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都长寿四则

之一:二伯伯

刚读了周作人的《爱罗先珂》，感觉写得真好。与此前读他的掉书袋、老气横秋的文章形成鲜明对比。这两小篇不到3000字的人物散文，写得妙趣横生，把一个才华横溢的俄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性格跃然眼前，真不觉得这些人和事已过去近百年了。因为爱罗先珂是个瞎子，乡愁浓郁，在听到此刻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声时，我突然想起故乡的聋子来，又觉得他们都长寿，就忍不住疑惑起来:聋子都长寿?

在我的故乡有句话叫做“瞎子会探亲，聋子会安名。”我记忆中的第一个长寿聋子是我的堂伯父，我叫他“二伯伯”。二伯伯待我们晚辈亲切和善，即使惹他不愉快了，他也只是笑呵呵地说:“你这个鸡巴娃儿!”二伯伯因为耳朵听不见，见了别人，他都要先说:“我吃刮早饭了!”其实别人根本没问他，只是嘴巴动了一下，别人笑，他也笑！

二伯伯很喜欢我，我小时候常被他逗，不是在我脑袋上摸几下，就是悄悄拉掉我的裤子，然后裂开缺牙的嘴甜甜一笑。有一次，他在使牛耕冬水田时，我恰好路过，他顺手捉了两条巴掌大的肥鲫鱼扔给我，但我捡了却不敢拿回家，送到生产队过秤时，二伯伯瞪我说:“哼，你这个鸡巴娃儿!”

二伯伯孩子多，二伯娘又经常病，生活困难，但二伯伯很乐观，成天都笑咪乐活的，因为上了年纪，又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头上扎一个小辨儿，脑袋前半截剃得青光闪亮的，再穿一袭破破烂烂的机织土染布长衫，个子高大，抽水烟还用火镰石，那形象活脱脱一副前朝遗民的样子，在我读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时，第一个想到的生活中的形象就是二伯伯。

听其他长辈说，二伯伯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还有一身武功，跑过鸦片烟帮，解放后务农，当过生产队的副队长。二伯伯到底有多高的武功，因为我没看见他走过一招半式的，当然不知道，但据我推测，二伯伯的武功最差也应该像《水浒》中的地煞星偏将那样，三二十个人近他不得。因为，他六七十岁了还在使水牯牛耕烂田，挑粪上寨子坡，栽秧打谷子都不输年轻人。最传神的是听说有一年，二伯伯在干农活时和一个外姓青年发生矛盾，因为听不见，他以为人家在骂他，上去就给人家两耳光，而这个据说是生产队力气最大的人居然不敢还手！

二伯伯喜欢哼小调，他哼的一曲《读书郎》，那调调怪怪的令我至今难忘:青㭎果，黄又黄，背起书包进书房，书包搭在书桌上，守到老师哭一场，老师问他哭啥子，没得婆娘洗衣裳。我很喜欢，把它引进了我的小说《古董》中。

二伯伯活了九十岁，在我的故乡算是高寿了。1991年秋，二伯伯临故去前两天，我去看望他时，他已不能起床了，眼睛干枯地看着我，堂兄问他认不认得我，他眼睛眨巴眨巴、山羊胡儿翘一翘、牙齿不关风地说:“是谭素贞的老二得嘛！”临了，我趁握二伯伯的手时，悄悄在他手里塞了20元钱。听母亲说，二伯伯走后，堂嫂在清理床铺时发现了那20元钱，说不晓得是哪个给的，我对母亲说是我给的！母亲叹口气说:“可惜泽哥没用到！”

二伯伯是个令我敬佩的人，在我的小说《古董》里，有个叫方秋泽的豪侠人物，就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

之二:老幺爹

老幺爹也是我的堂伯，因为在他们那一房人中排行老幺，又因为他比我的幺爹年纪大，所以我们兄弟姊妹就喊他“老幺爹”。

老幺爹也是个著名的聋子。老幺爹生性幽默，他不爱开口，但只要他一开口便会让人笑半天。我觉得聋子和诗人差不多，他们一开口不是让人沉默就是让人笑。

我少时的记忆中，在我们家有个惯例，就是我在外工作的父亲每年回来探亲时，都要把本家我的几位长辈请来嗨一顿。二伯伯和二伯娘要请，老幺爹和老幺妈也要请，还要请几位我的堂兄嫂。有酒、有肉，还有那个年月农村难得一见的墨鱼、带鱼和虾片之类的海货。记得有一回请老幺爹夫妻时，老幺妈走在后面，我妈没看见，就问:“幺哥，幺嫂咋不来！”

“嗨，莫管她，那个哈婆娘，吃好东西都不晓得跑快点！”他一本正经地说，“下次莫喊她了，我们多吃点！”他这一说，把其他人笑得不得了！

我刚工作那年回乡看父母，为了孝敬长辈，特地买了几包好烟揣在口袋里，遇见了就给他们发起。一天，我在路上碰到老幺爹，立刻把烟掏出来给他点时，风大，点了三次才点燃，老幺爹猛咂了一口后，一脸严肃地说:“哎呀，格老子的，好烟不接火啊！”

老幺爹因为耳朵不行，也不爱说话，但大儿媳妇却常常找老幺妈生事，大儿媳妇骂人很奇怪，就象果戈理小说中的人乞乞科夫一样，连别人的亲戚都要骂，最让人跌眼镜的是大儿媳妇骂老幺妈时也要捎带着把老幺爹一起骂不说，专喊老幺爹的绰号骂一一“幺麻子，幺麻倌！”

有好事者听到后，就牵着老幺爹的耳朵说“李光兰在骂你了！”

“嘿，等她骂嘛！骂累了就不骂了吧！”老幺爹心平气和地说。

“她在喊你的绰号！”好事者说。

“嘿，绰号就是取来喊的嘛！”老幺爹说。

“但不该儿媳妇喊呀！”好事者又说。

“嗨！他妈的，哪个喊不毬一样啊！”老幺爹道。

又一次，大儿媳妇和老幺妈吵架之后跳山沼气水凼自杀，被救了起来，别人给老幺爹说，你猜他怎么说？“哼，多事，咋个不等她喝饱了再拉起来嘛！”

老幺爹夫妻在世时，我每次回去母亲都要我买点白糖、点心之类的东西去拜望他们！我不想去，我不喜欢他家叫“尧王”的堂兄。此人仗着自己读过中专，本来安排去三台教书，结果被老婆抓回来，说话从来都日眉怪眼的。母亲就责备我说:“你应该去啊，你从小就抱（过继）给老幺妈的呀！”

我小时候比较造，又爱生病，父母怕养不活，就按当地风俗把我过继给了老幺妈，给她当“老幺儿”。我是记得老幺妈的好，我小时候每每见到她，她都笑咪乐呵地说:“叫鸡倌，来，我给点好吃的给你哈！”当然，多是几颗胡豆、花生、红苕片之类哄小孩子嘴巴的乡下土特产，偶尔也有她走亲戚带回来稀罕物——水果糖。

老幺妈精明能干，却裹着一双小脚，走路一颤一颠的。老幺妈年轻时靠做面条为生，解放后成立合作社，专门为生产队做面条买，我见过，那手法，噼里啪啦的，干脆利落。老幺爹能娶到她，该是幸福惨了。从未听说他们吵过架，我估计一是他们真恩爱，二是聋子听不见吵不起来,骂他还以为在表扬他，或是知道骂他而装着耳朵聋不理她，这也许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老幺爹生得方面大耳，个头矮壮，眼睛小咪咪的，走路又总扛着背，他一抬头看你，就迅速眨巴小眼睛，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随时都要笑的样子，很喜剧。老幺爹为人和善、忠厚，是村里公认的老好人，他也活了九十多岁。

之三:聋大哥

在我要写的这几个聋子中只有他，我同辈人直接喊他“聋大哥”。这个聋子不但名符其实，还是个驼背。

聋大哥虽然也姓黄，但和我不是本家，我推算了一下，我的祖上都是湖广填四川来的。但聋大哥的高祖是广东人，而我的高祖是湖北人。所以，我们500年前也不是一家。我小时候就觉得奇怪，比我年长几倍，比我父亲年纪还大，又是一姓，排行字辈中的那个字和我父亲一样的人，我们为什么却要叫他大哥？据长辈说，我的高祖爷爷和他的高祖爷爷当年都看中了我们湾那块地，是我的高祖爷爷先占了，而且容下了他的高祖爷爷，为感恩就尊我的高祖爷爷为长辈，而延续下来。也许是聋大哥的高祖爷爷更厉害，几百年下来，竟然把我们那个湾三分之二的土地变成了他的，而落我的爷爷时就靠租他们的地为生了，又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爷爷地也种不下去了，去买豆腐养家。聋大哥的爷爷就成了地主。地主的儿子们在解放后常常被斗争。聋大哥也不例外。他耳朵聋，低头做人，但他娶了个厉害的老婆，特别是那张嘴不饶人。人们和他老婆发生矛盾，自然要把聋大哥拿来出气，每每开批斗会就把他押上去陪斗。最惨的一次是因为他的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和我同班同学)写了反动标语，把他们父女押到我们学校的舞台上开全校批斗大会。

“给大家认罪！”那天，聋大哥跪在石头舞台的边角上，他耳光噼啪地打他女儿。

“狗日的，老子给你正驼子！”斗了一会，学校的主任何瞎子来了兴趣，跑过去双手揪住聋大哥的两只耳朵，用膝盖顶住聋大哥的驼子，嗨的一声下去，“把腰杆打抻了！”

“唉呀呀，妈妈呀！”顿时，聋大哥喊天叫地，汗如雨下，“何主任，我是个驼子啊！”

“狗日的，我给你们说，黄驼子的老汉就是王家湾的大地主，专整穷人！”何主任诉起苦来，“他狗日的，黄驼子解放前在成都造子弹打好人！”

我就是这样知道了聋大哥的历史。在我们湾里，他老老实实，见了谁都满脸堆笑！

因为他的地主身份，子女都受他的影响，书读不过中学，劳动也受歧视，婚姻都受到了影响，估计都怨恨他。有一次，他用竹蔑片打他的小儿子，被他的小儿子顺手一拉，那锋利的蔑片把他右手的虎口划开，见到了骨头，鲜肉淋淋、唉哟连天地来请我大哥给他包扎。

聋大哥不是个很容易让人记起来的人物，我出来参加工作30多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就在我都要忘了这个人的时候，有一次回去在堂兄家的屋子旁边看见一个老人，拄根竹竿，背都要跎到地上了，把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认得是他，我喊他，他没反应，别人拉他一下再指着我，他老眼昏花地望了我一眼道:“唉哟，是小工人老弟回来啦！”

“嗨，聋大哥九十多岁了！”我见他这么龙钟老态的样子，有点感慨，母亲却说，“这个湾湾头，就数他岁数活得最大了！”

聋大哥大概活了九十四五岁，前年才听说他死了！他过过好日子，也吃了不少苦！他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真聋，我一直都比较怀疑！因为他有解放前在成都造子弹的经历，又有大地主的家庭背景，还娶了一个被称为全乡“芭蕉心”的漂亮老婆，应该不是真正的老实人，他的老实可能是被迫的，如果能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装聋作哑，少了许多麻烦，自然是一种毅力和智慧！只是不知道他的背是怎么驼的。我在十几年前写的一篇散文《蚂蚁的耳朵》中说，有个老地主在改革开放之后，耳朵好像也不怎么聋了，以前骂他他毫无表情，朝他耳朵里吐口水他也揩了就是，说的就是聋大哥！

我没看刻意要记起这个与我没啥关系的聋子，在我的小说《古董》里原型有他，是一家兵工厂的厂长，一出场就被解放军干掉了，算是一笔带过，就像《水浒》中的水货韩滚龙冒充梁山好汉，被水浒里最流氓无赖的李逵吃白食后，一斧头砍了一样。

之四: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聋子。

我问过他的耳朵是怎么变聋的，他说是有一年他回家探亲，没有及时把钱交给他的父亲，被他的父亲揪住耳朵车了个全频道，从此就变聋子了。父亲在说这个谎话时，我估计他自己都不信。但有一点是事实，他父亲和他一样爱钱，这方面是得了真传。听我母亲说，爷爷和婆婆常常为钱半夜三更都在吵架。那时，我父亲和我幺爹必须每月按时给他寄钱回去，听说拿到汇款单后，他半夜三更都要跑到乡邮局去守到取钱，害怕邮局第二天跑了或者垮了。取到钱后，爷爷分很少一点给婆婆，但经常是婆婆的钱还没用出去一分，爷爷的钱就没了，因为爷爷逢场必赶，逢馆子必下，没钱了就回来哄婆婆说:“把你的钱拿出来，我帮你用！”婆婆说我又不傻，钱我自己会用不要他帮，他就发火道:“你一个女人家家的用得来啥子钱啊，交给我用，儿子是我养大的！”婆婆自然不听他这套鬼话，于是他们就开始吵，常常从早吵到晚，又从晚吵到早，吵得周围邻居都不安逸了，就说:“这两个老人咋个这么不消停啊！”有家邻居居然全死了，我估计不是被他们吵死的，也有他们点责任！

现在想来，还是聋子好。父亲爱钱，比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的父母却很少吵架，一是母亲贤惠，不想为钱的事和父亲吵；二是父亲耳朵聋，如果他不想给钱给母亲用的话，他可以装着没听见，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所以，我每次回去老家先要给母亲拿一笔钱，但不要让父亲看见，否则，等我走后，他就想方设法哄母亲把钱拿出来用，还让母亲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基本上不给父亲钱，只是在他过大寿时给一点，平时偶尔给一点，每次都是父亲把钱拿过手了才说:“你买了房子，飞飞又在读书，就不要拿钱给我了吧！”我说好，父亲则装着没听到，把钱塞进他脖子上挂着的布口袋里，转身走了！

父亲还是个急性子，他要是发觉大家有什么事瞒着他，他会跳起脚来骂半天。他把母亲骂急了有时也要咒骂他几句，好在父亲听不真切。他骂着骂着看见没人理他，他自己就呵呵地笑了！

父亲今年88岁，年轻时修铁路脑袋又被石头砸过，牙齿基本掉完了，能活这么久，还这么长寿，实在是个奇迹。而且，以他现在的状况，我估计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父亲现在衣食能自理，还能打麻将，不但打得好，而且算他自己该收多少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快，说明他头脑清晰，虽然有时不高兴了，抱着脑袋说他头痛，但一点都看不出他受过伤，脑震荡过。

而今，父亲还每天看新闻，我回去他还要给我分析国际国内形势，美国和中国会不会打起来，中国的反腐对中国的经济到底有没有影响。虽然他一个月只拿20O0多元的退休金，但他操国家大事的心，不亚于达康书记那样的省部级高官。我在想，父亲之所以会长寿，大概原因有三，一是他饮食习惯好，不抽烟，不喝酒，只喝茶;二是他不吃炒菜，特想喜欢把带皮的肥肉拿来加些花生、黄豆、海带之类的东西乱炖了吃，每天都吃得下两大碗，吃得咂嘴巴舌的，还说“越吃越好吃”;三是耳朵聋，很多年前，我就想给他买个助听器，母亲坚决不让，说他爱管闲事，性子又急，要是听得到，怕是每天都有架吵，因为听不到事情的真相，自然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别人批评他吧，他还以为别人在表扬他，他没事的时候还常常哼点川剧，请请佛什么的。我认为，这三个让父亲长寿的原因，关键还是耳朵聋起了作用。

生活中，真聋子是很有意思的。你说赵家坝的麦子多，他说母猪胯的虱子多。尤其把几个聋子请到一起摆龙门阵更是喜剧，他们能把好事摆成坏事，能把白的摆成黑的，各说各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观点正确，到最后说不定要拳脚相加！我发现聋子们都有一个特点:眼睛贼好！我父亲现在隔多远都看得清电视上的字！

我写的4个聋子中，3个死的，1个活的。我丝毫没有要调侃他们的意思，我都敬重他们。有时候，我都希望自己是个聋子，就免去了生活中的许多烦恼。母亲说，我们黄家出产聋子，我晓得的，我堂弟小时候耳朵有点聋，我小时候也聋过，是不小心把一颗包谷子塞进耳朵眼里，发霉烂了，才发觉。我和聋子也很有缘，我岳父前些年也开始聋了。

据说，聋子都是这样，你说工作他都听不到，你骂他他听得清清楚楚。我此前工作过的单位也有个聋子，有一次老总问他，我刚才说的你听清楚没有？他说听清楚了，老总问他，我说的啥子？他说，啊！老总说，你个聋XX耳朵呀，他说，就是！我有次找说工作他不答应，我急了说，X聋子，你挨X，他立刻说，你挨X！

我想长寿，但现在听力还比较正常，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耳朵整聋。很多人说我是个长寿相，我要是哪天突然聋了，你们一定不要怪我哈！我觉得这世上除了装聋以外，没人愿意把自己整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