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幼年时光，这样的一幅画面总是清晰如昨：不甚明亮的电灯泡下，又或是一根摇曳的烛光下，父亲面前的方桌上，摊着一本微微发黄的武侠小说（不是金庸的，就一定是古龙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风云第一刀》......不仅是书名，连封面和装帧，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总是微微前倾，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书，有时表情凝重，偶尔面露喜色，沉醉不知归路的父亲，已深深沉醉于书中的那个侠骨热肠快意恩仇的世界了，手边照例是一杯泡得浓浓的热茶，开始热气腾腾，慢慢的热气一点点弥散，等到他想起要喝一口，怕已是温吞吞或冷冰冰的了，他也毫不在意，抿一口，又同仗剑走天涯的侠士一起神游去了，那茶，无异于他们群侠聚义、华山论剑时的一碗酒，让人豪气顿生吧？侠客手中的酒，与父亲手边的茶，虽味不同，但都让他们甘之若饴。父亲那倾心读书的样子，更是让我对他手中的书，无限神往。 后来我也悄悄效仿父亲，读他藏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这才深知，那个世界，有萧峰的义薄云天侠骨柔情，也有陈家洛的柔肠旖旎家仇国恨，亦有韦小宝的左右逢源春风得意；有白马啸西风的苍凉，也有雪山下纵马驰骋的豪壮，更有许诺塞上牧马放羊的无限娇羞与深情，实在让人心驰神往拍案叫绝。只是父亲那茶，偶尔尝一口，只觉得入口后，融入味蕾的都是满满的苦涩，勉强咽下，再也不喝第二口了。 成年后，每次回去看父亲，父亲总会泡杯茶给我，他知道我喝不下浓茶，总是用手撮少许茶叶，用沸腾的开水冲泡，我见青绿的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落下又满满浮起，瞬间水被晕染成油油的绿，像湖光山色中一泓碧水，让人心生爱意。尝一口，入口没有了从前的苦涩难当，香醇中似有淡淡的清甜，从此，我对茶，没有了丝毫的抵触。父亲说，这茶是他买了别人的新鲜茶叶，亲自拿到茶厂去炒制的，有时是他亲自回老家采摘后，带下来炒制的。我眼前，便出现了这样的图景：云雾缭绕的群山中，家乡的茶园被青葱的庄稼地和浓密的丛林环绕，周围鸟声啁啾，鸟儿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鸣声上下，一抬头便可见他们灰黑的影子在树梢掠过，清新的茶香混杂着早春微微润湿的泥土气息，看着听着嗅着，采茶的劳累便被一点点消释掉了。 今年回去，父亲为我泡茶时满心欢喜，颇有几分自得。原来他和母亲从邻居那儿租借了一片茶园，从此，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我也为他们感到高兴，于是便走去看看，出了后门向西走，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长满了高高低低的花栎树，松树，柏树。春夏，绿意葱茏；秋冬，落叶满地。落叶树与常绿树相间，倒真是一年四季不感到寂寞了，中间有一条被踩踏出的窄窄的林间小道，向树林深处延伸，踩上去窸窣作响，听父亲说，这路上春天有嫩嫩的如婴儿小手的新叶，夏天路旁有幽香的兰草花儿、秋天林中藏有笑的咧开了嘴的八月楂，即使到了冬天，也还有鲜红惹眼的红刺果儿，这条通往茶园的路真是美妙啊，就像走进了四季分明的画中一样，想想就觉得他们穿行其间往茶园走时，心情定然是如喝了美酒般无比惬意的。 经过好几块盘踞在尽头的方方正正的巨石，父亲的茶园便赫然呈现在眼前了，翠翠绿绿的嫩叶被下面墨绿的老叶子托举着，煞是喜人，茶园的土质松软，被几场春雨浸的润如油膏，那是因为年前父亲顶着凛冽的寒风，开荒烧废料，才有今年的可喜景象啊。不远处同样有繁密的树林与茂盛的庄稼地，同样能听到鸟儿几声欢喜的鸣叫，竟让我疑心自己身处老家的茶园。田边有一个池塘，荡漾着天光云影，几十只小蝌蚪在云影中游来游去。父亲还带着几分神秘，拨开密密匝匝的茶树枝让我看：三四只没睁眼的雏鸟正在隐秘安稳的巢里嗷嗷待哺呢。父亲说，这样的鸟巢茶园里还藏着很多，只要采茶时小心一点儿，不弄翻它们的巢，人与鸟，是相安无事的，如果把它们赶到旁边林子里，就活不了几只了，因为有野狗，也有鹰和鹞的窥伺。我这才知道，采茶也会有这样意外而温馨的惊喜啊。又顿时觉得，父亲有点儿像金庸书里的老英雄，宝刀未老，扮演着拔刀相助扶危济困的角色，不由得窃笑不已。 临走时，父亲递我两包茶叶，那是他买了包装袋，亲自装的，封口是他用小锯子对着蜡烛烧热后封的，这一切他都做的极其认真，仿佛是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转交给我，我下意识的双手接过，带着几分虔诚。我知道，我所接受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劳动成果，也是天与地，对勤劳者的丰厚馈赠，且让我我也分享一下。 再细品父亲的茶，温润、醇厚中带着细腻的馨香，就像父亲的人生，年轻时读书品茶，书香与茶香袅袅升腾；年老时拓荒采茶，收获着喜悦与丰盈，这样的人生况味儿，无比悠长。 赞 (散文编辑：淡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