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蝉的空间

【导读】好景不长，镇里对我家冷淡起来，过年慰问烈军属，也没我家的份。后来才知道，是卢梅仙到处诬告我父亲是叛徒，拐款潜逃了；还造谣我父亲带回一簸箩大洋，运回一船小麦。

　　【尘封往事。纪事散文】自序
　　
　　记不清哪位洋作家说过：“每一个十字架下面，掩埋着的都是一部人生的小说。”
　　每一个尘世中人，无论是叱咤风云的伟人名士，还是平淡无奇的芸芸众生，都不过是时势随心编写的一段故事；无论是爬进上流社会的宠儿，还是苦斗在社会底层的群氓，都不过是导演排定的角色。所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无不是各个时代的投影。
　　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廋马。在阵阵秋风中，一株扭曲觳觫的老树摇曳着。那片片飘飞凋零的，是对尘世的一点点希望，是对人生的一分分留念。
　　忽地记起八七年我发表过的一首小诗。身处与权贵又一场长达10年抗争中的我，在《读公刘<扭柏>》中喊道：
　　我就是一株扭柏
　　一团绿色的龙卷风
　　扭曲的生活造就了扭曲的我
　　扭曲的我旋转着
　　因生活毕竟还有扭曲
　　朋友！请把扭曲的苦涩全给我卷走
　　痛痛快快地搏击
　　成一株挺拔的树
　　
　　何等苍白空泛，又何等幼稚虚幻的豪言壮语！如今想来，只是一笑置之。
　　绝无任何功利动机，也不奢望给谁留一份念想。兴之所致，就随心回放那么一段往事；不想敲键，也不勉强为之。此生能否完稿，听天由命吧。　2010.10.06

【尘封往事】1.老树蔸

　　快到中秋节了，大哥送来一块大月饼，母亲放在柜子里。我发现了，虽然知道是要到中秋节晚上吃的，可还是禁不住掰下一点尝尝，好甜好香呵。出去玩了一会，还是忘不了月饼，可又怕妈妈责怪。转念一想，到时候我认错，少吃点，也许就不挨怪了，于是又掰了一块。两三天里，如此多次，月饼被我吃了一大半。这时我害怕起来，心想少不了挨打。忽地心一横：“反正少不了挨打，左一左吃光它，再挨也值了！”
　　
　　中秋晚上，大哥大嫂与五哥等人都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我心里直发怵。母亲发现月饼没了，追问我，手里还拿着一把尺子。我情知瞒不过，吱吱唔唔地承认了。母亲斥责道：“那你也不能偷吃光了呀！”我说：“本不想吃光的，又想反正要挨打的，左一左就吃完了......”全家人都大笑起来。如今，几十元一盒的月饼也懒得吃，可总忘不了几十年前那个晚上，母亲手拿尺子，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据哥哥说，我曾祖父是个不小的官，到祖父辈家道败落，终于分家。我父亲排行老六，是个读书人，又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全家的生活全靠母亲摆小摊维持，日子十分艰难。二哥三哥儿时就夭折了，二姐出生刚满月，就送人当了童养媳，成为母亲长久的痛，直到解放后才回家。
　　
　　小百货是母亲到汉口买来的，大哥搭把手照看小摊，家务全撂给大姐。母亲白天一边看摊，一边纳鞋底；晚上绣鞋帮绱鞋，等做好一双绣花鞋，要到鸡叫两三遍，第二天摆在摊上卖。母亲的绣工在当地颇有名气。她绣的云锦喜庆漂亮，专供出嫁新娘租用。
　　
　　黄冈是国共日三方拉锯地区。TF镇史称乌龙镇，东五里左右有座盘丝桥，儿时我多次去玩过，记得有七孔。这桥是东进山里游击区的必经之路，敌人设有哨卡，防止药品百货等流进山里。母亲对我讲过，她曾几次将小货捆在腰里装成孕妇，再将山里买的纱线捆在腰里。幸好守卡哨兵对孕妇还算客气，没出过事。母亲谈起这事时，还有些后怕。
　　
　　在上寨界有三间祖屋，原租给他人。解放前夕，有国民党军驻扎。一天，我母亲在后屋纺线，一位挺有派头的军官进来了，先是闲聊几句，突然问：“老板娘，听说你当家的是共产党，在哪？”我母亲陡然紧张，恰在此时，隔壁传来拷打人犯的惨叫声。母亲猜想，军官定是在外打探过，心里更害怕。不过母亲很快镇定下来，强装若无其事地说：“别提那不成器的当家的，您也肯定听说了，那人常年在外瞎混，从不管家，早不知死到哪儿了去了。”那军官哈哈大笑，没再说啥，就转身走了。是那军官果真相信了母亲的话，还是有份善心，不想认真追究放一马？母亲说不清，我猜想是后者。
　　
　　刚解放几天，一位叫卢梅仙的女人来找母亲，要租间房给她亲戚生孩子。按老家风俗，这是很忌讳的事，母亲没有答应。谁也不曾想到，此事竟是我家两代人在几十年中大灾大难的祸根！
　　
　　有一天，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来找母亲打听父亲的消息。我清楚地记得，在门口，那人蹲在地上，叹了口气，说：“到现在还没回来，怕是完了......”母亲立马失声痛哭起来：“死人哪，你在哪儿呀！......"
　　
　　母亲没读过书，可苦难的经历，使她强烈地热爱新社会。刚解放，百姓还担心国民党打回来。可母亲一解放就让大哥参加革命，很快成为黄冈县粮食局股长、副局长。“雄赳赳，气昂昂”时，，我四哥在黄冈中学念书，立志投笔从戎抗美援朝。我母亲赶到黄州，积极支撑四哥参军，部队领导给她戴大红花，请她讲话。不久，我家门外有两块光荣牌：“光荣烈属“与“光荣军属”。母亲还成为县劳模，奖品是一部新式犁，母亲转送给了农业互助组。
　　
　　好景不长，镇里对我家冷淡起来，过年慰问烈军属，也没我家的份。后来才知道，是卢梅仙到处诬告我父亲是叛徒，拐款潜逃了；还造谣我父亲带回一簸箩大洋，运回一船小麦。此人的丈夫原是被新四军用锄头挖死的。文革期的黄冈县委副书记漆福山解放前夕在山里打游击，曾将儿子漆林寄养在卢家，卢也就摇身成了“革命功臣”。漆家属张体学、李先念系，解放后做官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卢梅仙也就成为TF一霸。57年房屋社会主义改造时，我家的祖屋被没收了。哥哥们宽慰母亲说，这是国家的政策，收就收了吧。可后来才知道，按政策是120平方以上才改造。李跛子原是TF一地痞，解放后不知咋靠上了卢梅仙，成了镇里干部。此人亲自丈量的，只有60多个平米，他却暗中改成了120平方，刚够没收标准。
　　
　　文革初期，黄冈县设置陷阱，迫使我卷入了黄冈地区文革运动。后来黄冈带着逮捕证与黑材料到北京、到河南抓我，没得逞，就将我家人当替罪羊。我母亲已是70多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是小脚，“革命群众”多次将她拉到大街上，批斗她是“地主婆资本家”，是“叛徒家属”，是“一窝反革命的黑根子”......要她站到条凳上，再将她推到在地！可怜的母亲多次想一死了之，可那时，本是普通教师的五哥，前后两次被抓去关进死牢，嫂子或进了学习班，或故意调得远远的，几个年幼的侄儿侄女谁来照看呵？
　　
　　我是个并不迷信的人。1979年的一天晚上，我忽地六神无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莫名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第二天，接到电报，老母亲去世了！待我从河南赶回去时，老人家的眼睛竟还没闭上！家人告诉我，老人去世前，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小名......
　　
　　我家老屋后门旁，有一个老皮树蔸，旁边生发出许多嫩枝。许多年了，我每每回想起母亲，就想起那个枯黑的，却生发着许多新枝的老树蔸。
　　
　　10.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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