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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概三十出头年纪，扑满雪花的头巾下面，略显苍白的姣好面容透露出疲惫的神色。儿子五六岁的样子，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神明显有着异于常人的木然与呆滞。母子两个手拉着手，顶风冒雪，前倾了身子在空无一人的乡间道路上努力地默默跋涉。忽然，儿子像是受够了这样的雪中赶路，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手掌，啊啊大叫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双脚乱蹬，瘦弱的身体拧麻花一样来回扭动着。年轻的母亲急忙蹲下身子，一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嘴巴靠在他耳边温柔地轻声安慰些什么，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抹去淌到了他嘴唇上的一行鼻涕。等到躁怒的儿子稍稍安静些，母亲把他背到背上，弓了身子继续朝着风雪深处深一脚浅一脚走去。 这位母亲，大家称呼她春姐，我们在同一家企业打工。刚认识春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是个很能吃苦的女子。那时，我还在纳闷，她为何会主动要求虽然报酬相对较高劳动量却十分巨大的男性工作。而且每当难得的休息时间，她也不肯闲着，而是抹着汗水满厂区里跑来跑去，捡人家丢在犄角旮旯里的空矿泉水瓶，装在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子里，坦然面对着众人地指指点点，下班后背回家中去卖给收废品的得些微薄的零用钱。后来才知道，她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那个先天弱智的儿子。为了医好儿子的疾病，做为单身母亲的春姐，义无反顾地给自己选择了一条充满坎坷艰辛的人生道路。 春姐并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曾经有好心的工友跑来兴奋地对她说，有个新来厂里的年轻工程师相中她了。这个人的人品很好，家境宽裕，事业上更是前途无量，想和她交往，前提是要她把子路（儿子的乳名）送出去。想想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没哪个毛头小伙儿会愿意没进门先当爹的吧，而且未来的拖油瓶还患有令人轻视的疾病。然而面对这样能够彻底摆脱困境的诱惑，春姐却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对春姐而言，儿子在自己心中的重量是超过一切的。在她的潜意识里，不管是健康还是残疾，儿子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不可推卸的沉甸甸的责任，是不可被任何人剥夺的亲情之爱。她宁肯背负着生命中这份沉重的责任与爱无怨无悔地走进人生风雨。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生活给予的压迫并没有消磨掉春姐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坚强的她一如既往起早贪黑地忙碌，尽心尽意拉扯着不会说话的子路坚守着属于她们的日子。不得不承认，春姐是一个开朗乐观从不向命运低头的女子，她从来就不曾放弃过，她的那种顽强与身处逆境时表现出的斗志潜移默化中感染到了我们。面对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残疾儿子的拖累，她始终没有在我们面前发出一句怨言。相反的是，她就像一座坚实的大山一样，用自己宽广的胸怀为子路遮挡住了来自世上的所有风雨。为了医好儿子，她做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在当时，我们常常看到这样一种情形：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的春姐利用每一个休息日，带着子路四处奔波着求医问药，从她的眼睛里，我们总能发现那一丝热切的盼望。然而，命运好像总会对某些人表现得过于残酷，即使春姐拼尽全力，子路的疾病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春姐表面上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我知道，她其实已经站在了崩溃的边缘。 将春姐彻底打垮致使她痛下决心的那一刻终于来到了。那一天的黄昏时分，和往常一样，满身疲惫的春姐，骑着驮了一编织袋矿泉水瓶的自行车，颠簸在回家的路上。在村口，她意外地发现了子路。她的儿子正被一帮游荡少年抓住，你一下我一下推搡着取乐，伴随着孩子们起劲哄笑的是满脸惊恐无助的子路“啊啊”地哀嚎声。一向宽容大度的春姐突然爆发了，她发疯一样从车子上跳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大声叫骂着向那些人冲了过去。看到这样一幕，顽劣的少年们一哄而散，边跑边回头高声叫着：“哑巴！哑巴！”浑身颤抖的春姐正要奋力投出手中的石块，却蓦然间感觉身体一晃，她低下头去，发现呜呜哭着跑过来的子路正紧紧地将她抱住。愤怒的春姐霎时像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高高扬起的手臂缓缓地垂落了。她虚脱似地蹲下身去，抱住惊魂未定的儿子失声痛哭。泪水纵横中的春姐，就是在这时，在心里暗暗做出了曾令她犹豫很久的一个决定。 潘家集，一个不知名的偏远村落，有位盛名久传的“神医”，以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偏方为人治病，据说是相当灵验的。春姐是个相信科学的人，虽然子路的病情一直得不到缓解，她也坚持带他去正规的大医院治疗，她不敢拿儿子的生命冒险。然而，经过这次波折，春姐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为了儿子的未来，她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顶风冒雪地去，浑身冷透地回，面对着手里这满满一碗散发着古怪异味的汤剂，春姐一咬牙把它全部喝了下去。哦，她是在以自己做实验啊，在儿子喝下它之前，她想证明它是足够安全的！做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在做这样一件事时，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崇高的意义，这就像是风会在四季里永远地吹、花儿会在田野里生生不息地绽放一样自然。母亲不就是这样的吗？是啊，也许在全天下所有母亲的心里，都有那样一架天平吧，在天平一端的自己永远是轻的，她可以为了子女放弃一切世间的荣华享受，甚至可以为了他们付出自身的生命。这就是母爱。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爱不是重于泰山！ 春姐的担心被证明是正确的，这用各种不知名植物的根叶与蛇血调配成的所谓药剂，最终发挥出了它剧烈的毒性，春姐当晚便昏死在了床上。整整三天三夜之后，当她从迷茫中苏醒过来，对着守候在床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第一句话就是：“子路咋样？他没喝那药吧！” 泪眼涟涟的娘用力抓住春姐的双手：“傻闺女呀！你这又何苦？子路拖累的你还不够？我擅自做主了，让他舅给他寻了个好人家，听说是个啥子慈善家，人可好，咱放心。子路今天就和他去了。你安安的好吗？丫头！” “妈！你好糊涂啊！子路那就是我的命！你明不明白！”极度虚弱的春姐由于激动，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一层炫目的潮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母亲的双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撩开蒙在身上的被褥，摸索着滚下床去。“我的子路他在哪啊！妈！” 母亲已经是涕泪横流：“妈这是做的啥孽啊！他们就在村口，快去还来得及，别怪妈......”不等她说完，披头散发的春姐已经赤着双脚，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街道上空空荡荡，人们都在暖意盈盈的室内躲避着冬日的寒冷，凛冽的北风在村庄上空肆虐，马路上厚厚的积雪，早被来往的车辆行人踏成泛出清冷寒光的坚冰。衣衫单薄的春姐左摇右晃奔跑在滑溜溜的道路上，足底刺骨的冰冷尖针一样穿透着血肉，她却浑然不觉。村口的老槐树底，停一辆高档“奔驰”轿车，车门忽然从里面被用力打开，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孩钻出车子，噔噔噔迎着春姐一路跑来。 “子路！我的儿！”泪流满面的春姐一把将冲到身前的男孩抱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在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狂乱地亲着、吻着，眼中的泪水断线的珍珠样扑扑簌簌滚落。男孩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摸上春姐的面颊。“......妈、妈妈！” 哦，冬天总会过去，春天已经不再遥远。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