古老值钱但不中用的家什,换了钱,领着纸片儿走遍城镇无数家医院。医生们一致认为纸片儿的发声系统完全正常。对于她不讲话的原因,医生们无从确诊。最后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说:那是由于纸片儿的懒惰和患有明显的忧郁症。
  直到有一天,从镇西边远远地蹦过来一个单腿人。那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有一条横亘云霄的红彩带,它把蓝天劈成两瓣。那条红色的带子映照在地上,仿佛是无数个红皮球在远方滚动。纸片儿正向那里张望,她手里的红泥巴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两只手臂张开,露出嶙嶙的骨架。这时,从那些滚动着红皮球的地方一跃一跃蹦出一个黑拐棍似的东西,那只黑拐棍从镇西向镇东渐渐近来。到了近处,纸片儿终于看清了,他是一个单腿的高个子男人,他的宽展的臂膀和裸着的巧克力色脊背,纸片儿觉得似曾相识。她低下头在那堆泥人里摸索,她的手径直摸起一个泥人,拿起来一看,她知道了单腿人长得像谁。单腿人这时已蹦到土泥墙下边的那堆瓦砾上,他弯下身从石缝里拣出十几个金属片片,摊开,然后他用脚尖在那些丁丁冬冬的金属片片上踏出一句美妙的歌:凉爽的秋天要来临,太阳说村子里的屋檐不再有孤独。纸片儿知道这首歌,每当外祖父的八音盒一打开,就要唱这个歌儿。她飞快地跑进屋拿出那只美丽雕花的木盒,打开,于是它也唱了一遍凉爽的秋天要来临,太阳说村子里的屋檐不再有孤独。纸片儿生平第一次咧嘴笑了,露出乌黑然而整齐的牙齿。她那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一起一伏,苍白得像奶液似的脸颊慢慢渗出红色,两只常年呆在阴霾里的大而干枯的眼睛,仿若被强烈的光芒照射,闪烁出莹莹光彩。
  “这是给你的。”纸片儿出了声,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单腿人胸前。那只泥人捏得仿佛是乌克缩小十倍后的样子,它孤零零躺在纸片儿手里。
  乌克接过泥人,在它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用它的脑门轻轻碰一下纸片儿的脑门。他的眼睛里流出惊惧、古怪然而又天真、温存的笑意。
  纸片儿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刮风,这时一点没有刮风的迹象。乌克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下,然后带着一股温热和柔力轻轻按在纸片儿的心口上,如同关闭了纸片儿身体里的风源,她不再打抖,安宁下来。她的脸颊浮现出长久等待后的兴奋而衰弱的红晕。那神情,谁看了都会认为长久等待是对人的一种残忍的扼杀。
  那一天,纸片儿与乌克大约在土泥墙下边的瓦砾上站立了二十分钟,然后他就一蹦一蹦沿着来路消失了。
  这是一年前一天日落时分的事了。那一天,有薄薄的一层淡黄色的阳光,又有一种阴雨天气所特有的黯淡,是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点的一天。乱流镇的夏季多是这种不阴不晴的中不溜儿的天气,然而,正是这一天,乱流镇上的这两个人开始了新的生命。
  纸片儿第一次到单腿人乌克的镇西古庙里去,是在一个午日。她是一清早离开家的。最初,她先是在空旷的、白色的、麻木的阳光底下孤孤单单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躯被阳光和影子搅得一阵阵恶心,心里边一大堆乱糟糟的情绪在骚动。于是,她便钻进一片野林,这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树叶遮天蔽日,幽深宁静,里边潮湿阴冷,而且越走树叶越茂密,即使是三伏盛夏,太阳光也很难从密集的树叶缝隙透射进来。乱流镇很少有人在这里砍柴、采梅果,胆大的也只是在野林的边缘地带望一望。纸片儿踏着覆盖在地面上的深厚的腐烂叶子,一步步向里边走。幽静的绿色包围了她的孤单,各种各样的古藤像条条巨蟒,把树枝、竹子和枯死的腐木纠缠在一起。她忽然感到野林里边有一种秘密在召唤,因为她感到自己一阵阵冲动和眩晕,发白的嘴唇由于激动而不住地打起颤来。她找到一块大石头,倚在石缝处,细细地观望。这里的树都带一种荒凉古怪的意味,在第四纪大冰川中,许多古老的树种都灭绝了,但乱流镇以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存活下来不少举世稀有的第三纪残遗树种,那些水青树、连香树、领春木、珙桐、鹅掌楸等等都带着古老洪荒时代的奥秘、幽深、荒僻和许许多多先人的传说完好地伫立着。纸片儿心荡神移,胸口像小锣一样当当响。她的目光被一棵树冠覆盖面达一亩多的刺楸抓住,于是她用眼睛在浓阴里搜寻起来。这时,她发现了在刺楸庞大的身影里平地立着像一棵小树似的单腿人乌克。他的裸露的光滑的脊背同树皮一般颜色。纸片儿被这突如其来然而似乎又是已经预感到了的相逢,惊喜得一动也动不了,她那身白色的亚麻布长裙和苍白的小脸仿佛是凝固在浓阴芬芳的绿色中的一只白蜡烛。单腿人乌克一下一下蹦过去,在纸片儿胸前站定。然后,两个人在大石头上相倚而坐。纸片儿薄薄的肩头一耸一耸颤动,泪水涌上眼眶,发出低低的抽噎。乌克揽过她柔嫩、雪白的童体,纸片儿顺从地躺倒在他的臂弯里。
  她的忧伤很快就融化了。那天上午,在幽静荒凉的林子里,两个人一直沉溺在超感觉的快乐中,沉溺在没有经验的慌乱与兴奋中。纸片儿的身体不时地抖上一阵,像在刺骨的冷风里的一只四处无依的鸟雀那样,连微弱的吟泣声也被搅得支离破碎。整整一上午,两个人在阴郁的绿雾般的神思恍惚心醉神迷中,在追溯往昔和幻想未来的激动中度过。
  当他们从无比轻柔恬静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已是金黄色的中午。从茂密的高高的树顶望上去,阳光仿若打碎的黄玻璃,闪闪烁烁,忧郁的林子笼罩在一种刺激性的温情和崇高里。
  纸片儿躲到乌克的右臂弯里,站起身,两人成为有机的一体,一同往镇西古庙走去。
  这座古庙背倚污水河,迎面是一片空旷,天蓝、地红,特别是下雨时节,铅灰色的雨柱用轻柔的沙沙声编织成层层叠叠的帷幕,地上的红泥巴被赤裸的脚丫呱唧呱唧踏出一朵朵玫瑰花瓣。古庙的东边和西边是连绵不绝的乌龟山,一只只乌龟状的石头山上披满绿茸茸的苔藓,它静静安卧着,像一条长长的屏障隔断了外边的村镇,也隔断了时间的伸延。乱流镇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孤独地诞生着一个个古老又年轻的冥想和梦幻。
  回到古庙里乌克的那间小茅屋时,已是正午时分。一路上,他们湮没在青蛙鼓噪的声浪里。纸片儿被刺目的白阳光照射得眼前发黑,她把手遮在眼睛上以抵挡令人晕眩的光线辐射。她出了许多冷汗,亚麻布的长裙湿湿地贴在身体上,那柔弱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刚一迈进乌克的茅屋,纸片儿就跌到墙角的那张单人床上去,她把腿抱到胸前,全身蜷缩成一个小球,躲在靠墙那边的四分之一大的床角。她又莫名地打了一阵抖,然后就安静地睡着了。单腿人乌克轻轻地蹦过去,把她龟缩的腿伸平,又把自己的一件大夹克衫包裹在她身体上,然后就躲到一边远远地静静地观看,她的忧郁而古怪的眼睛充满柔和温暖的晴空的颜色,他把人类所能拥有的怜爱和柔情全部投射到床上那个神经质的柔弱无力又孤独无声的小东西上。
  乌克烧了一锅稀饭,用一只土黄色的瓷碗盛了半碗端到床边。然后他像喂一只病鸟那样一点点全都送进纸片儿的嘴里。纸片儿边睡边吃。吃完了,她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有了气力。于是,她开始说话,边睡边说,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但是她依然在睡。
  “你睡醒了吗?”乌克说。
  “没,我还在睡,我要睡到天亮呢。”纸片儿醒着的时候也没有说过这么长这么清晰的句子。
  “你很累吗?你刚才哼哼来着。”
  “这是习惯,我每天睡觉都哼哼。”
  “你现在好一些吗?你出了很多汗。”
  “这也是习惯,不出汗的时候我就要发抖,除非在现在这样安稳的睡眠里。”
  “你现在在睡吗?你睁着眼睛呢。”
  “我睡着的时候还能捏泥人。”
  乌克坐在灶膛边的那堆柴草上,隔着屋里昏黄的空气轻声和纸片儿说着。
  “你能看到我吗?”乌克又问。
  “我能听到你,你在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正是黑夜,满天都是晶亮的星斗和悠长的歌声,还有一种芬芳,是白丁香的气味,我把它们全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你刚才吃了半碗糯米粥。”
  “不,是白丁香。”
  乌克不再说话了。
  这时,天已渐渐昏暗下来,已是日暮时分了,晚风送走了夕阳。乌克靠在柴灶上冥冥欲睡,心里充满骚动不安的情绪,很快他就沉浸到甜蜜的幻觉里,他望着墙角的那个躯体,再加上幻想,他掉进了柔情蜜意的天堂。
  不知过了多久,乌克被床上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搅醒。他知道纸片儿又打起抖来,他甚至听到了纸片儿胸口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
  “你睡醒了吗?”
  床上无声。
  于是,他知道纸片儿醒了。
  他站起来,穿过黑暗蹦到床边。他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划了一下,然后又带着那股纸片儿已经熟悉的魔术师的温热和柔力,轻轻按在纸片儿的心口上,她立刻安静下来。他把她抱起来,如同托起一缕白色的光线,那躯体轻柔又微微发凉。他激动了,在她那男孩一般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抚摸起来,在她裸开的瘦颈窝和不成熟的胸脯上吸吮。她的亚麻布白长裙脱落下来,那种纯白色鲜嫩的鱼儿的质感在他的无比温情的怀里蠕动。他抑制不住发出呜呜咽咽声,用一双干燥滚烫的大手在她的身体上揉摸。渐渐地,她那发凉的肌体暖热起来,不一会儿,她单薄的骨架就在他的动作下融化了,柔软得像空气。
  这天夜晚,窗外呈现出一种奶白色的昏暗。他们的拥抱一直持续到夜风来临,光秃秃的天空被刮出一个个神秘莫测光怪陆离的晕环,纸片儿才在黑暗中荡荡悠悠地像条影子似的离去。
  纸片儿的外祖父从单腿人乌克在土泥墙下边的那片瓦砾上第一次出现,就从纸片儿异样的神情里看出了问题。他那双像鹰一样深藏在白睫毛里边的眼睛,富有最敏感的直觉。每天,太阳一落山,他就躲到最里边的一间木屋里,蹲在床上,透过糊着玻璃纸的窗子,向土墙那边观望。他有一双经验丰富的眼睛,家里的几十只猫,谁在热恋谁,谁在吃谁的醋,他都能凭那双已经昏花的老眼无一遗漏地捕捉到。
  每天,当夕阳最后一抹红晕在墙头消失的时候,单腿人就当地一响立在瓦砾堆里那些金属片片上。这位外祖父立刻全神贯注,不错眼珠地进行监视。当单腿人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完一句悦耳的歌儿时,这位外祖父就看到自己心爱的掌上明珠从另一间木房子里嗖地箭头一般射出去。老头儿把牙咬得嘣嘣响。他看到纸片儿一天天长高,单薄的小胸脯一天天鼓起来,那双干枯的大眼也渐渐透出女人的光亮和妩媚,老头儿开始焦虑不安。他一方面悔恨自己的罪孽,生出纸片儿这个古怪的孩子,他认定纸片儿不仅出奇地懒惰和患有明显的忧郁症,而且认定她是个性变态者;另一方面,他把对纸片儿的一往深情的爱化做一种仇恨转移到单腿人乌克身上。
  每天,当小镇四处的山上、土凹里以及大家的木屋顶上被黑暗的阴影湮没时,小镇西边的古庙里便充满热乎乎甜蜜蜜的气氛。两个孤单单的恋人冒着汗在寂静中说说停停。纸片儿的嘴唇不再那样死死紧闭了,但依然苍白,牙齿依然乌黑。她那种可怜巴巴的颤抖和出冷汗的毛病一天天在消失。两个人在咝咝啦啦的电扇前各坐各的,她的脑袋歪向乌克一边,眼睛里盈满闪烁的泪水,倘若没有乌克的目光迎住,那泪水就会滚落下来。她的表情仍然显得神经质,双手抱住小腿,下颏抵在膝盖上,静静地倾听乌克讲那些神奇事。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带着一股阴郁莫测又诱引人的味道。他裸露着古铜色的上半身,两只干爽的大手不住打着手势。他给她讲蚂蚁和蜥蜴的事,讲深山里红发野人的传说,讲猫与水耗子的两栖大战。有时候纸片儿被惊惧吓得叽叽哇哇尖叫。他们总是这样,一直讲到小镇漆黑得没一点点光亮,讲到天上的星星都晕晕糊糊睡去,讲到潮湿的黑夜带着安详的梦幻般的神情包裹了一切。这时候,两位相互倾慕的恋人眼睛里便流出恍恍惚惚的渴念劲儿。
  夜晚的小镇梦一般阒静,白天里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肮脏、丑陋、没精打采的镇子,此刻被一种凄凉、神秘又温情的氛围所笼罩。月光把那些黑黝黝的杉树、红桦、山毛榉树贴上一层银纸,在没有灯光的空荡荡的土路上,它们宛若一群磷火鬼魂,在连尘埃都变得沉静的空中游游荡荡。
  白天的时光,纸片儿依然是孤独的,小锣一样当当急响的心跳常常把她弄得筋疲力尽。她坐在屋门前的石头台阶上,边睡边捏泥人。乌克为纸片儿想出一个麻醉神经的好主意,就是在每天睡觉之前喝上几大口苞谷烧。这是一种酒精味很冲的劣质白酒。喝了这种酒,纸片儿就可以专心睡觉,从而得到真正的安歇。每天夜晚,纸片儿上床之前都要喝上一杯烈酒,她的脸颊带着醉态的妩媚和疲乏睡去,那种神经质的眼神、动作以及过敏的表情反应都变成麻木的宁静。
  整整一个夏天,纸片儿与乌克都是在这种醉意朦胧中度过的,在流动着蓝颜色的深情与纯净中过去。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炎热悄悄消失的时候。可是,接踵而至的带着凉意和雾气的秋天便夺走了这一切,把他们从温情里拉出来。
  从十月里那个光秃秃的荒凉的夜晚以后,纸片儿重又掉进忧郁和虚空中,白茫茫的一团团雾气从此包围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纸片儿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信号,浑身颤抖得很厉害,她蜷缩成一小团,发白的嘴唇冰凉冰凉,心口上的小锣吵得她无法入睡。单腿人乌克给了她许许多多的抚慰,她还是不能安静下来。最后,她猛喝了两杯烈酒,就昏睡过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那天,太阳已升得老高,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外祖父的宽敞的房间里,躺在自己原来的小床上。她神思恍惚,仿佛听到轻轻飘飘的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听到。但是她知道那是外祖父和母亲。
  后来,她得知了那天夜里的一切。
  那天夜里的事,她只记得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刚刚从焦虑和一阵阵针扎似的心口疼痛里宁静下来,她感到自己在一潭清凉柔软的湖水上漂浮,那水质清香缠绵,拍打着她的身体,连最细微的部位仿佛也得到一种轻柔的压力……正在这时,她听到一阵轰鸣的猫叫,声浪此起彼伏。然后,她就觉得自己被一条船似的东西托走了。半途中,她好像记得自己睁开过眼睛,身边是一片闪烁的繁星和空旷气息,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又昏睡过去。
  就在那天深夜,纸片儿的外祖父在蓄谋了整整一个夏天之后,终于开始行动了。他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大将军,拄着拐杖,率领那群肥头大耳的猫,从镇东边悄悄摸到镇西边。猫们走路无声无息,像一群黑影在移动,轻巧得人不知鬼不觉。猫们与纸片儿的外祖父感情至深,非常体察他的心意。它们队伍整齐,昂起脑袋,仿佛一群小老虎,在进军途中没出一点乱子,甚至连正在患伤风感冒的猫也没咳嗽一声。很快,它们穿过了空荡荡的镇子,来到古庙外边的空场上。这时,天上的星星白得耀眼,像一只只晶亮的玻璃球,把黑黢黢的土地照得白光灿灿,只见猫们踏起的尘埃在空中游移翻滚。纸片儿的外祖父站在队列前边,俯身环视一下阵容,然后把三个手指头插到嘴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口哨。于是,猫们冲进乌克的茅屋,团团围住他,然后从头到脚无一处漏掉地撕咬起来,从床上咬到地上,从屋里咬到屋外,战役只进行了十分钟,单腿人乌克就血肉模糊地动不了了,他身上所有的血管全部被咬断。
  这些事,是纸片儿经过三天昏睡以后从外祖父与那些猫的对话中得知的。这种超越了死亡本身的精神幻灭把她彻底击垮了,她整天处于昏睡状态,那张惨白的脸使人感到她身体里没有一滴流动的热血。她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边睡边捏泥人,没有话,也没有流泪。
  天气凉爽下来,污水河两岸苍蝇的营营声消散了。镇子里的各种古怪的树木渐渐失去活力,躯干开始扭曲,叶子黯淡发灰。整个镇子被一种阴郁所笼罩。
  纸片儿再也没有去镇西古庙里那间茅屋。她被一种恐惧紧紧慑住。在那种像裹尸布一样冷酷的白天里,她僵硬地伫立在木屋前的石阶上,两只交叉着的骨架清晰的手,压在心口上,向镇西长久地张望,细细地察看天空掠过的每一只飞禽,特别是看看有没有兀鹰在古庙上空盘旋。她那因整天昏睡然而又没有得到真正安眠的眼睛蒙着一层滞呆的忧伤。
  一直到镇子里弥漫起一股腐烂的臭味,人们才嗅着鼻子找到这股味儿的发源地。镇上的几个男人用腿踢开乌克那间破茅屋。在一天夜里,借着蓝绿色的月光,把他的尸体倒栽葱似的丢进了污水河。
  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平息了,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乱流镇继续着麻木无争的日子,依然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好奇。在这个小镇,没有人感到过新鲜和乏味。
  纸片儿被这一经历糟蹋得很厉害。最初,她还能边睡边干事情,到后来有一阵她完全陷入幻觉的虚空中,四肢僵硬,眼神和脖颈不能转弯,甚至不能站立和走动。外祖父先是请来了巫师,这位巫师看也不看纸片儿,闭着眼冥想了半天,然后在距离纸片儿八丈远的地方盘腿而坐,哼哼唧唧又打嗝又放屁,还打了差不多五十个喷嚏,折腾一晚上,纸片儿没一点动静。最后,外祖父还是请来了那位几年前曾判断纸片儿是由于懒惰和明显的忧郁症才不肯讲话的老大夫。他给纸片儿灌了很多红红绿绿的药片,又在她的肢体上像敲小鼓似的按摩了三天三夜。最后,她终于长长地干叫了一声,然后像打摆子似的抖了好几天,慢慢恢复了肌体的活动能力。
  后来,纸片儿常常像一具抽干了血肉的魂灵的躯壳,脚底下打着晃儿,钻进那片幽深宁静的原始野林,那些深厚的腐烂叶子、荒凉的藤萝以及林子里那种古怪的清香,全都提示着一种温情的回忆。她躲在那棵树冠很大的刺楸树阴影里,神情木讷地坐上大半天,沉浸在由孤独而产生的冲动里,一直到墨蓝的天空悄悄点亮了星星。
  到后来,这件事简直成了她的生理需要。她每次从林子里出来都仿佛死过一次,面色苍白,还透着一种灰绿,看上去和眼白一个颜色。然而,她的滞呆的忧伤仿佛消淡了一些。她在林子里边经历了一场死亡的幸福,她需要这种死亡。然后,她可以宁静地度过好几天的踏实日子,一直到下一次的孤独袭来,她便全身哆嗦着钻进这片原始野林。
  冬天来到镇上。这年冬天发生一件事,头一次让镇上的人们感到震惊。那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刮了一场没有方向的夜风之后。
  十二月份的一个黎明,镇上起早的人忽然发现天与地换了个儿,以往清澈的天空变成冷重的铅灰色;大地覆盖了一层梨树花似的松软洁白的东西,像一片片连接的白云。一些棉絮状的团团从空中洒落下来。在这个南方的水乡小镇,下这么大的雪是几辈子罕见的奇事。人们隔着玻璃窗,跪在床头向外边张望。一些人真的以为天地换了个儿,于是拼命倒立以适应新的世界。这一天,镇子里一片阒静,没有一家动烟火。人们小心翼翼打开半扇门,试着伸出一只脚在雪地上踩一下,然后又退回到屋里去。
  这一天之所以让镇子上的人能够产生震惊,以至于几年之后人们一想起这一天还会脸呈土色,不单单是因为下雪,就在这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镇上所有的人感到生命遭到威胁的事。
  那一天深夜,大雪悄悄降临之后,污水河里一阵翻腾,几百只水耗子反常地爬上河岸,它们像一片片在水上漂浮的树皮,呼啦啦向镇子东部进军。那只黄褐色长着小狗一般肩宽体大的水耗子王走在最前边。它们是来报几代冤仇的。
  纸片儿家木屋前用竹子围拢成的圆环形篱笆,被东倒西歪的风刮得伸手摊脚散在地上。水耗子们轻巧地越过去,在木门前站住。正像几个月前,纸片儿的外祖父率领猫们袭击单腿人乌克一样,它们贼头贼脑,咬破玻璃窗纸,一个个跳进屋里,按照既定的作战部属,两只水耗子对付一只猫。它们在一分钟之内全部咬断了猫们的喉管。与此同时,水耗子王对准纸片儿的外祖父那满是皱纹的干瘦的脖颈咬下去。整个战斗一声没响地结束。然后,它们踏着雪毯在夜幕的掩护下逃回污水河。
  镇上的人是在大雪停了之后临近中午时分才发现的。一个年轻人沿污水河岸那串古怪奇特的印迹——那像小花瓣似的痕迹已被大雪覆盖了一半——来到纸片儿家,发现了这幕血淋淋的惨状。
  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这样的大雪,人们在恐怖中盼望着阳光。当白茫茫的雪片覆盖镇子的时候,镇子里好像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显得荒凉而孤独。当那些白雪在阳光下流成泥汤时,整个镇子看上去龌龊、肮脏又丑陋。对于乱流镇,那年冬天是黑暗、忧伤的日子。
  人们开始关注大自然的魔力。雪和血在人们的心目中缠连在一起,以至于几年之后,当有人提到那年的雪时,多数人在幻觉里看到的是血。
  纸片儿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依然很瘦,没有什么分量。她一天一天习惯性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下边睡边做着什么。曾经一度明亮妩媚的眼睛变成一潭干涩的黑暗,它睁得大大的,沉溺在幻觉里。她的嘴唇发白地向外翻着。过路的人都能听到她那当当急响的心跳声和她在睡眠里偶尔发出的古怪的低吟。
  “醒一醒,”每天,一个老女人都走过来摇晃纸片儿的脑袋,“该吃饭了。”
  于是纸片儿站起来去吃饭。她那亚麻布的白色长裙裹着她衰微苍白的身体,像一缕白色的光线在移动。她的嘴唇轻轻地软弱无力地翕动着:荒漠,荒漠……荒漠……
  
  残痕
  
  我听到一只鹤在我的体内扑翼,它的软软的凉凉的脚爪在我的左腿上踏出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和响声,那小爪子的印迹如同一朵一朵土黄色的花瓣洒落在我的左膝盖骨上,夜是这样的黑沉和静寂,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而绝黑的墨镜底下,使我迈不出我的腿……
  接着,我就被一阵隐隐的找不准地方的疼痛感从睡眠中搅醒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左腿在疼,是那种真真切切的疼痛。于是,我习惯性地伸出手,在这本应熟睡的夜晚里抚摸我那条疼痛的腿。可是,我的手触碰到的却是平展展的床板,应该伸展左腿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那地方像烟囱里边冒出一缕圆圆的青烟,感觉中存在着,实际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这才醒觉过来。
  我的左腿的确不存在了,一年前,它像一截外表完好却内里被蛀噬的木头,从手术台上被医生们抬走了,轻而易举得仿佛是那条腿自行迈开脚步离我的躯体而去,走向实验室的解剖台,再不回头。
  虽然后来的解剖实验证明,我腿上的那个小小的肿瘤完全没有必要用一条腿的代价来解决,它只需一个不大的切除手术就行了,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左腿。这的确不是梦,但我的左腿真是像梦一样不翼而飞了,它失踪在一场人为麻醉的梦境里。我甚至可以看到当时几个医生如同卸下一管炮筒一样把我的左腿从案台上扛走,而几分钟以前,它还与我的肢体相连为一体,瞬息之间它就成为一个死去的零件被放置在远离我躯体的另外一个地方,令我无法接受。
  在我的左腿离开我的一瞬间,我似乎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记得在我的伤口愈合之后,我常常被习惯所驱使,从床上或椅子里站起来就走,上半身做出欲将大步流星的倾斜姿态,以为我那以往柔美而修长的左腿依然完好无损地长在它原来的地方,以为它以往那袅袅婷婷的步风一直尾随着我,从未离开。结果,可想而知,我一个猛子倒卧于地,迅雷不及掩耳。在我柔弱的躯体与冰凉的硬邦邦的洋灰地无数次拥抱之后,我才终于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左腿。
  我曾经对着镜子反复观看那残肢的断头,鲜嫩、锃亮得犹如婴儿的头盖骨。在镜中我看见一大片清澈的水,一株看不见的带锯齿的有毒的树枝或水草暗中刺伤了我的大腿根部,然后我的整条左腿就顺着水流波波折折漂走了,安静而完好。它的顺理成章甚至使我怀疑它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它不过是前世的一个回声隐现在我的身体上,如同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将是过去一样。
  再见,我的左腿!
  可是,一年之后,在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悲痛的事实之后,这几年,我的已经不存在了的左腿忽然疼痛起来,那绝不是幻觉中的疼痛,也不是旧日的伤口在疼,而是整条不存在的左腿真实存在着一样在深深地疼,以至于几次把我从睡梦中搅醒。
  我闭着眼睛,立刻就闻到客厅那边龟背竹在半睡半醒中发出的绿的气味。电冰箱微弱的嗡嗡启动声依稀可闻,犹如小提琴高音弦端凄凉的颤音,隐隐约约、丝丝缕缕沿着昏暗的光线传递过来。一株树,一幢房屋,一个伴侣,一个家,多么美好,如果不是我的左腿……
  我知道,我必须使自己眼下的关于腿的全部记忆退化得如同公元前那么遥远。
  此刻,夜色正朝着清晨的方向缓缓流动,天空的光亮仿佛一只巨兽张着大嘴,一点一点吞噬着黯淡的颜色,窗外已经有了昏弱的光芒,树影的轮廓懒懒散散地投射到窗帘上。耳边一阵熟睡的低低的鼾声,它均匀得仿佛是从树叶上连续不断地掉落下来,又如同远处流水的潺潺声,洒落到我的枕边上。他离我的身体如此之近,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吸到我的脸孔上的热气所含有的一种好闻的树脂的清香。可是,他却无法感觉到我的腿疼,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人,这个像我的手足一样息息相关的人,我沉重的疼痛对于他却如同远处的一块沉默的石头,无法真切地传递到他肢体上。我脑子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以前曾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话,大意是说,使你感到孤独的从来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最亲密的人。
  又是一阵深深的隐痛袭来,这个感觉再一次驱散瓦解了我对于血肉相连、唇齿相依这些美妙词藻的信任。我叹了叹气,揉揉眼睛,开始摇晃他的肩。
  “我腿疼!你醒醒。”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光像雾霭中驶来的一道温馨的汽车微光。他抚了抚我的头,语音含混不清地说,“哪条腿疼?”
  我没吭声。
  停了一会儿,他似乎才醒转过来,意识到自己询问的失误。
  他说,“噢,我怎么忘记了。”
  “不,是我的左腿在疼。”
  他把手从我的头发上轻轻下滑,移动到我的左胯处停住,抚摸着那单薄而尖锐的胯骨,叹了一声,“你在做梦吧,它已经不在了。”
  “它像在一样疼。”我委屈起来。
  “你肯定感觉错了,是不是那条好腿在疼?”
  “不是。那种隐隐的疼正从我的左脚尖沿着小腿肚往大腿上爬呢。”
  “不会的,你肯定弄错了。”他耐心而肯定。
  “它的确在疼。”我说,“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它这会儿的姿势,以及它和我的右腿相触碰的温热感觉,就像你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胯一样。左膝盖底下的血管突突在跳呢!”
  “别傻了,你已经没有左腿了。”他坚定而柔和地说,似乎是让我彻底死心似的。
  我有点急了,提高了声调,“的确是我的左腿在疼,整条左腿!那已经没有了的整条左腿!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点也不急躁,依然用刚才的语调说,“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这不可能已经成为事实,它正在疼,隐隐地疼。”我几乎叫了起来,“是我知道我,还是你知道我?”
  “别闹了。”他轻轻在我的脊背上拍几下,“我像你一样知道你。”
  我的泪珠顺着鼻梁流到枕巾上,“这才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如果你像我一样知道我,那么这会儿你的左腿就会感觉到疼痛!”
  潮湿的晨雾悬挂在窗外,要下雨的样子。微弱的光线起初与四周的黯淡抗争,这会儿光亮显然一步步逼走了夜色,衣架上的亚麻衣服的轮廓已依稀可见,像一个失去头颅的人缩着肩,卧房里淡栗色的家具也涂上了一层不均匀的光泽。清晨六点钟是一块巨大的布,它将掀开被夜晚盖住的生活,此刻这块布已经卷起了一个角。我看见了身边的这张脸孔,他正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一只眉毛高挑起来,而另一只眉毛依然伏卧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奇特表情。
  他这样凝视了我一会儿,不再与我争论,又在我的脊背上拍了几下,说,“睡吧,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透呢。”
  我独自望着天花板度过了内心孤寂的天明之前的一段时光。
  清晨,我小心地穿上衣服,尽量蹑手蹑脚地不发出声响。我不想弄醒他,因为在天色微明之际他又睡着了,睡着前他含含混混说了一句,“天亮我们去趟医院吧。”
  我说,“再说吧,也许有什么东西暗中作祟呢。”
  我将客厅的窗帘拉开窄窄的一条缝,一道细弱的光线漏射进来,窗子并没有打开,外边石板小径上自行车的吱吱噶噶声就钻了进来。我动作轻缓地洗漱收拾,然后我比往日更加谨慎地打开房门,房门吱扭一声,我听到卧房里床上有了动静,是坐起来的声音。我没有及时溜出房门,而是开着门仔细听着卧房里的动静,那边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返回身向卧房依然微黑的光线里边探头张望,我似乎听到他迅速躺下的声音,待我的视线落到床上时,我看到他故意翻了一个身,佯装没有醒来的样子。模模糊糊的光线里仿佛有什么暗中的举动发生着,我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然后我就离开了。
  我早早地就一个人上了路,疲倦地拖着一条假腿,在这座吞没了我的左腿的混乱的城市的街道上一声轻一声重地吃力地行走。清洁车在马路上辚辚响着。有一只怪鸟忽然飞过来,它像一张彩色的布片在我眼前盘旋飞舞,尖叫了几声,就栖落在路边的树枝上。天空灰中透出一股脏兮兮的黯淡。多少年来,我一直偏执地认定,清晨天空大气层的颜色是这一天是否顺利的关键。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天空,心里涌起茫然的淡淡的无望。
  人的两条腿就像白天与黑夜、现实与梦想、今天与明天的微妙组合一样,交替而行,相依而存。而我正在努力习惯在这座蒙着面具的分不清夜昼的模糊城市里,单腿行走,学会接受残缺。记得小时候玩一种叫蹦房子的游戏,小朋友们都是用右腿蹦,而我是用左腿蹦。蹦房子是那种玩不完的梦想的游戏,我的左腿似乎在那时候就融化在这种奇妙的游戏当中了,以至于长大成年之后依然很不情愿走进真实的空间。
  这会儿,我的手里攥着一本书《圆锥、凿子与诗歌》。我打算一个人单独去看医生,当然我心里并没有怀揣多少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向医生说清楚,我的那条失去了的左腿近日以来总是鬼使神差地隐隐地疼。
  刚才我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在楼道口拐角处,我先是听到一阵不规则而又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乏味的砰砰声被击打得极富激情。然后,我望见了埋伏在拐角阴影里的那张脸庞,那是一张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的脸,她正在楼梯口的阴影处专注地忙着什么,手中上上下下挥舞着一只锤子。我仔细观看了片刻,看清她原来正在用力砸坏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神情颇为认真,仿佛在精雕细刻地制作一双鞋子一样。
  我不解地随便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她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中的敲打,用一种听不清的低语似的嗓音说,“清早我已经把这双鞋子扔到垃圾箱里了,可是一转身,觉得哪儿不太对,又把它捡了回来。”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她抬起头,冲我吃吃笑了两声,一颗门牙挤到嘴唇前面,眼帘大大张开着,露出眼球底下一条模糊的白线,她的嘴唇又缓慢地嘘动起来,“这鞋子虽说旧了,可哪儿都没坏,若让别人捡了去,岂不白白占了便宜!”她低下头,继续充满激情地用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击声过后,她的身体都会颤抖地摇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捡了回来,我要把它砸坏了再扔,而且,要分别扔到两个垃圾箱里,让它凑不成对!”她的脸孔涌上来一股仇恨与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声,冲着她的那颗闪闪亮亮的门牙的缺隙说了声再见,就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她显然忘记了我这种单腿人是用不着非把鞋子凑成对的。
  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感。
  这座庞大的U字形建筑物遮掩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边,四周挂满绿色的藤萝,这些藤萝牢牢地攀附在破旧的墙壁上,如同一些陈腐的观念攀附在一个顽固的老者的头脑中一般结实。它看上去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灰白色塔楼,显得相当陈旧朽败。楼上的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使我可以想像到里边的幽暗、阒静与憋闷。有几条种着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门。我远远看到一个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这所医院的名字,心里暂时像吃了一副镇静剂,踏实下来。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把那本《圆锥、凿子与诗歌》的书垫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气,休息一下再进去看医生。然后,我抬起头,再一次凝视医院的外观,我发现此刻的塔楼与刚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觉的变化,那些悬挂在楼壁上的绿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上涂抹着许多抽象的颇为现代感的图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巨大的褐色舌头梦呓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谓晕映法,轮廓由中心向着边缘渐次变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怀疑起自己来——那些绿色的藤蔓哪儿去了?莫非刚才看花了眼?
  医院怎么装扮得如此呢!以至于不像一所医院。
  我想,我一定要找一个最小的房间里的最老的医生。
  我开始判断从哪一条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医院的大门里去,正在分析着,就见一个人影从一条小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我立刻迎上去,说,“请问,这条小路是通往医院大门的最近的道吗?”
  来者是个老头,他停住脚步,迟缓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须向上翘了翘,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冤枉的事件,满脸黯淡。他似乎有两张脸,一张脸看着我,另一张脸看着他身后的来路。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从我身边溜了过去,然后消失在一堵墙的后边。
  这时我看到脚边的小道口插着一块木方牌子,上边写,“梦想之路,请勿前行。”我用目光充当圆周半径,测试了一下,断定这肯定是一条近路。于是,我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阳光已经亮脆饱满,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弯弯曲曲,树影斑斑驳驳,杂草丛生,高及脚踝。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那笛声顺着阳光传递过来。
  待到我接近这所医院的大门时,我被一排木栅栏挡住了,我试图发现一个缺口钻过去,但是我没有找到,只得退了回来。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块木方牌子,我从这块木牌子的背面看到另一行字,“欢迎你回来。”我疑惑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弄明白刚才那老头为什么不对我说话。
  我闪进这座大楼的门洞,紧挨着门的洋灰泥地光秃秃的,一丝不挂的墙壁有一层绿锈的色泽。我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诊室的门都被我推开看过了。我向房间里探头张望的时候,发现每个诊室里边的医生都连头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样子,脸孔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没有表情地悬在一张张办公桌后面,身体萎缩得像不存在一样,仿佛只是一件件白大褂空洞洞地挂在椅子上。
  我没有发现我感到信任的人。
  一个中年的相当肥硕的妇女从分检处那边一扭一扭走过来,我注意到她那掩在一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的脸孔很不高兴,身体的肌肉显然已经相当松弛。她对我说,“请坐到候诊椅子上去。”我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医生。”
  她说,“医生不是可以由你挑的。”
  我说,“可是,我的病比较特殊。”
  “怎么特殊?所有的人都特殊。”她有些不耐烦。
  “我的左腿疼。可是,”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假腿,“你肯定看到了,我其实已经没有左腿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既然你知道你没有了左腿……”
  “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她向后闪了一大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我追在她身后,着急地解释,“我不是没事找事,虽然我的左腿没有了,可是它的确像有一样疼。”
  她不再理我,一句话也不肯再说,好像说一个字都会伤了她的元气。
  我只好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待。
  我坐了一小时或是两小时,没人叫我。我想,一定是分检处的那个胖女人做了手脚,她根本就不相信我,我再坐上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恐怕也不会叫到我了。
  于是,我就起身离开了。
  我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已开始昏暗,云彩里好像被揉进去了许多残灰焦炭,一块黑一块黑地暂时处于固体状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凝固起来。
  果然,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我发现客厅里坐满了陌生人,男男女女都围着我丈夫,指手画脚,甚至可以说是手舞足蹈,房间里显得水泄不通,空气也十分混浊,烟雾缭绕,还有一股浓烈的生人气味,嘈杂声像波浪似的在客厅的墙壁之间来来回回撞击,声音与气味挤在一起。不知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恍惚还看见桌子上有一些手指一样大小的微型人,(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全都一起向我看着。我由于害怕陌生人,没敢仔细朝客厅张望,就迅速一闪身溜过门厅,踅进卧房,躺到床上,假装没看到他们。
  客厅那边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招来这么多陌生人到家里,平时他和我一样,一向都是不好客的,甚至有时候我憋闷极了,拉他到阳台上听听左邻右舍的家常闲话,或者是从阳台向楼下的石板小径上的人影张望一会儿,观看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举着一把伞款款走过的风韵,或者倾听一位年迈的老者用拐杖探路时木然乏味的敲击声,他一向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死死守住我们两个人的一成不变的日子,全心全意围着我一个人转,特别是我截肢以后,他几乎就成为了我的左腿,而对其他的人与事相当漠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的一部分,尽管我们最初的某些东西无能为力地丢失或死去了,但我们的关系就像一个陈旧而毫不含糊的概念,稳固忠实。我们淹没在日常生活的琐事之中,正是这些琐事掩饰了我们的某种距离。
  有一次,也是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天,天欲将下雨的样子,风却很是干爽,天空的颜色特别浓烈刺目,红的地方像凡·高割下来的那只血淋淋的耳朵,黄的地方就像他指尖流出来的一朵一朵晃眼的向日葵,青黑的地方像噩梦伸手不见五指。我向楼下一排排浓郁的树木望去,夕阳把树冠的一侧染得金红,而另一侧却埋在阴影里,绿得发黑。我冲屋里说,“你快过来看啊,树干都成了阴阳人。”他站在厨房洗菜池前,高大的身材如同一座废墟,一截残垣,伫立在已经木然凋零的五脏六腑之上。他脚底下一动不动,手里专注地洗菜,对我的召唤无动于衷,也不回应我,只有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传到阳台上。我又喊了他一声,隔了半天,他才懒洋洋地说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他对外界事物越来越没有兴趣了。
  有时他站在卫生间梳头发,水龙头哗哗啦啦流着细细的水,他不时地用梳子淋了水往头发上梳,一梳就是半小时。一个男人,用半小时来梳理头发,若不是穷极无聊,肯定就是想用缜密的头发来遮掩空虚的思维。
  这会儿,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随便举起一本书,还拿着一枝笔在书页上勾勾画画。我听到有人砰砰关门,还有人咝咝啦啦挪凳子。那边的声响使我已经看过的半页书忽然中断,而且一点也想不起来刚才都看了什么,画了什么。书上的内容一下子无影无踪。
  我咳嗽一声,想让思路追上刚才书本里的记忆,可是,我的脑膜却不停地震动起来,眼球也干燥得转不动。我只好放下书,合目静躺。我又顺手打开床头的小收音机,脑中有一东西随着收音机讲话的频率震动。
  这时,我的丈夫吱扭一声推开卧室的房门,我紧紧闭上眼睛,做出睡得很深的样子。他过来俯下身摇晃我的肩,“宝贝,醒醒,我们该吃饭了。”
  我睁开眼睛,闻到他身上飘下来的花生油气味和白米饭的馨香。
  我说,“他们都走了?”
  “谁?谁走了?”
  我说,“家里不是来了很多人吗?他们来做什么?”
  他说,“你怎么睡糊涂了,家里根本就没有来什么人。”
  我有些不高兴,“我进门时看到他们了,整整坐了一屋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一直在厨房做饭,听到你回家了。见你进了门就钻进卧室,我想你可能是累了,打算烧好饭再叫你起来吃呢。家里没有人来啊。”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打了个闪,想不出家里有什么事非要背着我。
  我不再与他争执,事实在我心里明镜一般。
  我起身到客厅转了一圈,他一直闷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的目光在客厅里左左右右打量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珠也随着我的视线转来转去,局促不安的表情清清爽爽地写在脸孔上。我把眼睛眯起来,似乎在太阳光底下走动一样,因为我不想让他明晰地看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哪里,我知道他一直在瞧着我。客厅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不像有人来过,一小时前这里的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以及喧哗吵闹全都消隐不见、匿迹无痕了,只有一点揭穿了此刻风平浪静的骗局——那就是还不及消失殆尽的生人气味。我抬起头看他,他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忽然不忍心说穿什么,上去拉住他的手,“好了,我们吃饭吧。”
  “宝贝,你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后边用手臂搂住我的腰。
  今天他第二次叫我“宝贝”了,这人多奇怪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显然是心虚在做祟。
  “没什么,只是……只是,都太远了。”我说。
  “什么太远了?”他搂着我的腰,往门厅饭桌靠近,“你是指去医院太远吗?今天早晨你没叫醒我就一个人走了,本来我是要陪你去的。”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乱想了!现在你的左腿虽然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爱,一起呆着。我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如此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吃力地低低说了声,“今天去医院怎么样?”
  我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我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
  我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样,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吃饭吧。”
  我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我已经察觉到,我的腿疼这件事使他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路行进。按照我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我们在床上进行那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F93频道,那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把一只手揽在我的肩上。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我忽然说,“你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我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一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像我们这种做爱,实际上只是把问题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办法。这件事现在好像也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你要是认为不该做,我们就不做。”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我只是在说生活的激情这个问题。”
  “你不愿意?我们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吗?”
  “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阴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湖熠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云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细微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着什么。我们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那脸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
  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锉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
  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走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入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
  我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
  “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
  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
  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
  “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交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
  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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