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 悔》 文 / 李怀奇 01 他的泪水,流淌我心海四十一年了;四十一年了,他牵毛驴车有气无力地走出我家院子的背影,在我脑海里不时闪现。 四十一年前,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就会故意少记呢? 四十一年了,这个秘密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写出来?一直纠结着我,折磨着我。 四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肯定非常寒冷。 要不每年靠烧草、烧柴、烧从砖窑捡来的碳渣而做饭、取暖的家,怎么会买碳呢? 02 九岁前记事起,每年冬天的晚上,一把一把的麦秸、玉米杆、蒿草,由坐在炉膛边取暖的爷爷填进炉膛。咚咚咚的抽烟声稍大时,爷爷就用砖块挡小烟道,以免不多的热量被烟囱抽走。 爷爷一边烧着火,一边就给我们讲起了故事,打发那寒冷的时光,增加着家的温暖。 什么头悬梁锥刺骨,香九龄能温席,融四岁能让梨……,我听得津津有味。 什么事虽小勿擅为,物虽小勿私藏的道理,经爷爷讲来,我似乎也明白了几分。 当然,最爱听的还是诸葛亮、关云长、张飞、孙悟空、猪八戒……的故事。 爷爷不厌其烦地讲,我也不厌其烦地听。 炕头纺线的母亲,偶尔也会插话,询问自己的不解,发表自己的看法。 那嗡嗡嗡的纺线声和着咚咚咚的烧火声,伴着爷爷绘声绘色的讲述声,至今响在我幼小的记忆里…… 03 这时的父亲,正在离家百里之外的灵石(注:山西省灵石县,山区)大山里。 他肩扛母亲在煤油灯下一线线纺来、一梭一梭织来的粗布去山里换粮食了,换玉米、换山药、换小米,每次总能挑回来二百来斤。 父亲引以为豪的事,是在山里遇到狼、战胜狼的事情,听得我心惊胆战,而父亲讲起来却一脸的从容,好像张飞吼断长坂坡、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一样的英雄气概。 爷爷听到这些,总是无奈的长吁短叹。爷爷四十来岁才有了他唯一的孩子。当时,我很崇拜父亲,对爷爷的长吁短叹,觉得很扫兴,也很不解。 父亲中年后,常常讲起这段经历,很少再提到狼的故事,而是感叹山里人的纯朴,感恩山里人在他饥渴难耐的时候,给他饭吃,给他水喝,给他屋住。 04 爷爷也做些小买卖,夏天小心奕奕地摘下院子里的杏儿,买些别人家的杏儿,再去贩卖,秋天卖院子里的枣子、柿子,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则去山涧里挖野莱,冬天就去村办砖窑捡些碳渣,可惜捡碳渣的人太多了,一个白天也捡不了多少。 自父亲十三岁时,奶奶因病缺少医疗而过世,爷爷就与父亲相依为命。 那时村里念书的人不多,爷爷硬供着父亲念完县重点高中。我小时候见过父亲的课本、作业本,成绩单。父亲写的字很漂亮,俄语成绩每次考试都在九十五分以上。 父亲一九六六年高中毕业,这一年国家高校停止招生,只好返乡务农。 05 我上初中前,国家政策有了些调整,父亲才又拾起课本考上了学校,而后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我上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卖炭翁》,现在仍背得出来,特别是“两鬓苍苍十指黑,心忧炭贱愿天寒”,体会尤深,而“系向牛头充炭直”,又让我对封建官吏恨之入骨。 我读这篇课文时,有别的同学不曾体会的负罪感,我九岁时,怎么也像封建官吏一样呢? 06 在我九岁冬天的一日午后,嗒儿嗒儿的蹄子声,吱呀吱呀的车轮转动声传入屋内。这是以前在屋里绝少听到的声音。我停了写作业,好奇地跑了出去。 一位中年人,头裹白毛巾,腰系黑围带,”嘚儿”一声,将毛驴车停在我家院子里。 满满一车碳,看得我瞪大了眼睛。黑黝黝的碳就像中年人满脸的胡子一样漂亮。 中年人支好车,将毛驴拉出,栓在我家猪圈旁的枣树上。 三十出头的父亲,乘中年支车的时候,急忙抓把干草混着玉米面麸放在毛驴前。又招呼中年人回屋坐。 07 “几岁了?”中年人摸着我的头,和蔼地问。 “九岁了。”我回头夹生生地回答。 “给伯伯倒碗水去。”父亲吩咐我。 我赶忙回屋给中年人倒了一粗碗白开水,放到跛了一条腿的桌子上。 “这孩子眼睛真有神儿!”中年人夸我。父亲笑着,拿着瓦片垫着桌子。 “家里有秤么?”中年人吹着水,问父亲。 “你买时没称?”父亲是说,他贩卖时在煤窑上没有称重量吗? “我称是我称,卖给你,还是再称下吧。” “不用了,你说多少就多少。”父亲也很真诚。 “这不行!”中年人斩钉截铁。 父亲拗不过中年人,又吩咐母亲快去做饭,便去生产队借秤去了。 中年人坐在垫平的桌子旁,抽起了旱烟。 “嗯,学习不错呀!”中年人看着墙皮上我的小学一年级期中、期末,二年级期中考试成绩第一名的奖状夸赞我。我心里乐滋滋的。 母亲则忙着生火,做饭。 08 中年人抽了几袋旱烟。父亲借来了秤。 “称吧。”中年人说,“称完赶回去,天就黑了。” “你是哪个村?”父亲问。 “三条沟,离你们村六十多里呢。” 中年人又说,“赶了六十多里车,才有老弟你要碳,真得感谢你。” 他们边聊边将碳一块块从车上轻轻拿下,装入柳条框。 “能记了账么?”中年人扬着黑乎乎的手,笑嘻嘻地问我。 记什么帐?我有点不明白。 中年人接着说:“拿张纸,把我与你父亲称的重量,一筐一筐记下来就行。” 我明白了,撕了几张纸,拿上铅笔出来了。 能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我很高兴。 “52斤,记好。”父亲大声说。并在往屋里提碳时看下我记的数字,中年人又确认一下。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筐一筐看我记的数,五、六筐后便不再看。 我哪里能记错!二年级了,每次考试,数学从来都是满分。 09 十来筐后。七十多岁的爷爷一跛一跛地回来了,他拄着半截树枝,臂弯里提着少半篮烧过的碳渣,满脸烟尘。中午吃过饭,爷爷闲不住,去村南砖窑捡碳渣去了。 “怎么了?”我着急地问爷爷。 “没事儿,坡上滑了一下。这是谁家的碳车?”爷爷一脸诧异。 “买了车碳,今年天太冷了。”父亲告诉他,不忘说下理由。中年人也问候着爷爷,“老爷子,回家暖和暖和去吧。”爷爷应和着。 看得出来,爷爷对买这车碳很是心疼。 看我记帐,爷爷又叮嘱,“记好了,可不敢错了。” 看着爷爷捡来的少半篮碳渣,一跛一跛的样子,一个足以让我忏悔一辈子的念头出现了,并将马上得到实施。 现在仍然记得,我小时候,爷爷做小买卖总是饿着肚子回家,却在怀里给我揣一块五分钱一块的白面饼子,乃至于我吃到嘴里还是热乎乎的。 10 大家已经明白了,我少记了。 少记了一框,少记了五十来斤碳。 等父亲与中年人称完,堆好。母亲也给中年人做好了饭。 现在,除了饭的香味,记得最深的是中年人把我记得数加了好几遍,父亲也加了好几遍。 “怎么能少了,不会呀……”中年人自言自语着。 “是不是比你买时称得少了?”父亲看着中年人不安的表情,这样说。 “要不,再称一次吧?”父亲也不是个占别人便宜的人。 看着将黑的天色,中年人没有回答。 那个年代,碳价不用互相商量,高不了一分也低不了一分,就那个几十年不变的价钱。 那个年代,人们很质朴,要求也不高,那一车碳可能就是那一框的利润。 中年人没有吃饭,流泪了,默默地套好毛驴车有气无力地走了。父亲硬塞给他几个窝头。 11 “你没记错吧?”父亲认真地问我,“记错了就说出来,我不会打你。”父亲信誓旦旦。 “没有!”我回答得很干脆。 “队里的秤不准?还是他买碳时称错了?还是什么原因?”父亲这样分析。 为了验证队里的秤,父亲不顾刚卸完碳的疲劳,提了一袋粮食去村里的磨房称了重,与队里的秤比较,重量不相上下。 父亲又问我,只要说实话,不但不会打我,还会给我买供销社最好吃的食品,我坚决说没有错。 为这事,父亲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爷爷还是在晚上烧着火给我们讲故事,从故事里让我积极向上,做个好人。 12 日子过去了四十一年。 四十一年间,爷爷走了,父亲走了。他们始终没弄明白少碳的事。 我在知天命的年令,把这件四十一年的秘密写出来,不再管别人如何议论,但愿那位满脸胡子的中年人一生过得幸福安康!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