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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伟大的母爱(下) 献给全天下所有的母亲和孩子们 节选

时间:2014-05-10 12:19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张平安点击:
        

  
  中华民族伟大的母爱(下)献给全天下所有的母亲和孩子们
  节选
  母亲忙察看他后脑勺上的伤,一眼瞥见院子外边竹林下走来的蒋婶婶,顿时容光焕发,高兴得不能自己,失声惊叫道:“小杰!好了好了!今天来客了!”似乎那蒸了多天的肉终于能解决掉了,她那诚实的眼睛在闪烁,在放光,仿佛它的深处被一种光明的东西撩动在一起,她那真诚友善的面貌被激起的热情而令人愉快,充满了快乐的爱心在发光,而显得是那么的沌洁无瑕,那么的开朗,那种热忱的圣洁的喜悦之情只有母亲才能够具有,她这种给予别人的无私的,足够而真诚的爱,使得别人和自己都过得很幸福快乐。她立刻就撒下抚摸着吴中杰后脑勺的手,兴冲冲地迈开颠颠的小脚朝蒋婶婶迎去,由于过分的兴奋和快乐,小脚一不稳一晃荡便跌坐在了地上,仍在嬉笑着,激动得拍着手念叨着:
  “对了对了!来客人了!!”她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样,还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当蒋婶婶走到跟前时,吴中杰已扶起母亲在那里等候着她,她瞟了一眼母亲关切地说:“怎么回事,连平地上都跌起跤来了,今后可得要不心些,你如果跌得怎样了,小杰怎么办?”
  “没事没事,我这小脚经常弄得我站不稳。”母亲乐呵呵地说,还在兴奋中。
  “没事就好。”蒋婶婶说,跟随母亲往屋里走,一面又显得忧心忡忡地说:
  “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来谈谈小杰上学的事,他已经十一岁了,早就该上学读书了,这可是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再拖下去误了孩子怎么办啊!”
  “现在是什么办法也没有,田地刚分下连庄稼还没做上,我又没有能力,一分钱也挣不上,就连两张嘴糊口都困难,只有等到明年再想办法了。”母亲平静而从容地说,她的内心很平和,从来都没有过非分之想和不切实际的奢望,是一个守本分、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人。
  “你就是这么个从来都不着急的德性,眼前看来确实是想不出办法,可是小杰读书的事你绝不可以大意,时刻都要放在心上啊!”蒋婶婶认真地说。两位母亲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又商量来商量去的终竟还是商量不出一个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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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中杰睡在床上被饥饿折磨得怎么也不能入眠,老鼠们在屋顶上的竹杆架子间,墙头上,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里悉悉索索地到处大肆收索,猖獗地吱吱地叫嚣着,院子里各家各户都在做夜饭,一阵阵饭香和“个尔油”那浓郁的油脂香,经久不息地一直钻进了他的鼻子里,钻进了他那空洞的胃腔里,钻进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中,越发地引起了他那空洞胃腔中的阵阵痉挛,咕咕地鸣叫着饥肠辘辘,发梗发痛,心中一阵阵荒难,口腔中不断涌出清寡寡淡腻腻的清口水来,他忙偏过头伸出床沿外,张大着口让那不断涌出的清口水顺着嘴唇边象雨水般流淌,与此同时,浑身一阵阵冷颤,背心和额头也随之沁出一片冷汗来,他的头发晕,心也一阵急跳,浑身显得格外软弱乏力,这种极度的饥饿感,引发起他心理和生理上一种对油脂的要求,他越是想吃到油脂,这欲望越是强烈和迫切,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心里越是更荒难,清口水越汹涌,冷汗越发淋漓,心跳也更加激烈,他头脑里一片晕,惊慌失措,就像人们遇见了超自然的事物,面临巨大灾难和无法解救的祸害时的感觉一样,这种惶恐和痛苦使他心神不安,躺在床上无法安身,他被迫坐起身来,划上火柴点着了灯,灯光映照着那一灯盏满满的油晃晃晶亮的灯油——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一下子摄住了他,他饿昏了头,根本就没有多想,忙生火烧了碗开水,将灯盏内的油倒了些在碗水中,兑着开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唱下了肚,犹如一个危急病人求得了一剂良药似的。此时他那味觉啦,嗅觉啦,所有的一切感官似乎都处于一种麻痹状态,只有一种浓烈的油脂的满足感,此时才遏制住了他那因饥饿所导致的病态的症状(揣想吸海洛因的人也可能有部份这种状况吧)他缓和了过来,慢慢地沉入了睡乡中……昏睡中胃中一阵猛烈的翻涌把他搅醒了过来,带着一股不可抑制的力量,迫使着他“哇”的一口猛呛出那兑油的开水,此时那油脂味一下子变成了一种特别刺鼻的,恶劣的令人极为难受的怪气味,直充满了他的口腔鼻腔和脑门,感到说不出有多难受,胃继续不停地在翻涌着,继续不停地呕吐着……这时候母亲开会回来了,她一推开门就听了吴中杰在床边扭动呕吐的声音,嗅到了弥满在小屋中混合着浓重的桐油味的怪怪的气味,她点亮灯,发现吴中杰匍匐地躬曲着身子在床沿上,他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浑身战抖着,仍张着大口嗝嗝嗝地在干呕着,他喝下去的一碗兑油的开水早已呕吐光了,他那差不多完全空洞的胃却仍在不断地翻腾着,痉挛着,似乎要将残存在胃里面那些危害它的东西,全部干净彻底地排除个精光似的,仿佛五脏六腑也一齐在跟着蹦窜着意欲往外逃一般。母亲见此状惊骇得不知所措,显得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样子,她茫然地,恐惧而痛苦地瞪着眼注视着他,心中暗暗祈求道:“天老爷保佑我小杰平安无事吧!”
  吴中杰仍继续不停地嗝嗝嗝地干呕着,空空的胃腔中肯定什么都呕得全没有了,间或能呕出一点儿黄色的稠状的粘液,它带着一种浓烈的清苦味,母亲在一边震惊等瞪大了眼叹息道:“小杰,你平静点忍着点吧!这样要不得啊!把苦胆都呕吐出来了呀!”她的声音柔和,带着祈求和悲痛,随即背过身去擦掉涌出的泪水。他想听母亲的话,竭力去忍,可是怎么也忍不住,又继续嗝嗝嗝地呕吐出一些这样黄色的粘液,到后来,大概胃腔中已一无所有,才终于总算是逐渐缓和停歇了下来,母亲忙揣来碗清水给他漱口,一面又用毛巾揩擦他那汗流面满面的头,温存而柔声地关怀着说:“你今夜怎么会这样,真吓死人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见他没有吭声,沉吟了一会又接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差不多两天都没吃啥东西了,为啥还会呕吐呢!”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表情有些疑虑不解的样子。
  “天刚黑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饿得难受,我烧了碗开水把灯盏的油兑了点喝。”他从来就不撒谎,沮丧着嗫嚅地如实说了。
  听他这么一说,母亲才去注意地去瞧那灯盏,这才发现灯盏内的油确实少了些,她心情沉重地悲怆地瞧着他,声调严肃而几分悲哀地说:
  “你难道还不知道桐油是绝对不能吃的吗?这么大的气味亏你还进得了口,幸好天老爷保佑你平安无事,没有中毒。”她望着那灯盏沉吟了一阵,接着嗔怪道:“你这孩子也真不懂事,别人给的灯油是计划算好的,今晚被你这一吃,今晚这一夜能把别人的鞋子做得成功吗?”
  吴中杰禁不住鼻子一酸热泪簌簌而下,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不愿母亲再看他,也不敢去瞧母亲,他受不了眼前这种局面和这种痛苦,开始啜泣了起来,他不是为了呕吐后胃中的难受和疼痛而哭泣,也不是想讨饶,而是为自己的不懂事和贪馋感到羞愧和懊悔,更为母亲的孤苦艰辛而深感自责。
  “别哭了!乖孩子,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妈妈知道你今后一定再不会这样做了,没关系的,今晚上这鞋做不起,明天早点起来也能赶得起的。”母亲越是劝慰,吴中杰便愈是哭得更痛苦了……
  由于折腾了半夜,吴中杰感到特别的疲惫和衰弱,不多一会儿,他脸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泪水就昏沉沉地入睡了,母亲仍坐在他头边的床沿上,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他那安静了入睡的脸盘,倾听着他那均匀的呼吸声,随即又揣起了灯盏,弯下腰凑近他的脸仔细地瞧了瞧,她那哀苦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轻松迷人的微笑……。
  吴中杰从小就遗留下了一种怪疾病,小便特别的频繁,偶尔最多的时候每晚达到过十余次,一般也少不了五六次,打从小儿时就带去看医生,医生们都说这是先天性肾虚的缘故所致,并建议用猪的小尿泡灌上黑豆和糯米来煮着吃,是治尿频尿床的好方子,母亲照这个方子给吴中杰不知煮吃多少的猪小尿泡,然而,时至今日仍丝毫都不见好转,因此母亲必须每晚都不得不毫不间断地提着夜壶催他起来尿尿,稍一疏忽松懈,他就会尿在床上,对于母亲这许多年来的长年累月中那无休止的,漫漫长夜所遭受的无尽折磨,不难想象是多么的沉重和艰辛,她通常夜里都没睡一个常人那种安稳觉,心里怎么能安静得下来,除了要为生存去做那没完没了的针线活,还得牵心挂肠地担心小杰莫尿床。在朦胧的睡梦中,他都能习惯性感觉得到母亲那温柔得惊人的手在抚摸着他的头,并用他长期以来听惯了的所熟悉的温存声音在耳边轻轻说:“快起来我的乖孩子,又该尿尿了。”每在这个时候他便顺从地爬起身来站立在床上,揉着他那睡眼惺忪的眼睛,任由母亲将他那小雀雀安放在她提着的夜壶口中去等他尿尿,随后,通常就又去睡他的觉了。可是今天由于他呕吐的折腾,觉也始终睡得不踏实,一会儿又昏昏糊糊地醒转了过来,那盏象豆一般的小桐油灯(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家通常都是只拨一根灯草)发出衰弱的微光,映出一团昏黄的光浑,吴中杰蓦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凝神注目地瞧着母亲:那昏黄的灯光映着她那模糊的身影,她低着头,弯躬着的上半身在微微地摇摆,正在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地做着一只鞋子,那盏孤寂如豆的小桐油灯所发出的衰弱昏黄的光浑,映罩着母亲那弯躬孤寂而呆板的身影,宛如一副冷寞凄凉的图画,定格在一种孤寂而阴郁、压抑而凄清的感伤中(吴中杰过去从没有这一次看得这么真切,也就没有这一次这么深刻的感受)深深地铭刻进了他儿时的脑海中,永远存留在他的记忆里:“可怜的妈妈啊!你为了你儿子付出得太多了啊!”泪水又涌到了他的眼里,浸湿了半边枕头,但是时间并不很长,在模糊的伤感中,他的双眼又沉重了起来……。
  灯盏里的桐油已经燃尽,昏黄的灯光在摇曳中变成了一星红色,作最后的奋力挣扎中无力衰竭地跳闪了几下,便熄灭了。黑暗中母亲又提着夜壶叫醒了睡梦中的吴中杰……。
  吴中杰自从吃了桐籽油对身体带来严重损害以后,食物依然是短缺,还是在挨饥受饿,还是每天都吃不饱,还经常断粮,体质不但未能恢复,还每况愈下,肠炎感冒也开始不断交替出现,感冒高烧时恍恍惚惚谵语不断。最近几天来他持续发着高烧,当然他们生病一般都是无钱去看医生买药的,母亲又到岩坡上扯了退热的草药,加了些葱头生姜熬了碗热腾腾的汤,叫吴中杰趁热喝掉,又将他连头带脚地浑身用厚厚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盖起来,说是发出了汗就会好的。然而,像这样连续熬吃了好几次这样的汤,都未见好转,这一次母亲又特别加放了不少的辣子来发汗。
  屋外正刮着风,秋风把落叶吹得发出忧郁悲凉的沙沙声,母亲把一个升子倒放着,将小油灯搁置在升子里,那红色的小红苗在升子口中歪歪斜斜地摇摆不定,把整个的小屋置于一种晦冥的幽幽晃荡之中。母亲坐在升子口前心不正焉地做着针线活,老是时不时地侧过头来朝床上看,竖着耳仔细地谛听,此时吴中杰吃了加辣子的汤,被焐得真的浑身冒出大汗淋漓,鼻子里也冒出了不少的血来,把整个的脸都染上了一片血,他的高烧已经到了最潮的白热化了,脑子里一片恍惚迷离,不断出现离奇怪诞的恶梦,被种种的梦魇所纠缠着不休地压迫着……。浑身像是用绳子被紧紧地捆绑着动弹不了,仿佛眼前出现了姓欧的青年被五花大绑得弯曲着身子,不能动弹地任由刘癞子们吊上了梁,不断在往他身上的背篓内加石块……
  姓苏的大姐姐吊在了床架上,轻荡荡的像是没有了躯体,上面露出了一个披着长发的头,真像一架挂着的木偶,小光明正攥着她的旗袍在哭喊着:“我饿…我要吃饭…”他那特大的光头越变越大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只充足了气的气球……眼看就快胀得要爆炸了,“当”的一声,爆炸开来变成了个裂开脑浆和着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被惊吓得感到脑子中一片嗡嗡轰鸣……仿佛眼前又出现了小罗姐姐码头上那具赤裸裸的死尸,一阵心痛欲裂的痛哭把他惊醒了过来,脑子仍在嗡嗡地鸣叫,心在剧烈的疼痛猛跳,昏沉沉的恍惚中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眼前又出现了幻觉:苏姐姐夫妻俩牵着小光明,还跟着小罗姐姐,他们容光焕发,姿态优雅,兴高采烈地一路要去学校读书了,吴中杰猛地掀翻了被子跳下了床,口中直喊道:“等等我!我也要去读书!!”他两眼发直,僵直的身子不稳地摇晃着,母亲蓦然间见他这满脸是血而可怕的神态,被惊吓得目瞪口呆,手脚无措,下意识地忙上前向拽住了他,他口里仍在直嚷嚷:“等等我,我也要去读书,我也要去……”一面不停地挣扎着,母亲急迫得只知道说:“小杰,你是怎么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妈妈了,我的乖儿子!”不禁热泪潸然而下,他就像个聋子,像个傻子似的,啥也听不到,啥也不知道,全然不予理会,母亲实难拽得住他,只好松开手站在了门前去阻挡住他,防他跑出屋外去,他继续在屋中呆痴痴地游荡着,口中喃喃地叨念着一些不清楚的呓语般的絮语,母亲无助地伫立在门口,心痛得茫然不知所措,蓦地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忙转过头去朝院子里高喊道:“周嫂嫂,你快来一下呀!”黑暗中无人回答,她又连续地高喊了两遍,黑暗中传来周嫂嫂惊恐声音:“吴伯娘,发生啥子事了!”随着是周嫂嫂急冲冲地奔到了门前,她一看也惊呆在门边一动不动了,房屋里那升子口中的一豆昏黄的灯光,把整个房间迷漫在一片朦胧的幽冥冥的晦暗中,显得格外神秘恐怖,吴中杰像个失魂的幽灵似的还在晃荡,仿佛有一个真正的鬼魂正在吞噬这两个可怜的母子。周嫂嫂先是怔呆了一会,凝目注视着仍在喋喋不休谵语着的吴中杰,一种同情心的力量促使她镇定了一下,霍地冲向前去紧紧双手箍住了吴中杰,一面凑近他的耳朵故着惊恐状地大声吼道:“刘癞子来了!”她意为这样便会把他吓唬住而惊醒过来,她这句话真还起了点作用,似乎真被吓住了似的,怔住不反抗了,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好象真被吓得而更害怕了起来,露出了那种害怕的可怜神色,浑身抽搐着、哆嗦着,拼命的挣扎,好像要逃命一般。周嫂嫂有些搂抱不住了,忙对母亲说:“怎么办?我只有打他脸一耳光,试试看能不能把他打醒过来了。”没等母亲答话,她一松手随着一记耳光打在了吴中杰的脸上,他被蓦地击痛一震激,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一扑就拥进了周嫂嫂的怀中,抽抽搭搭地哭泣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醒过来了,母亲和周嫂嫂也同时跟着他哭了。
  他显得非常衰弱,周嫂嫂将他抱起安放在床上,母亲用帕子洗净他脸上和鼻眼洞若观火中凝结的血污,一面用手背贴在他额角上试了试说:“不发烧了,这鼻子里出这么多血,是发出了红汗来了,这就证明他一定好起来了。”一面用慈爱的目光抚慰地注视着他的面孔。一旁的周嫂嫂也亲切地爱抚地瞅着他,而吴中杰呢,这时突然感觉得非常的疲乏和软弱起来。是这两个善良女性的母爱,给他的心房注入了温暖,抚平了他心灵的创伤,于是他便安然而幸福地睡去了……。
  “吴伯娘,小孩子最怕受到惊吓会丢了魂,他曾遇到过什么样事,才会把他吓得成了这种样子呢?”周嫂嫂低声说,神情显得很迷惑。
  “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吓到过他,这种状况可能就是‘梦游’吧!”母亲沉吟着说,接着又说:“也可能是身体太差了,又发高热的原故吧!”
  “不管这些,我们还是信一下的好,给他涝涝魂吧!”周嫂嫂关怀地说,一面去打了一个火把,提着背篼,到院子外面的水田边,一面装着用背篼从水中涝的动作一面高声朝院子里喊:“吴中杰回来了吗?”
  “吴中杰回来了!”母亲在屋檐下的门边高声应答到。他们俩就这样认认真真地连续呼应了三四次,这种“涝魂”回来的仪式才算结束,然而后来吴中杰像这样的梦游状又发生过几次,再也没涝过什么魂了,母亲认为吴中杰的神经出了毛病,这一直就成了母亲生心中的一个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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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中杰和母亲正在屋里吃饭的时候,随着一声:“今天总算把你们找到了!”的朗朗高昂的女人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弯着腰钻进了屋里来。她头上挽着一个罩着发网的黑亮亮的发髻,上面插着两枚亮亮闪闪的白银簪,穿一件耀眼的红花缎子半襟,腋窝旁的纽扣上系着一方荡漾着的大格子手巾,一张长长方方宽阔的马长脸白白净净,似乎还抹了厚厚一层粉,一对稍稍浮肿的金鱼眼发着奇异的光芒,总是在贪婪地溜来溜去,一进屋她就在左转右转地东瞧西瞧,老鹰站在高高光秃的树梢上,向下窥探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动作,她那肥厚的嘴唇不停在咂着,仿佛永远都在贪吃着什么……。
  母亲并不认识这个不速之客,出于她那本能的礼貌,忙起身让坐,又问她吃过饭没有?她不屑地瞟了母子俩的饭碗一眼,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就吃的这种东西呀!简直比别人的猪食都不如。”
  母子俩再没去搭理她,自顾吃着饭,停了一会,她诡异地注视着母亲沉思着,又见母子俩那么安然平静地在吃着饭,便耐不住地说:
  “我今天专门找到你这里来,是有人托我来作介绍……”她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惊得有些气愤的母亲打断了话头说道:
  “你不要再说了,我小杰刚生不久就守寡了,都这么多年了,成了老太婆了,什么样的好日子苦日子我都经受过,现在不会再去嫁人了!”
  “有好多的人都很了解你,都托我来说媒,你一点也不显老,还真像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漂亮的女人呢!”她带着满意的欣赏的目光瞅着母亲说。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臊感使母亲低下了头,吴中杰第一次突然发觉母亲真的是无比的美丽和漂亮,似乎带着她心灵的美发出的奇妙的光彩,使她显得无比的辉煌,光彩夺目,他暗暗在心中为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而深深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真想把这个厌恶的媒人赶出屋去。
  “不管你今天怎么说,我是坚决不会同意再去嫁人的。”母亲没抬起在说。
  “你说这种话就不对了,现在解放了,是新社会了,你还那么封建,还要什么守孀呀守节的,现今政府颁布了新婚姻法,提倡的是婚姻自由,现在那些守孀的差不多都嫁了,哪里还有象你这种人拖着个孩子守寡受活罪,你看看你们现在哪里还像人过的日子,我给你介绍的这一家是老上中农,是当今农村中最富裕的人家了,瓦屋都有十几间,大水牛都有两条,肥猪也有好几头,猪是猪圈牛是牛圈,连猪圈都是瓦房,比你这样烂茅草房都要强几倍呢,人家是看上了你才叫我来说的,只要你同意,这事准成。你好好想想吧,像这样好的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上。”她滔滔不绝地着实夸耀了一番,无情地睥睨地斜视着母亲,满面春风而又傲慢地等待着母亲的回应,她这种妖艳的穿着和打扮,古怪的模样和行径令人不齿,令人感到粗鄙而厌恶,叫人强烈而坚定的相信这是一种乘人之危,一种厚颜无耻,庸俗和低级,母亲禁不住鼻子里“嗤”的在心中暗笑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什么大瓦屋大水牛肥猪的也来我面前炫耀起来了”,她竭力地压抑着满怀的厌烦和憎恶,态度坚决地说:“请你回去吧!我说过是不会再改嫁的,苦日子我过惯了,没什么过不去的。”这女人仍不甘心,死乞百赖着说:
  “我倒是相信什么样的苦日子你能过得下去,可是你这个当娘的就甘愿去毁了儿子的一生,就忍心让他给你煮一辈子饭干一辈子农活吗?男方已经有言在先,说孩子读书上学完全由他负责承担的。”她此时说这番话的神情,似乎是在体恤他们母子才专门来帮助他们似的,不过她说的这些孩子上学的事,确实中了母亲的要害,使她一下子沉郁起来而没有吭声,忧心忡忡地眨着眼在思考着什么,吴中杰一眼瞥见母亲脸上掠过一丝羞惧和惶惑的红晕,他不了解母亲从未有个的情态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母亲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心中一片茫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恼和不安。然而他能感觉得到母亲为了他可以命都不要那种情怀,为了他能作出最大牺牲而正在犹豫难决,他禁不住走到母亲身边牵住她的手央求道:
  “妈妈,莫和她说了,我不读书也行,有那么多的人都不读书,我长大了啥子活都能干。”吴中杰一面说,一面恳求地望着母亲。她欣慰地微笑着看着他,眼睛湿润了起来。一旁的女人忙伸手拽住吴中杰拉向一边,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说:“你一个小娃尔懂得个屁,大人的事你知道啥子。”
  母亲为了摆脱这种困窘的处境,自顾自地拿起了做针线活那套麻箩篼,一面朝门外房檐口走,一面对那女人说:“你先请回去吧!我还要赶点针线活。”那女人跟随母亲出门外,故意装出低声地说:
  “我这就先走了,你再慢慢考虑考虑,过几天我再来。”
  母亲垂着头没有作答,似乎在默许了她的提议,那女人欣然地望着母亲诡异而会心一笑,一扭身扬长而去了。
  吴中杰做好晚饭(同样是红薯片和红薯叶)的时候,茅屋内已是一团漆黑,今天又没有灯油点灯了,他又照老办法,将桐籽粒用一根小铁丝穿成紧挨着的一串,点燃着插在墙头上来照明,桐籽粒燃烧着,冒着油珠和水珠,发出丝丝的响声和黑腾腾难闻的浓烟,那光团时而红亮大放光明,一粒燃尽刚接上二粒时,那光团又变得昏黄而奄奄一息,不断变换摇曳,晃荡不定,在这低矮潮湿、阴冷而充满沉沉烟雾的小茅屋内,就恍如身处地底下面的洞穴似的,母亲此时显得格外阴郁和愁苦,一面吃着饭,一面心事重重地问道:“小杰,妈妈知道你一定很想读书是不是?”
  吴中杰嗫嚅着“嗯”了一声。
  “那好,你想读书,天大的困难妈妈都要想办法让你读上书的。”
  晚饭后母亲说:“我今天觉得好累好累,早点收拾睡觉吧!反正又没灯油做针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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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断断续续地洒过一阵之后,天又开始放晴了,太阳隐在一片灰濛濛浮云里,像一块白浑浑的大圆饼,光线黯淡而白浑浑的,它没有光辉,散发着一种冷却的含有水份的湿气和寒冷,凋零和光秃秃的树林,阴郁的柏树和竹林,黑色龌龊的房舍和院落……一切都显得轮廓朦胧,一切都显得奇怪地孤寂的静止和有气无力的样子,远方的天边是空漠的青色与荒凉,它和苍白的天空融汇在一起,不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一股刺人的寒气。这时,蒋菁菁和她的母亲走来了,吴中杰正在屋外的墙边观看刚才孵出的一窝小鸡,蒋菁菁停下来和他一道观看小鸡,她的母亲被正在屋檐下做针线活的吴中杰的母亲迎进了屋里去了。
  低矮的茅屋内显得格外阴冷和潮湿,充满了一种沉闷和压抑的气息,他们俩走进小屋的时候,母亲正在向蒋菁菁的母亲讲述由于政府公布了新婚姻法后,有不少的人前来作介绍劝她改嫁。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一个都没同意,全部都推辞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没抬起过头来,显得很是哀愁和苦闷,似乎还有另一种难言之隐。
  “对对对,这么大的岁数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谁还想再去嫁人,这像什么话,莫说我说你的话,你就是太软弱了,要是遇到我,非得用棍子把这些人轰出去不可,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她态度严肃而坚决地说,一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样子。母亲瞟了她一眼嗫嚅着说:
  “不过……不过有些人说的话也是对的,我已经快老了,快要完了,也无所谓了,活着对我也没有多大意思了,只是小杰还小,我又没有能力让他去上学读书,总不能毁了他吧!”她停了一下,似乎觉得很难开口继续说下去而拿出了勇气似的接着说:“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只要能让小杰读上书,叫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一副无可奈何的悲哀的神情,她现在的思想再明白不过了,小杰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即是再大的艰难困苦她都能承受,为了孩子她会毫不迟疑作出所有的一切牺牲,包括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的脸上又出现那种从未有过的羞惧和惶惑的红晕,随着又哽咽了起来,浑身也随之颤抖了起来,吴中杰在一旁看见可怜的母亲心都要碎了,他还小,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蒋婶婶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又瞧见她那种无奈和悲哀的神情,大吃了一惊,口气变得格外亲切和关怀地说:
  “吴大嫂,我可以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像这样的年龄,又没有劳动力,孤身拉扯着一个孩子实在是艰难,有多么不容易啊!何况还要送他去上学读书,不过,只要我们在一起多想想,办法一定会有的,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误了孩子们读书,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不是吗?”她竭力在安慰着母亲说,沉思了一会又接着说:“我看这样吧!先找找亲戚,从各方面凑点钱,先让孩子读上书,再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先慢慢熬着,孩子总会一天天长大,日子也会一天天好过了,就这么办,再也不准说为了孩子考虑出嫁的事了。”她果断地说,声调很急促而坚决,往往她所认为正确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时,才用这种口气。
  吴中杰感到很忧伤,越来越觉得母亲是那无助、无奈和可怜,他又伤心又难过,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妈妈为了他而作出自己不愿做的选择。”他抑制不住地一下子扑进了母亲怀中,紧紧地抱住痛哭着说:
  “我不要你去嫁给别人,我不读这书了,我能干活,家里地里的活我都能去干,我不读书了,再也不要你焦心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会说这些话,也不清楚从哪里来的这般勇气和举动。
  “傻孩子,你以为你能干活就叫有出息了吗?书是非读不可的,我告诉你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只有读好了书,才能成为人上人,才能改变你们眼前的这一切,才能彻底地翻身,只有读好了书才能对得起你这苦命的妈妈和关心你的蒋婶婶,你懂吗?只有读好了书,这才是你人生中最高尚最神圣的唯一选择。”蒋婶婶语重心长地说,接着又逐字逐句地作了一遍详尽细到的解释,用的是她当教师教学生的那套方法和语气,让吴中杰和蒋菁菁都彻底明白和理解了她所说的那些话的深刻含义。她那循循善诱的教导和讲解,她那孜孜不倦的教诲,就像一阵春风吹走了满天乌云,出现了灿烂的阳光,吹绿了明媚的原野和美丽的鲜花。通过她那睿智的眼睛(和蒋菁菁那么出奇的相似)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放射出一种永不熄灭的,具有文化素养的那种理性和慈祥并存的光芒,在此之前,他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还像一个迷途的羔羊,似乎还躲在黑暗中摸索,是她把他领向了光明,向他展示了未来人生的五彩缤纷的世界,是她的知识和母爱充实和丰富了他,使他那幼小的心灵充满了振奋的力量和信心,教他开始懂得怎么去面对人生。
  过了一会,蒋婶婶又以一种宽厚严肃的神情凝望着坐在一起的吴中杰和蒋菁菁俩说:“你们两个的母亲都老了,你们可是象早晨初升的太阳,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你们的,现在不读好书怎么能走完这漫长的人生,又怎么能出人头地,现在多吃点苦是好事,常言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们要充分明白这个道理,懂吗,”接下来她又讲了“铁杵磨成针”和“愚公移山”的故事,还讲了许多怎样去发奋读书,怎样去做人的道理。对于两位母亲平素许多孜孜不倦的教诲,两个孩子总是百听不厌,永不满足,受益匪浅,成了他们俩后来人生中永远取之不尽的,知识和精神营养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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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找点钱能让吴中杰上学读书,母亲不得不带领他去县城各亲戚处求援,此去县城有七十余里,大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这是母亲生平以来第一次破开荒的徒步跋涉这么远的山路,特别是她那双小脚,成了可怜要命的累赘。为了这次艰难的远行,母亲着实准备了一番,第一天就开始磨而做粑粑,准备一路上的饭食,检查背篼的背绳是否牢实,还特地准备了两块旧棉布和棉袄子,小心地好好包裹保护好她那双小脚。
  为了在大热天里赶这么远的路,天还没亮明,吴中杰就背上早已准备好东西的小背篼,母亲依然柱着她那竹棍,母子俩早上就向七十余里外的县城出发了,他们必须要在一天内赶到,路上没有住宿的地方。
  这是七月流火的黎明时刻,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几颗小星星颤抖着,时隐时现地发着微弱的白光,白日阳光积存在大地上的热能似乎还没完全消尽,温热的热气像微风和微波一样浮荡而来,路旁有两棵小柏树的黑色身影,它们悲哀地耷拉着头,似乎被白日那火毒的阳光炙烤得还没有复苏过来似的。整个大地还被一种热乎乎的空气和昏暗包围着,前面的青石板路泛着灰白色的微光,它一直消隐在前面的昏暗中。吴中杰跟随在母亲身后,随着竹棍一声声单调而有节奏的点击青石板的声音,缓慢地朝着前方的昏暗中走去,母亲那竹棍一声声的点击声,仿佛正一下地碰击着他的心房,心中不由得想到:“这七十里的山路有多么漫长啊!妈妈呀!你这双小脚能够走到了吗?何时又才能走到啊!”他心中不禁一阵痛楚,一片茫然……。远方的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渐渐地天空明朗了起来,天边的鱼肚白慢慢变成了金黄色的光带,又慢慢扩展开来变幻成了一片火红的朝霞,在它的下面,一个庞大的深红色的火球,徐徐地浮了出来,随之阳光像流水一样迸发出来了万道金光,散布着热烈的红晕,已经感觉得到炎热似乎在逼近了。
  “今天肯定又热得很,现在正是三伏天,趁早上凉快,我们走快点多赶点路吧。”母亲遥望着天边的太阳说,一面加快了脚步,她那加快了的颠着的小脚使得整个身子不住地摇摆起来,吴中杰心头不禁又是一颤:“母亲这般艰难的步履,要走完这七十余里的山路,简直不可想象有多么艰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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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越来越疯狂地燃烧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要燃烧掉,熔化掉似的,母亲在平路上和上坡路上时,颠颠摆摆地步履有些艰难了起来,现在面临着一段较长的往下走的陡坡路(往上爬行还能勉强支撑)就很困难了,往下走时颠晃得几乎控制不住了自己的平衡,她只得一手撑着竹棍,另一只手扶住吴中杰的肩膀,小心缓慢地一步一步往下挪,她每向下挪一步,吴中杰都能感觉得到母亲挨着他那身子就一颤一哆嗦——就像有根钢针在刺了她一下似的,他完全感应得到母亲这非同一般的痛苦程度——一种能使之浑身战抖的钻心的疼痛感。陡坡终于下完了,他们来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坐在几棵有浓密树冠的桐子树下的荫庇处,吴中杰唱足了清凉的溪水吃起了粑粑来,见母亲很是不方便的样子,他便摘下了两张宽大的桐子树叶,抄成了凹窝状舀上溪水,凑近母亲嘴边去喂她唱,她唱完了水,吃完了粑粑,很是欣慰地望着他一笑,那幸福快活的神色,仿佛对今天的艰苦跋涉,对那火毒的太阳和她那小脚内的疼痛,全都不在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全都浑然不知似的,歇了一会,母亲舒展伸直了双腿,小脚内的疼痛又引发起好想去看个究竟,便开始脱起了袄子来,吴中杰忙蹲在她身前帮她脱袄子,母亲整个一双小脚都被汗浸透得湿漉漉而显得紧箍箍的,他小心翼翼地脱掉罩在外面的棉袄,再解脱开包裹在小脚里层的,两层被汗湿透又带有血清的旧棉布片,吴中杰的眼前又呈现出他所熟悉的那双奇特的,古怪而畸形的小脚,整个小脚包括凸突突包状的脚背,粽子状的脚尖和厚墩墩的脚后跟,全都被长久湿汗的浸泡变得白泛泛虚胀胀的惨白,而丑陋不堪——这是一双饱含封建社会思想的丑恶和罪恶的产物,摧残人性的牺牲品,小脚板下面一片畸形,血肉模糊,吴中杰将棉布片在溪水中洗净,带着水将小脚洗擦干净,它的第四五两个小脚趾被残忍地折贴进了脚板心中,由于长年累月地垫在脚板下踩踏和压迫而变成了面目全非,变成了镶嵌在脚板心里面的两片扁平的,趼化而坚硬的肉块,在今天这长时间的踩踏和摩擦下,脚趾的缝隙间和脚板边沿泛起了损伤的红晕,其间还有好几个紫黑色的血疱,磨破的水疱流尽了血,显露出斑斑水红色的嫩肉来,经历过硬生生磨掉表面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其疼痛的滋味有多么难受。可想而知,狭小的小鞋再也穿不上那肿胀的小脚了,吴中杰只好去掉两层棉布,小心翼翼地艰难而紧箍箍地,只穿一双袄子才勉强将母亲的小脚穿进那尖尖的小鞋中,他心中暗暗想到:“将母亲这双布满血疱伤痕累累的小脚硬塞进这小鞋中,是多么残忍和悲惨啊!她又是强忍着多么巨大的痛苦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她还要踏着这双满是血疱和伤痕的小脚,继续一步步走完还有好几十里路的里程。”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心中只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一阵剜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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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碑坊这一带,是一片层峦迭嶂的山峦,上面布满蔽天遮日的苍莽森林,到处一片嶙峋的岩石和清幽的山涧,流水绕过千岩万壑往下流窜,发出哗哗啦啦的奏鸣声,直抵山麓下的谷底,汇入一条汩汩小河,小河上有一座三孔石拱桥,河水清澈,平缓而平静,闪烁着斑斑迷迷离离水银般的微澜,小河两岸长满了丛丛清秀挺拔的,郁郁葱葱的竹林,它伴着小河一直消隐进上游那幽深的狭谷之中,在那尽头的深邃中,显现出一座座轮廓缥缈的山峦的奇特幻影,一股带着潮气的清风,沿着小河的幽幽河谷徐徐拂面而来,母子俩一走到这里,恍如从闷热的蒸笼中一下子掉进了清凉的山涧中一般,浑身顿觉凉爽了起来,桥头边有一棵大榕树,伸展着它那像巨伞一样永不衰竭的,集绿成荫的庞大冠盖,母子俩便坐在它下面那圈专供行人歇脚的青石凳上歇息,桥头一旁竖着一块不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着排列整齐的姓名,想必是专门为建桥时那些出资人所刻下来传世留芳的吧!不远处赫然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它的表面已经发黑而有些地方已斑驳,它的上方和两侧布满凸凸洼洼的浮雕,下方被一只巨大的石龟驮在背上,它高昂着头,一副忠诚到底的气派,丝毫也没有拿眼瞧一下这对受苦受难跋涉的母子俩,仿佛永远都沉醉在修建它时那遥远辉煌的日子里,沿着这石碑一圈围着矮矮的石墙,多半已经衰败坍塌,它们见证了时代的变迁,似乎在诉说着时代的沧桑……。
  母亲神情肃然而庄重地凝望着这座大石碑,宛如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顶礼膜拜似的,少顷,她便悠悠地说道:“这个沈家碑坊在全县境内人人皆知,它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传说这里有一个年轻美貌贤惠的沈氏媳妇,十八岁时就死去了丈夫,便守孀守节,孤苦一人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拉扯成人,在她的教导和培养下,二十多年后儿子终于考取了功名,中了一名翰林,朝廷的皇上为她忠贞守节,特颁发了这个‘节孝碑坊’,在竖立这块碑坊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工匠们不管怎样都将它竖立不起来,发生了这种现明,按照当时的封建思想而言,意味着这位母亲的生活有失贞节不检的隐情,如若这位母亲不将实情向儿子告之明白,这节孝碑坊就不可能竖立得起来,这个翰林儿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央求母亲,而母亲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恪守妇道,清白规矩一生,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出有失检的地方,觉得只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两只公鸡在追逐一只母鸡时,那场景令她不禁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发过笑,当她将这情况向儿子一说出了口后,这块节孝碑坊便立刻被竖立了起来了。”母亲讲完了这个故事,又一次神情凝重地望着这块石碑,仿佛还沉浸在这故事的情节中似的,这块傲然屹立的节孝碑坊和它所传说的故事,足以促使人们去想象,沈氏母子当时那种漫长而艰辛的生活情形和竖立它时的情景……给人留下了一种阴郁凄美的印象,和对封建道德礼教的憎恨。吴中杰也为这故事而深深感动,瞧了一眼母亲那又虔敬而温柔又肃然的神情,不禁又联想到母亲的这一生,不正是这传说中的这位沈氏母亲那么的相似吗?他暗暗在心中道:
  “我一定要在今后发奋努力读书,也要为母亲竖座石碑——一座母亲在他心中的碑。
  这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牵着一条大水牛,缓步朝桥下的河边走去,那水牛一见河水,便昂着头不安静地哞哞地叫,他还没来得及将它穿在鼻沿上的绳子拴好在河边的竹子上,这家伙便扭着笨拙身子迫不及待地下到了河里去,不停地在水中扭摆着它那庞大的身躯,不断将整个头沉埋进水中,又抬出头来乎乎地从大鼻眼中喷出两股水花来,老人满意地像孩子般天真地微笑着,用爱抚地目光观看了一会,便转身走上了岸来,坐在了吴中杰他们旁边的石凳上,悠闲地抽起了他的叶子烟来。正在此时,从河对岸的远处,传来一阵阵隐约的秧歌锣鼓声,那老人伸着头竖着耳朵仔细地听了一会,自言自语地喃喃说:
  “来了!来了!!”他微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包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不可琢磨的东西。汽渐渐地,随着变得响亮热烈的锣鼓声,一行结婚的队伍沿着河岩的道路慢慢地走近来了。走在前面的四个小伙子,不厌其烦地毫不间歇地,挥舞着手敲打着那单调轰响的秧歌锣鼓,在他们的后面是新郎倌,一个五十出头,身材枯瘦矮小的男人,穿一件兰洋布崭新的上衣,衣服显得特别宽松,罩在他瘦小的身体上不住地摇荡,一头干枯凌乱的花白头发,古钢色的脸上布满了早衰的沧桑的皱纹,定格在一种好像戴了一副愚笨痴呆笑容的面具似的,两眼无神而呆滞,胸前戴一朵红绸绕的特大的大红花。这朵大红花仿佛很沉重,将他那瘦小的身子都垂得向前弯斜着,机械而僵硬地迈着步子,似乎被巨大的幸福给击懵了,活像一具庞大的滑稽的玩具木偶,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身材高大健壮比他要高出一截,和他比较起来她就像一座铁塔,如果她胸前没有戴着同样的大红花,真还不会有人将他们俩联想到一起来,一双大而灵耀的眼睛不住地闪烁着光芒,蕴含着一种挑逗和引诱的微笑,红喷喷的脸膛上布满了红痘,嘴角的脸颊旁还长了不少的粉刺,显露出一种被压抑住的燃烧着的烈火——散发着如狼似虎时期那种强烈的、纯性欲的热潮的气息,此时她正低头含着笑在瞅她胸前那朵大红花,似乎沉醉在他向往中那幸福一刻的渴望中。
  “这下好了,一个一辈子都未沾过女人,一个一辈子都未碰过男人的两个人能结婚成家了,真是李老幺和杨二嫂两前世修来的福。”一个五十多岁的当地的农民说道,他是专门跑到桥边来看热闹的,他正坐在先前老头身边。
  “世道变了啊!没有共产党建立新中国,搞现在这新婚姻法,他们俩个连做梦也莫想有这一天,老死也恐怕结不成婚。”先前那老头无不感慨地说。这俩位老人都是当地人,当然对今天这对结婚的人很清楚,那个叫李老幺的男人,解放前给地主当了几十年的长工,仍是光棍一个,孑然一身,自身独立生存的条件都没有,又谈何结婚成家,现在解放了,翻了身,分了田地和房屋,政府又颁布新婚姻法,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好时机,而那个叫杨二嫂的女人呢,十五岁就许配给一户姓杨家的二儿子订了婚,无奈这小伙子得了不治的肺痨病,男方要求结婚说是充喜,结婚当天刚一进洞房,这奄奄一息杨家老二就一命呜呼哀哉而去,她已成了杨家的人,也就只得活活地守寡了几十年,要不是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她恐怕要一直守活寡到进棺材。
  结婚的队伍已经渐渐远了,母子俩喝足了水,吃饱了粑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开始翻山爬坡了,这条青石板路随着山势和一条小缓流蜿蜒逶迤而上,两旁怪石叠岫,翠嶂如屏,光斑迷离,幽秘深深,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路,一直隐没在那若隐若现的幽深之中,小溪从高往下千回百转地穿行在嶙峋的乱石中,溅洒起片片晶莹的水珠,回荡起一种婉转回荡的奏鸣曲,使这苍莽寂静的山林充满奇特而美妙的旋律,在宽阔的山涧溪谷旁,烂漫的山花在绿茵中绽放,一片姹紫嫣红,带着野花那独具的姣美和瑰丽争奇斗艳,那么的美艳,清新和纯净,宛如一个美丽妩媚而纯朴的乡野村姑,半张着朱唇小口,含着羞颦,向你微笑着,等待去亲吻,一切都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使人心旷神怡,一股清冷甘润的空气,混和着野花森林的馥郁馨香直沁人心脾,在这充满清幽、宁静而和谐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母子俩恍如走进了仙境中,清凉湿润的空气抚慰着他们被毒日炙烤得仿佛还滚烫的肌肤和心灵,给枯竭劳顿的机体注入了精力与朝气,使他们顿感舒适和惬意,跋涉中的一切劳苦都减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也觉得不那么费力而轻松愉快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就快爬上山头了。路前赫然亘着一带连绵巍峨的山岩,岩下凹进一片幽僻的凹穴,里面充满了朦胧,暖昧和安谧,湿漉漉的发着冷光,一股清冽的泉水从石缝中涌出来,带着一股沁凉的感觉和诱惑,立刻摄住了母子俩,吴中杰禁不住央求母亲说:“我们再歇会吧!反正快到山顶了,我好渴,想喝水。”这时母子翻越了六七里高的山坡路,一但松驰下来,顿时觉得浑身热燥起来,口舌也生烟似的焦渴了起来,一种渴望迫使他们不得不停了下来走进去,凹穴中凉气飕飕,泉水幽娴地涌着,多么的纯洁、清澈、晶莹透亮,多么的清凉啊!他多想这股清冽的泉水从口中注入胸去穿肠过肚,滤走那全身心焦灼的燥热,去滋润心灵,去和它融为一体啊!于是他伏下身子,足足酣饮了个饱。
  登上山顶,天地豁然敞亮开阔,湛兰明净的天空中,夕阳已开始西沉,他们站在一片光洁平坦的大石坝上,前方是一片开阔而平坦的葱绿稻田田畦,回首去看山下,是一片郁郁莽莽的绿荫荫的森林海洋,极目远眺,沈家河像一条金色的带子若隐若现地穿行在丛林中,在它的上游,可以看见山外的青山连云接日地,兰隐隐地像幻影一般,梦幻般地沉浮在暮色的雾霭中。苍莽雄浑的美丽河山与生机盎然的田野,和谐地编织成一副奇幻美妙的集锦,令人惊异和迷醉,仿佛把人置身于仙境之中一般。母亲的脸被霞光映红得像玫瑰一样鲜艳,荡漾着孩子般的笑容,眼睛里却凝聚着温顺的坚韧顽强劲头,好像一条耕田的筋疲力尽的老牛,仍继续地在任劳任怨,竭尽全力不停地拉着犁往前走,她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好听地说道:
  “好了好了!再也没有上坡路爬了(事实上还有一段最不适应她那小脚的,很长的一段下坡路)前面只剩十四五里路了,今天摸黑也能摸拢城了!”她遥望着前面的远方,好像已经看见了县城似的兴奋和高兴,表现出一种战胜困难的必胜的信心,和一种胜利在望的乐观主义精神。
  “可是你那脚一定痛得很,怎么能忍受得了啊!”吴中杰牵着母亲的手,关切而忧虑说。
  “没事,没事,你看我这脚一点也没问题。”她说,一面抬起一只脚来向地下重重踏了一步,想做给儿子看,证明她的脚真的还行,然而随着她这脚一落地,浑身也跟随着一个哆嗦一抖,身子也跟着一歪斜差点跌倒在地,吴中杰大吃一惊地急忙扶住了母亲,她强忍着,站稳了身子,不自然地望着她一笑,在母亲的身上,什么脚上的血疱巨痛啦,严酷的自然啦,苦难的处境、年龄、性别啦,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都敌不过她那母爱的坚强精神和钢铁般的意志,她的脸在微微颤动,眼睛微笑着,闪着光芒而显得更加明亮,她心中那母爱的火热的力量和思想就像春日阳光下怒放的鲜花一样璀璨瑰丽……。夕阳西下了,整个天空好像在燃烧,洒下来一片柔和的金色的阳光,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宁静、无边和平从静谧的满天霞光的天空中降落下来,夕阳的金辉把母亲染得红彤彤,金灿灿的浑身光辉——她那无私的爱心和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同在燃烧起来,在这金光灿烂的广阔背景的衬托中,她的身躯仿佛在越发地变得高大起来了,好像屹立在大火中的一个巨人,显得更加壮伟,更加美丽精致,更加光彩照人。吴中杰禁不住深深地注视着沐浴在霞光中他最亲爱的母亲……。
  母子俩不得不继续朝前赶路,开始时,母亲那脚几乎无法起步,她一手扶着吴中杰的望肩膀,一手拄着木棍,非常艰难地一步一跛地慢慢地挪,渐渐地才活泛起来,又能一颠一颠地拄着竹棍自己走了。前方是一片十余里平坦的田野,青石板路穿行在一片片长满水稻的田畦间,水稻生长得很茂密旺盛,绿幽幽的密密匝匝,坦坦荡荡地像一片饱满充实的绿色地毯,升腾着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水稻那清新芬芳的热气,田边空隙荫庇下的兰幽幽田水中,一只只突着绿油油背的圆鼓鼓的大青蛙,张着宽阔的大口,鼓着比它头还粗的脖子,发出低沉而懒散的叫唤,在田埂边的陆地上,一些浑身土褐色,干瘦丑陋的小青蛙,像一群很不安分的小精灵骚动不已,尖着嗓门放肆地呱呱呱地聒噪过没完没了,它们避过了一天的酷暑,又开始了它们那自由幸福的夜生活。一座座散布在原野上的农家院落,被蓊郁的竹林包围着,晚霞把它们镀成了温柔的橘黄色,屋顶上升起了缕缕袅袅的炊烟,传来阵阵的欢声笑语和鸡鸭归巢时那彼此招呼的欢乐声,到处都呈现出诗一般的田园风景和一派祥和安宁、自由幸福的好时代的生活情景,这是土地改革后人们各自分得了田地,安居乐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母子俩到达县城的时间已是万家灯火天黑多时了,他们住进了一户远房的二舅舅家里,母亲的小脚肿胀得非常粗大,没法脱掉衭子,吴中杰帮着她将脚浸泡在温水中,在水中慢慢地将袜子剥离开来,肿胀的小脚一片血肉模糊,不忍目睹,母亲却没有一点丝毫的痛苦表情和怨尤,到有一种终于克服了困难,胜利达到了目的那种神情,就像万里晴空的夏夜,明彻、安谧而温和,她的灵魂里和心里从来就没有个非分之想,永远是那么淡定从容。
  后来几天,母亲便带领着吴中杰到各处亲戚家去求援,要大家帮助凑些钱让孩子上学读书,给得多的有两元,最少的也有伍角,几天下来共凑了十六元五角,这对他们来说就非常满足了,真是大喜过望,两三年内报名上学都不成问题了。
  母亲小脚上那些血疱和创伤也结疤开始好了,母子俩也开始准备返家了,二舅娘正在换去年泡在罐中的又酸又咸的老咸菜,母亲觉得很是可惜,便将换掉准备丢弃的老酸咸菜切成片凉晒,带回家也能节省点盐,又将一小麻箩篼麸皮也收集起来装好,这各混和着小麦、玉米等杂七杂八的麸皮不知二舅娘存放了多久,里面有不少肉色的小虫在蠕动着,还吐丝结网结团,不断还有黑色的小甲虫和小蛾子在爬行和起飞,母亲说拿回家去多晒几遍选一选,至于那肉虫嘛她说是吃粮食长大的,没关系,还会有补性呢,麸皮难磨烂她也有办法和绝招,将麸放在锅内炒得焦黄酥脆,这样就全部干净地磨得又碎又烂,也就是说这样便可以把麸皮全部干净彻底地吃个精光,再不会留下一丁点儿的浪费了。
  或许是看见母亲如此的穷困和节俭吧,一天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二舅娘诡秘地悄悄对吴中杰问道:“我记得麻箩篼里好像还有一个兰线,现在不见了,你看见是不是你妈妈给拿去了?”她那聪明锐利的眼睛狡黠地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说。她的话太像一个锤子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头上,他火冒三丈,无比愤恨地回答道:“妈妈才看不起你那么一个线,你才是那种人。”吴中杰感到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奇耻大辱,也为母亲感到不平而难过。
  二舅娘狠狠瞪了他一眼,恼火地转身怏怏地走了,一面嘟咙道:
  “毛屎石板又臭又硬!”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她没有生气地说:
  “人穷被人欺,你要永无记住这件事,今后一定要争口气。”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和哀伤。
  返回的路走起来就要显得容易和快得多了,一来是走过一遍的路已经有了一次经受,也熟悉了,再没有来时那种渺茫、恐慌和畏惧,更主要的还是凑到了钱回家就可以上学读书了,再也没有了后顾之虑,母子俩心情都很愉快,精神也焕发了,下午太阳刚偏西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就走了五十多里路了,估计剩下来的十多里路,天黑的时候就能赶到家了。然而母子俩越来越显得吃力得有些走不动了,这并非完全是母亲那双小脚又打起了无数的血疱和磨破了皮,她是能够再坚持得下去的,问题是饥饿令他们无法能招架得下去,实难坚持下去了……。还是昨天吃过一顿晚饭,城里人吃饭有许多不同的讲究,要定时定量,六点钟就早早吃了晚饭,而且还讲斯文,吃饭要用小碗,只做那么勉强够吃的一点点,二舅舅根本就舍不得而又不愿意多做些饭给他们母子俩多吃,每顿也只能吃个半饱,母亲知道他没有吃饱,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时,摇着头喃喃地感叹道:“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还是自己要有吃的才好。”
  今天为了赶路也没有等早饭吃,当然二舅娘他们也不会给母子俩准备路上要吃的东西,母子俩更是绝不会掏钱去买饭吃,算算时间,昨天下午六点的一小碗饭差不多管了一天一夜了,不饿才怪呢,还走了五十多里的路,可想而知母子俩已经饥饿得不行了,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筋疲力尽了,再也挪不动步子,支持不下去,不解决眼前吃的问题就寸步难行了,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考虑到路边的人家去讨些吃的来充饥,反正乞讨对他们来说又不是第一次。
  母亲用眼向四周收寻了一遍,发现靠路边上没有住家,只有右边不远外有处单家独院的农舍,母子俩无奈地犹豫而迟疑地,怀着一种希望能得到施舍帮助的心情折进小径,葸葸缩缩地走向尽头的小院,小院门前卧着一只浑身披着凌乱邋遢的灰毛大公狗,形象又丑又猥亵,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狡黠的眼睛,猛地警惕地站起了来(母亲手中的竹棍,是象征乞丐的标志的东西,激发起了狗那种与生俱来的对食物的占有欲,和对乞丐天生的排斥本能的深恶痛绝),它威唬人地向前躬着身子,竖起了脊背上毛,翘着了尾巴,圆瞪着一双敌意的眼睛逼视着母子俩,龇着牙,红舌头旁露出两排狰狞可怕的獠牙,喉咙里呼噜呼噜地直响,憋着一股子怒气,一副跃跃待发的架式,好像在说:“你俩胆敢再向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母子俩被惊骇得不敢动弹,葸葸缩缩地僵呆在那里手脚无措,也不敢吭声,只巴望着院内有人出来,呆了好一会,还是没能等到院内有人出来,母子俩只得畏畏怯怯地转身走了,那只恶狗没有追上来,而是鄙夷不屑地威严地扬起了脖子狂吠起来,好像一个战胜者在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似的,听到狗的狂吠,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厉声喝住了那畜牲,它奴颜地扭摆着身子摇摆着尾巴伏在了她的脚下,一种饥饿的痛苦所产生的渴望蹙迫使母子俩停下了脚步,转身朝老太婆走去。
  “老大姐,我们娘儿俩一天都未吃饭了,可怜可怜我们,有剩饭给我们点吧!“母亲那发自内心的乞求,发自那肚中难耐的饥饿和体身的疲惫与衰弱的声音————一种低微和颤抖得可怜的声音,老太婆二话没说,转身就从屋里揣来了两大碗红薯稀饭,一手一碗地递给了母子各一碗,正在此时,那条恶狗冷不丁地从老太婆身后疯狂般地猛窜上前,像是从它口中抢夺了食物而怒不可遏似的,咬了一口母亲的脚,迅速扭转了身悻悻窜逃而去了。
  “这该死的东西,是好的你莫跑,我非打死你不可。”老太婆一面咒骂着,心中的负疚感更增加了她的同情心和怜悯感,她有点地过意不去地把母子俩领进屋子里去,帮助母亲清理伤口,这畜牲下口还不算太狠,只在母亲的踝骨上咬了一个不算大的小口洞,可是这却是要命的筋骨最突出的要害地方,老太婆又到屋外去摘了几片车前草叶子来贴在伤口上,一面关心地说:“这种草叶子能清热消炎,如果回家后发炎生脓的话,找独角莲叶子来贴效果好得很。”做完这些之后,老太婆揣来了一钵冷却的红薯稀饭搁在桌上,叫母子俩敞开肚子吃,并说家中的人都干活下地去了,天气太热,中午和晚上一同做好的,凉着晚上吃现的,不够了再做就是了。母子俩对她的款待真是感激不尽,他们现在的情况,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幸事,母子俩吃饱了饭,告辞感谢了老太婆,继续又赶他们的路去了。
  吃饱了肚子,体力虽然有了恢复,可是母亲脚踝上新的创伤,使她那原本就难于支撑的身体,便增大了沉重的负担和痛苦,她的脚步越来越缓慢起来,简直就是在艰难地一步一步在慢慢地挪,那竹棍点击在地的声音变得格外的缓慢,缓慢得极不寻常不一般,她的意图分明是想把身子的重力支撑在竹棍上,来减轻她咬伤的一只脚的重力负担——身子也跟随竹棍一着地,往左那么一步一偏斜地,竭尽浑身之力去支撑,试想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协调的一套都很艰苦,要完成多少个万步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这又要付出多么漫长而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啊!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一个具有善良、柔弱、温顺心肠的母亲,怎么会产生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和钢铁一般的意志呢?(那双小脚简直就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钢铁所铸就似的),这是母爱的力量——是创造人类和世界的最伟大的母爱。
  母子俩非常艰难而痛苦地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动着,那一声一声显得特别缓慢而沉重的竹棍点击声,和那声声粗重的喘息声,仿佛像一声声痛苦挣扎着的呻吟,一直凝滞在空中,在吴中杰的耳际震荡,像钢针一针针刺进他的心房一般,令他有说不出的痛楚和哀伤。而又无可奈何,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走出去几里地,纯粹就等于一步一步地挨过来的,暮霭越来越暗,大地像被灰色的轻纱笼罩住了似的,到处升起了阴郁的朦胧暗影。夕阳的余辉把天边地平线上片片小云彩镀成了金红色,看上去像鱼鳞般似的发出珍珠一般的光泽,渐渐地星星在天际出现了,暮色也越来越浓,西面的天际只留下一抹淡红色狭长的光带,地面显得黑暗起来,青石板路变得更加模糊不清,母子俩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挪不动步子,路也看不甚清,而且心里也明白,今晚无论如何又坚持都可能摸得回家了,于是只得选了一块光洁的大石坝,安心在上面歇息,等待天明以后再走了。
  空气温热,光洁的石坝还发着热,身子躺贴在上面还有点儿炕得人生疼,没多一会吴中杰的眼皮就沉重了起来,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母亲的双脚已经麻木了,沉重得好像灌了铅,她脱去了像铁箍一样的小鞋,舒展着腿,让它们自由放松休息。夏夜宁静而平和,高空中繁星闪烁,星光灿烂,偶尔一道流星闪过,那道亮闪闪的光亮仿佛给母亲也带来了光明、希望和安慰一般,温和与欢乐又从胸中生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亲切欢欣的微笑,一切的劳累和痛苦都荡然无存,脑际间只萦绕着一种思想:“小杰可以去上学读书了。”接着又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用针线缝牢在衣篼里那些凑集来的钱。
  晨光熹微里,天边上那下弦月像一个在挣扎着的痛苦病人一样憔悴惨白,充满了伤感和哀伤。母亲摇醒了吴中杰,又催着他上了路,她那只被狗咬过踝骨的脚已肿得很粗,走起路来更加地艰难,痛苦不堪,遇到上坡下坡时,又得靠吴中杰搀着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剩下的,六七里路直到快中午时才走到了家。被狗咬的踝骨处开始发炎红肿,好不容易许多天过去后,炎肖了肿退了,却又开始溃烂不止,又是用车前草和独角莲叶子反复地贴,又是嚼红薯来敷,凡是听到什么土办法都用尽了,总不见好转,一直流脓流水地拖了半年多,渐渐地那伤口完全麻痹了,不痛了,失去了知觉,伤口周围一圈增生出凸得高高的,紫绿色坚硬的轮廓,踝骨中央的伤口形成了一个浑圆的深深小洞,从里面不断渗出褐黄色发着怪味的液体,变成一个顽固性久治不愈的创口,这种状况又拖了几个月,一天,有一个人又介绍了个土办法,说是用田螺的壳烧后研灰撒在烂洞内便可治愈,吴中杰按照这办法做过几次,竟奇迹般地好了,或许是钙在起了作用吧!怎么也说不出个科学的道理和奥妙来,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好了,是老天爷睁了眼发了慈悲,在怜悯这对苦难的母子俩,从此母亲的踝骨中央便遗留下一块永远肉白色的疤痕——一块一辈子刻在吴中杰心灵中永远都抹不去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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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  

                         (散文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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