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每天都有半小时的“大字课”,所谓“大字课”,就是写毛笔字,每天晚自习前老师都要用十分钟作点评。那天,班主任刚走进教室,还没站到讲台上,就激动了,他边走边展开手上的一张写有毛笔字的《人民日报》:“都抬起头来,看看苏东坡的风范。”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矮个,短脖,脑袋好像就是摞在肩膀上的,他讲课有激情,每到激动处就情不自禁地翘下巴,走路也是急匆匆的,酷似列宁,所以,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列宁”,也喜欢听他讲课。“列宁”把《人民日报》举得很高,我们看不到他的头,他的声音却像海涛一样从报纸后面传过来:“同学们,同学们,这就是书法啊!了不起!了不起!”我伸长脖子看过去,见上面写着两句诗,是鲁迅的“大地麦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那笔力真还有苏东坡书体的风范,一看就知道是长久地临过帖的。
写毛笔字不算正式的课业,老师并无特别的要求,只是教些基本功法后,由学生自己写。那时候,全班只有两个人临帖,我临的是柳公权的,还有一个后来成了蜚声海内外的版画、书法家的冯君,他临的是颜真卿的,其他人都是手随心走,信马由缰地写。因为“师出有宗”,字写得有些眉眼,我和冯君被誉为全校的“书法家”,我们还没来得及得意,就来了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花魁”。我想,真是天外有天啊。
学校有个持续一个学期的体育活动,叫“象征性赛跑”,目标是北京,看谁最先跑完学校到北京的路程。我瞌睡少,天麻麻亮就开跑了。岳荫棠也在跑,辫子散开成了马尾,脑勺后面有一个用手绢扎了个蝴蝶结,粉红色的。风吹过来,马尾像一面飞扬的旗帜,“蝴蝶”也随着她的步伐,在潮湿的晨曦中一颠一颤,仿佛活体一般的满是灵性。
时间一长,有同学拿我们开玩笑。我难为情,她无事一般,也许她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也许是她的识面大,不屑于他人嚼舌根。快放暑假了,我们跑完最后一圈,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跑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是到邯郸了。那时,对于河北,我只知道石家庄,经她一说,邯郸就成了我知道的河北的第二座城市。
冯画刊头,他用铅笔画骨架,再着色。她歪着头看,不说话,看得很专心。她画衬画,很麻利,宽宽窄窄的排笔、五颜六色的广告色交换着使,她笔下的河流、湖泊、杨柳一派灵动。有一张全开纸上,画的是一幅拥簇在一起的海棠花,她说是用作“刊后语”的......我都傻眼了。我第一次听人说“景深”,第一次看见有人像泼墨一样的画画,第一次看见海棠花,当然还有第一次知道邯郸。我心想,这家伙怎么恁能干。
有同学凑过来悄声问我,她的肉多吗?我不得不脸红,无法克制的难为情顷刻间化作一抹流云在我的脸上铺开。那时的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还不满十六岁,似乎是第一次知道这“肉”字背后的含义。
我羞愧极了,膝盖也疼。岳荫棠走过来扶我胳膊:“疼吗?”。我没有说话,一拐一拐地拐出了跑道。
快放暑假了,岳荫棠说,你们两个到我家吃饭吧。“你们两个”就是我和冯。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天,天像筛子一样,豪雨如注,我听说岳荫棠要走了。她是回武汉看父亲,还是走了后不再回来,猜不出个结果。这时,突然想到我问过她、她问过我的“疼吗?”,想到近一个学期的伴跑,想到那“蜻蜓”、“蝴蝶”,想到海棠花,想到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像有蚂蚁在爬,莫名地烦躁起来。我想去送,却又胆怯了,最后还是没去。我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不去送呢?或许真的是胆怯,胆怯心里不能确定那初次来访的懵懵懂懂的情愫,是光明正大的还是恶不可恕的。其实,我小学、初中的所谓同学,也就是玩伴,真正的同窗之谊是在读高中才有的,但我和岳荫棠的友谊似乎又像酒窖里刚刚开始发酵的米糟,味道都是不确切的,或酸或甜,还是涩了,真说不清。
有一段时间,总会在教室里往窗外看,只要邮差来学校,我都觉得那绿色邮包里一定有岳荫棠给我的信。可是没有。高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班主任递给我一封信,是岳荫棠的,我觉得心脏在上蹿下跳。信封很平常,笔迹却是烂熟于心。她说她转学到咸宁了,高中三个学期转了三次学,像一个乞丐四处乞讨,好在和父母在一起了。我给她回信,却再也没收到她的信,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从此杳无音讯。
说来也巧,本来一直对花草不感兴趣的我,几十年来好像再也没有看见过海棠花,或许,曾经也见到过,只是岁月的打磨,所有的青春往事都沉寂于心而归于尘土,心底不再有冲动和向往了,自己想起或者遗忘,并不关乎春天里所有鲜花的存在,比如匆匆那年的海棠花,我念或者不念,她都以自己的方式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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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