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夜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的埋伏在我们四周。 这些强烈隐藏着的山夜的魅力并不因为电视机文明的侵入而消失,它们交杂混合成了另外一个奇幻的世界。 巧诺深黑的直短头发和刷子一般的小胡子使他在月光、火光及电视荧光的交错里显得有些怪异,他的眼白多于瞳仁,那么专心看电视的样子使我觉得他是一只有着发亮毛皮的野狼,一只有若我给他取的外号——“银眼睛”一般闪着凶光露着白齿的狼。 奥克塔维沃的气质又是完全不同的了,他是修长而优美的少年,棕色的软发在月光下贴服的披在一只眼睛上,苍白的长手指托着他还没有服兵役的童稚的脸。 在工作室里,他不止帮我做木框,也喜欢看我带去的一张一张黑白素描,他可以看很久,看得忘了他的工作。 我盯着他看,心里在想,如果培植这个孩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加上他生活的环境,是不是有一天能够造就出加纳利群岛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呢? 而我为什么仍然将书本的教育看得那么重要,难道做一个乡村的木匠便不及一个诗人吗? 我又想到自已我不清楚我是谁,为什么在这千山万水的异乡,在这夏日的草原上跟三个加纳利群岛的乡下人一起看电视。我的来处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拉蒙在远处擦枪,我们的四把枪一字排开,枪筒发出阴森的寒光来。他做事的样子十分专注而仔细,微胖的身材使人误觉这是迟钝,其实打飞靶的人是不可能反应缓慢的,他只是沉静土气得好似一块木头。 “拉蒙!”我轻喊着。 “嗯!” “干什么要打野兔,你?” “有很多呢!” “干什么杀害生命?” 拉蒙笑笑,也讲不出理由来。 “明天早晨我们只打罐子好不好?” “不好。” “我觉得打猎很残忍。” “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怔怔的看着拉蒙慢吞吞的样子说不出话来。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这句话里,还是不要再谈下去的好。 电视片演完了,巧诺满意的叹了口气,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电视里的故事还是把他唬得怪厉害的。 我收拾了残食去喂戈利菲,其实它已经跟我们一块儿吃过些了。 我们拿出自己的毛毯来盖在身上,枕着石头便躺下了。“谁去洞里睡?”巧诺说。 没有人回答。 “ECHO去不去?”又问。 “我是露天的,这里比较干净。”我说。 “既然谁都不去洞里,买下它又做什么用呢。”“冬天上来再睡好了,先要做些小工程才住得进去呢!”我说。 “冬天禁猎呢!”拉蒙说。 “又不是上来杀兔子的!”我说。 这时我们都包上了毛毯,巧诺不知什么地方又摸出来了一个收音机,反正他是不肯谛听大自然声音的毛孩子。“明天几点起来?”我问。 “五点半左右。”拉蒙说。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毯子窝窝紧,然后闭上了眼睛。 收音机放得很小声,细微得随风飘散的音乐在草原上回荡着。 “ECHO”奥克塔维沃悄悄的喊我。 “什么?” “你念过书?” “一点点,为什么?” “书里有什么?” “有信息,我的孩子,各色各样的信息。” 称呼别人——“我的孩子”是加纳利群岛的一句惯用语,街上不认识的人问路也是这么叫来叫去的。 “做木匠是低贱的工作吗?”又是奥克塔维沃在问,他的声音疲倦又忧伤。 “不是,不是低贱的。” “为什么读书人不大看得起我们呢?” “因为他们没有把书念好呢!脑筋念笨了。” “你想,有一天,一个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会嫁给一个木匠吗?” “为什么不会有呢!”我说。 我猜奥克塔维沃必是爱上了一个念书的女孩子,不然他这些问题哪里来的。 奥克塔维沃的眼睛望着黑暗,望着遥远遥远的地方。这个孩子与巧诺,与他的师父拉蒙又是那么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为他的灵魂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喂!塔维沃!”我轻轻的喊。 “嗯!” “你知道耶稣基督在尘世的父亲是约瑟?” “知道。” “他做什么的?” “木匠。” “听我说,两件事情,玛利亚并没有念过高中。一个木匠也可以娶圣女,明白了吗?” 我温柔的说。 奥克塔维沃不再说什么,只是翻了一个身睡去。我几几乎想对他说:“你可以一方面学木工,一方面借书看。”我不敢说这句话,因为这个建议可能造成这孩子一生的矛盾,也可能使世上又多一个更受苦的灵魂,又是何必由我来挑起这点火花呢! 这是奥克塔维沃与我的低语,可是我知道拉蒙和巧诺亦是没有睡着的。 火焰烧得非常微弱了,火光的四周显得更是黑暗,我们躺着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什么,可是远处月光下的山脊和草原却是苍白的。 天空高临在我们的头上,没有一丝云层,浩渺的清空呈现着神秘无边的伟大气象。 四周寂无人声,灌木丛里有啾啾的虫鸣。 我们静默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电台的夜间节目仍在放歌曲,音乐在微风里一阵一阵飘散。 我仍然没有睡意,卷在毯子里看火光如何静兀的跳跃,在做熄灭前最华丽的燃烧。 赞 (散文编辑:淡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