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牛 前些日,乡下的侄子写信来,说家里的那头老黄牛死了。是对着爷爷过世一周年的日子死的。 那头老黄牛,伴随了父亲20几个年头,是包田到户那年,家里分得的那头老老黄牛生得的崽。 老黄牛长得高大,膘极壮实,又驯顺,很通人性。只要把它牵到地头,将犁耙一驾,它就会自觉地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劳作时不偷懒,按照人的旨意该转弯就转弯,不叫停决不停下;嘴不馋,不戴嘴笼,也不贪吃路旁田边的农作物。田犁完了,父亲把它往屋背后的山上一撵,它就规规距距地吃它该吃的草儿,从不惹祸。肚子吃得滚圆时,自个儿就回家了,省得父亲满山上找。 父亲生前很喜欢它。犁田虽然老是举着鞭儿,但从不抽它,最多习惯性地吆喝几声。收工时,父亲每次都要把它肚皮上的泥土洗净,然后用篦子梳来梳去,梳去身上的毛虫与虱子,经常保持老黄牛身上油光水滑。 以后,父亲慢慢地老了,我们再不要老人家下地干活了。可父亲说,田头地里的活可以撒手不干,但放老黄牛还是我去。他怕我哥哥与侄子放牛不负责任,牵出处打个转就回家了。 春耕时节,哥哥牵老黄牛去犁田,父亲生怕哥哥性子急燥,用鞭子抽了老黄牛,他就蹲在田埂上,吸着老烟,眼睛眨巴地看着哥哥犁,监督着哥哥对老黄牛的粗鲁行为。 立冬后,牛栏屋要夹上稻草御寒。他又怕哥哥夹得过于单薄,便自己动手,老早就躬着嶙峋的身子,将秋日备好的干稻草,编织成整齐而又厚实的草席,然后一层层地相互搭挂在牛栏屋的四周。这样,寒风吹不进,暖融融的,老黄牛就可以安全越冬。 这几年,村子里的人都兴把牛卖了,用拖拉机犁田。理由只有一个:可以省去放牛的功夫。哥哥也想卖,没有和父亲商量,就独个儿牵着老黄牛上集市卖去了。父亲得信后,拄着拐杖,气喘嘘嘘地跑到集市上找到了哥哥。父亲说:“这牛是我的。我一日不闭眼,你就不要想卖它。”话语中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夺过牵牛绳,牵着牛就悻悻地回家了。 到了家中,父亲心情依然没有平静,蹲在屋檐脚,一边捏着老麻竹蔸烟筒吸巴巴地抽烟,一边仍然碟碟不休地说:“崽呀,牛是我们农民的宝。这是毛主席讲的。你想想:拖拉机犁的田难道有牛犁的田结谷子?拖拉机高处低处都去的?拖拉机也只要吃草就可以犁田?拖拉机也可以拉屎做肥料?哼!你要想卖它,除非我死了。” 从那以后,父亲对老黄牛更看重了,也更有感情了。老家每每来人,我总要问起父亲的一些情况。他们总会告诉我,父亲就是搁不下那头老黄牛。现在屋背后的小土丘和小山坞,都栽上了柑橘树,再没有老黄牛的天地了。年愈80岁的老父亲,不管是热烘烘的夏日,还是北风萧萧的冬天,他都要牵着老黄牛,穿过密密麻麻的柑橘林,到离家两里地远的荒山上去喂牛。老黄牛在享受美食,父亲就在牛身边捏着老麻竹蔸烟筒吸巴巴地抽烟。任凭太阳晒,任凭寒风刮,只要老黄牛肚子吃得滚圆,父亲就高兴。哥哥劝父亲大冷天的,不要把牛撵到那荒山去喂,就在家中喂些干草。父亲听后很不高兴,说:“你人光吃干粮行吗?牛和人一样,要吃些新鲜东西,才会有膘。” 去年10月,父亲因“脑溢血”终于卧床不起了。但他在病中还时刻叮嘱哥哥:要把牛牵到屋背后的荒山上去喂些青草;冬天一定要把牛栏夹好等。一个月后父亲快不行了,在弥留之际,他向哥哥郑重地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要侄子成个家;二是,不要把老黄牛卖了。 父亲过世了。出殡那天,当父亲的灵柩缓缓地从牛栏屋边离去时,老黄牛突然对着父亲的灵柩长哞几声,眼睛里还流出了豆大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