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的空间

                                              江边的豆腐坊


   江边有一间豆腐坊，在码头平台向青泥印出的小巷走上两步，掷给一角纸币吆喝一声：买豆腐！随即便可将一块白胖的豆腐带回家。这是我小孩时生活的一个场景。
   这间豆腐坊素雅简陋，木条子的骨架，篱笆编织的山墙，几片水渍褪白的木板档门。它龟缩于江岸下，处于无名的窄短小巷里，似乎被小城遗忘了，可它却闻名遐迩，只因那个年代它是小城唯一一间豆腐坊。
   太阳刚升上一丈杆，豆腐坊便热闹了。这豆腐不市卖，吃豆腐的会汇聚来买，下了码头，提蓝的，捧碗的，抢到坊前：买豆腐！一板热腾的豆腐端上，木板尺子轻按，刀片子横竖拉划，一块块嫩白蠕动的豆腐被铲托放入蓝中。一块豆腐一毛钱，省钱的五分钱又一半切。豆腐于当时也不是百姓寻常菜，要把它弄香，得先切片煎黄，再葱炒，上好的放上几片半肥的猪肉，那可称得上等菜，如此折腾料理，花油配肉，一般人家耗不起。拿俸金吃食的机关食堂是豆腐坊的常客，可三日一街天杀猪飨市，吃肉日“伙猫”又不定烩制此菜，算来吃上这道菜亦屈指可数。然有买才生市，偌大个县城，东家不买西家买，只此一间卖豆腐的，每一天也能让豆腐坊忙活一阵子。
   正午时分，买豆腐的人散去，豆腐坊打烊了。这坊子只是工坊没人居住，做豆腐的几个人清洗了模具，理好了东西便各自回家，只有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挎着蓝子，里面堆放沾上细碎豆腐的围布和一把木捶子向江边走去。豆腐坊清静了，没有人再看它一眼，唯有江风不时地掀开披挂在篱笆墙外的篾席子。
   当码头工人拎着猪红色的肩布回家吃午饭时，码头上便没了个人影。不一会，豆腐坊的门被打开了，进门的人是个女人，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却掺了些白，她脚蹬高水靴，身围兜裙，肩挑两个木桶子。袋烟工夫，她出了门用锁头锁上，这时木桶里已盛上两大坨的豆碴子，担子有些沉，她摇晃着挑上码头。这女人街人管叫她“亚豆腐”，是豆腐坊里的员工。“亚”是对年较长女者的通称，城里人杂姓疏亲，称谓一般者惯冠上“亚”“公”，后缀这人的标的词，诸如“亚花潘”“公阉猪”，“亚豆腐”分明是卖豆腐的女人。豆腐坊里有几“亚”，如何只她受称“亚豆腐”，个中来历不得而知。“亚豆腐”其实最大的能耐是养猪，家里圈养一头四百多斤的大肥猪，当时在小城里轰动一时，人们纷纷涌向她家里观慕，我个小孩也曾随众人去凑过热闹。猪圈搭建在主房后的“天井”，斜瓦矮棚里伸躺一头硕长的大肥猪，通体白里透红，想来是头公猪，圈内只颐养一头。听人说这是一头“陆川”猪，比本地土猪体型硕大。猪种优良，饲料优质（长期喂豆碴），管理有方，方可膘得小牛般的体重。风闻有人要让猪游街显荣，其后文如何我亦没了印象。
   一间豆腐坊，半日忙活计，能让小城泛荡淡淡的豆腐香，然一年里总有半个多月歇业停产。何故，只因江水汛洪。右江河水夏季多洪，尤七八月是猛。豆腐坊立于江岸，城郭之下，逢洪必淹。于码头上观洪水，脚下的豆腐坊岌岌可危，故此为众人眼里的洪水标志杆，探听洪水的会问：淹到豆腐坊没？一般年里豆腐坊年年遭淹，我所见最大的洪水只让豆腐坊露现一拳高的房顶，码头也只剩两小台阶了。彼时湍急的洪水给震东的渡轮和赶街的客船进港泊岸十分的险象，码头狭窄，水力汹猛，稍有不慎船就刮撞坊房。
   话说这豆腐坊原为私人宅房，起建年头亦不短，单薄的骨架，年年受淹，怎的就能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