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一夜的雪。 我穿着母亲缝了数月的棉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酥软洁白的雪上,脚底的雪被压得紧实,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一粒粒细小的冰晶被寒风卷起,很快消失于无形。我缩了缩脖子,把袄子裹得更紧了些。 山坡上,我看见了她。 晨间,阳光曦微。十冬腊月,她仍身着一件单薄的天蓝色绸质长裙,裙褶散开,像一朵惹人怜爱的花。未用发带束起的黑发肆意飞舞。极瘦的背影如一张薄纸,只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了去。 母亲说,她是村头老许家的闺女。去年,老许夫妇一同进漠河以北的群山中打猎,却再也不曾回来。乡里邻间猜测说是叫山妖吃了去。而许家小女自那以后就沉默寡言,只是痴痴地望着漠河以北的那一座座巍峨。“也是可怜的姑娘。”母亲常这么惋叹。 耳边传来了张婶和林婶的唠嗑:“这苦命的姑娘,看她这么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天了,这样下去,许是撑不了几日。” “唉,各安天命吧。她魂不守舍的,去了或许是个解脱。”“是啊。哎呀!你手上这金镯子怪闪的,哪儿买的……” 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股无端的悲凉:她从前也是父母的宝,可现在却被这些大婶指指点点……一阵怒火从心底燃起。我“哼”了一声,赌气般重重踏着地上的雪,跑回了家。身后还可以听见她们奇怪地嘀咕:“赵家丫头今儿怎么了,跟吃了火药似的。”“嗯,平常见了挺乖巧的。” “哐”的摔门声震得我耳膜生疼。我从炕上拿了一个烤得喷香的地瓜和几个菜饽饽,揣在怀里,飞奔到山坡上。 离她四五米远时,我向山坡下瞄,额尔古纳河如一条缎带,穿梭于起起伏伏的山丘间。远处的外兴安岭绵延千里,黛色被白雪掩盖,与苍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天地,极静谧,极旷朗。 我放缓了脚步,伸手拿出怀中捂得有些变形的食物,轻声对她说道:“你吃些吧,别饿坏了肚子。” 她目光直直盯着前方,飞扬起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了。 我看进她的眼睛。乌黑的眸子,如一潭深沉的死水,惊不起一丝波澜。无论我如何唤她,她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无法听到,也无法回应。我固执地唤着。 她回过了头。 在她的眼眸中,我看到了我。她耀眼的微笑,如一把火,融化了我们之间厚厚的障壁。 我看得痴了。 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我都在想,我贪恋她的一抹微笑,自私地把她拉进我的世界,究竟是对是错? 而此时,我看着她吃了食物,收紧的心放松下来。我和她说起听来的趣事。至始至终,她都一言不发。而我,如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不知疲倦地讲着。 日头西斜,照在雪白的山坡上。雪粒微小,闪着银光。 第二日,我特意带了些母亲做的红色布花,坐在山坡上等着她。纷纷扬扬的雪,在额尔古纳河上空飞舞。一朵,两朵,三朵…… 很久、很久,也不知数到第几朵了。 她没有来。 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等过一个人。我的心开始发慌,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抑住了呼吸。 我等来了母亲。恍惚间,感觉她温柔地摇着我的肩,对我说:“宝贝儿,咱回家吧,她不会来了。” 我茫然地把头从膝间抬起,不知所措。 母亲又说:“今天清晨老王看见她独自一人去向漠河北边了。她穿了一件红衣裳,就直往山里去了。雪这么厚,道路都封了,许是……” “不!” 我突然大喊,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昨天我们还……”声音哽咽,眼角滑出一滴冰凉的泪珠,掩埋在渐起的暴风雪中。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何会这样做。 ------------------------------------------------------------- 七年后,我冒着风雪赶回家乡。雪下得极大,一如她离去的那个清晨。北边老许家的旧房子,在顷刻之间毁于一旦。 一切的一切,早已随风消逝。 如她。 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曾留下。 但我还记得。 记得她临走前捎给我的,那张红色纸条: 漠河以北,为家乡。 Fin.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