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是一个作古了的人，说起他，我鼻孔就一阵阵泛酸。每天清晨，我下楼必在家神龛前，完成必做的晨课，那便是在祖宗的牌位前敬上三炷高香，祈求祖宗的荫佑。这种虔诚是发自内心的，坚持了二十多年。那年“飘”在深圳，也是在端午节前，由于为求职奔波，也隔三差五的点上一枝香烟，遥向北边的故乡敬祭默念一番。这，已成为我的生活习惯。分列在家神龛中的祖宗牌位，有先祖药王将军公爹、曾祖父母、祖父母，还有观世音菩萨。曾祖父是清朝时的富商，他从汉口商埠带回的那幅武汉画师画的炭画全身坐像，我们恭敬地供奉在神龛的中央。父亲母亲没有供奉牌位，只是悬挂两个放大了的照片，有时我仰观着他们的影像，反倒比那些木制的牌位更温暖可亲。
    父亲出生在一个商人的家庭，曾祖父是一个富裕的乡坤，偌大的家业和生意是需要帮手的。我家从曾祖父起就是一根藤单传下来，作为曾祖父，他是很希望祖父能挑起家庭重担，成为家庭顶梁柱的。可祖父是一个有叛逆性格的人，不愿经商而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个人生活很不如意，曾消沉过一段时期。曾祖父是个正统得有点偏执的人，父子间又缺少交流，曾祖父的失望带来他们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祖父离家出走，客死在他乡。父亲那时还很小，祖母改嫁后，父亲便跟随曾祖父生活。
    曾祖父有了失败的教育经历，对于年幼失怙的孙子，他可是倾注了全部的爱心和希望的，曾祖父给父亲取名为“醉陶”，曾祖父是陶醉在含饴弄孙的美酒中呢。父亲在这种浓厚如酽茶的爱中成长着，先是读完私塾，后送往县城读新式的商校，让他尽可能受好的教育。为了父亲在县城读书，曾祖父还在县城月池塘买了一处大宅院，安排陪护他的仆人。我母亲就是那时作为童养媳，离开鹭鸶洞来到父亲的身边。性格温顺的父亲，对曾祖父没有丝毫忤逆，相反百依百顺，尊敬有加。曾祖父更加爱着父亲，祖孙总是寸步不离。由于爱着父亲，加之他常念叨的“人也希间（方言，少的意思）呵”的想法，在这个礼教严格的旧式家庭里，母亲从没受过任何委屈和不公的对待。日本人轰炸县城的时候，月池塘的老宅变为废墟。曾祖父带着一家老小回到长寿街的老屋，继续经营着一家油盐专营商号。从那时开始，父亲开始了他从商的生涯。
    曾祖父知道自已有生之年有限，要能喜见重孙就是他一生中的幸事。尽管在潜意识里希望重孙是个男孩儿，大姐出生的那天，曾祖父在铺门口放了一卦万子响的鞭炮，按当地重男轻女的风俗，生女孩子是只放千子响鞭炮的，邻居们都以为生了个男孩呢。父亲后来陆续有了我们五个子女以后，每逢孩子出生，不论男女，他也沿袭着都放一卦万子响的鞭炮。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在五公里外的乡村供销社，赶回家时，我已经安静地睡在母亲身边。尽管过年夜，炮竹轰天，热闹非凡，父亲还是喜颠颠地提起一卦万子鞭，到门口放得震天价的响。
    小时候，因为父亲长年工作在乡下的购销店中，父亲在我的印印象中是一枚锃亮的五分银毫子和一碗香气窜鼻的三鲜肉丝面。父亲那一代人都很敬业，记得作家张步真在那个年代曾写过一部小说《追花夺蜜》，讲的就是父亲那个时代供销人的风采。父亲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子，月末盘点后回总社交帐表的时候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和二哥、二姐在他面前排起队来领“赏”，通常是一枚五分的银毫子。有了它，于我，又可以过过红姜丝的瘾了。另外，父亲还要带我去吃三鲜面的，这是一种何其奢侈的享受呵。说起三鲜面，我就想起老师来做家访时，母亲吩咐去饭店端三鲜面的事情。面条煮好掏起放进我带来的碗里时，那香味引得我口水直流下来。当师傅用筷子挟几片薄薄的回锅肉片覆盖在面条上时，我在旁边总在心里说：多放两块，多放两块吧。有一次，师傅说你是醉陶的细崽吧？我点点头，他看是同一个单位的家属子弟，在放肉片时就多放了两块。此后，我有类似情况的时候，我总是先提示师傅说，我是醉陶的细崽。大家不知道，多放两块香喷喷的肉片并不到老师的嘴里，而是在路上我和二哥伸出贼手，拈进了我们的口里。因此，父亲回家后总是满足我们三鲜面的要求，我们也总能吃个碗底朝天的。

二

小时候来自父亲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一次最危险的经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切行动革命化、军事化，下午接到开会通知，不论路途远近，摸黑也必须赶到。开完会又必须立马赶回去，不能在家里逗留。父亲工作在几十里外的山里，没有通公路，一条山间的羊肠小道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其崎岖和险峻是可想而知的。父亲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与同店的一个同事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赶路回总部开会。山高林密。几十里杳无人烟，行至半路，两人已是气喘吁吁。突然，同事说在前面山坳上有幢民房还亮着油灯没睡觉，我们去讨口水喝。父亲也真切地看到了，两人加紧步伐往前赶。离目标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两人才惊慌地发觉，那不是温暖的农舍，而是蛰伏的老虫（老虎）。两人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心想今天怕是在劫难逃了。老虫并没行动，也在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事后猜测，可能刚才这畜生已经吃饱了，才没有对送上门来的猎物施以杀手。还是父亲机智，知道老虫怕火，忙乱中拿出要到总社交的帐表，哆嗦着掏出火柴点燃。火焰一起，老虫才起身走远。剩下的路途，对于腿脚不怎么方便的父亲，不知摔了多少跤才走回家的。推开门，母亲看见的是一张蜡白的脸。父亲怕母亲担心，没有告诉她。第二天同事讲给母亲听时，父亲还怪他多嘴，为此，母亲狠狠地责怪了父亲一番，并找到单位领导，高低不再要父亲进山。但父亲开完会后，仍旧踽踽地回了山里，毕竟有几个需要哺育的孩子，大姐在山外读大学，更是需要不少的生活供给呵，我的父亲就象歌里唱的“粗茶淡饭把我养大，忘不了一声叹息半壶老酒”。父亲多么不容易呵。
    “半壶老酒”，父亲名字中有醉醺醺的味道，但在他的一生中，却是滴酒不沾的。若问父亲有无嗜好，他可是嗜茶、嗜辣如命的。我曾经将父亲的影像漫画化，尽管这样有点不恭、不敬、不地、不道。父亲的头幅漫画是一个清瘦的老者，一手端着一大如水勺的水缸在喝茶，茶是要滚烫着喝的，茶是真正的茶汤，浓得化不开见不到底儿。一边桌上放着一只8磅水瓶，桌下还放着一只8磅水瓶等待随时添满缸里的水。父亲一天的水量，是三个茶瓶水，这可能是很少有人破的纪录。父亲的茶缸里面是酱黝黝的颜色，母亲在谈到父亲的清瘦时，说怎么胖得起来呢，那么多茶水喝进去，将胃酸冲得淡淡的了，养分还留得住吗？母亲的关爱和微词又能起什么作用，毕竟，茶是父亲的毕生嗜好。
    另一幅漫画是来源于二哥接过父亲的衣钵回家讲的一则故事。二哥到父亲曾经当经理的店子当营业员后，有人煞有介事让二哥猜一谜语，说看见辣椒就来汗的是什么。二哥想了一会说，是我父亲。此话惹得大家大笑不已。是的，父亲的第二大嗜好是吃辣，吃过辣后就满头大汗淋漓。而来自父亲的第二幅漫像是一个辣椒吃得头上热汗蒸腾冒出一条袅袅气柱的头像，这并没有多少夸大其词的成份，我是亲眼看见过这样的场景的。其实，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只有辣椒才是既便宜又佐餐的首选蔬菜。父亲靠微薄工资养家糊口，其中的辛酸谁能真正解得了呢。 

三

父亲是个讲生活原则的人，对邻里乡亲极慈祥，可他的眼里永远揉不得沙子。他愤世嫉俗，对单位、社会上的一些不公平和不合理的事情，总是旗帜鲜明地去过问、去干涉，因此又有点“行侠”的味道。父亲曾为工作上的意见不同与单位上的一位副职“打桥”（即拗），多亏了母亲从中调停才不至于太不愉快。母亲是怕父亲吃亏穿小鞋，才躲着父亲给那位领导的夫人送点小恩小惠的。母亲在以后我们三兄弟找对象时，总交待要找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好夫娘能解得了丈夫的金腰带”。父亲的嫉恶如仇在退休以后，表现得更加强烈。那时，社会转型期，官场腐败之风盛行，社会丑恶现象沉渣泛起，父亲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就独看不惯。有时同他们那一帮老头子相聚，都是愤愤然。我对这样的场面和父亲当时爱憎分明的影像特别深刻。但我钦佩父亲的真性格，是就是，非就非，人要有骨气，绝不可有媚骨。他给孙子取名为浩然，更是希望玉宇澄清，浩气长存人间的。
    父亲的原则性强，还体现在教育后代上。二哥曾经因为无意耽误了及时将水缸挑满水而受到父亲严厉的惩罚，那便是罚他一担一担地挑水往天井里倒，直到父亲喊停为止。那时，我们吃水要到几十步远的井里挑的，家里那只八仙大甏能装十几担水。有那么一大家子生活用，每天回家后的头桩事就是兄弟们轮换去井边挑水。那天父亲认为二哥没有按他的要求按时挑水，这对于说一不二的严厉父亲来说是不容忍的。于是要二哥挑了水回来往天井里白白倾倒，直到叫停为止。当时我们私下认为父亲是秦始皇，但过了许多年后，我们理解了父亲育儿的苦心，他是要培养孩子一种为人办事不拖拉的性格。二哥现在是一个单位的领导，秉承父亲的作风，领导作风亲善中不乏威严，单位和管辖的工作井井有条。父亲给他取的字号是“抑性”，是希望他制怒待人，知子莫若父，父亲将他对子女的要求用这种方式曲意地传达给儿女，其用心是何其良苦。
    父亲退休后特别闲不住，总爱到工作单位上去转悠，多数时候是与谈得来的老哥们扯谈。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父亲常与一个修鞋匠交流《论语》心得，现在想起来，姑且不论他们感悟有多精彩多深刻，单是想象那个场景是颇耐人寻味的呵。一个为糊口摆摊街头修鞋的老者与高深的孔子学说是多么不相和谐，这个场面，就象网友空心菜在一篇序言中描绘的挑粪桶的农夫且歌且走、悠然自得一样，他们都是怡然自得地生活在自已的精神世界中，全然不在乎身份境遇。可以想象得到，父亲的精神世界是多么充实呵。我在结婚时，父亲还特别请这个修鞋匠题写新房、厨房的对联。字写得不怎么样，联却是文辞华丽的。父亲还很欣赏，我却大不以为然。但是父亲吩咐做的，我又能说什么呢？
    父亲逝世前，有过七天说话含糊不清，我知道，父亲还有很多的事情，想跟我们交待。那天二哥去了株州进货，父亲硬是坚持到二哥回来时，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一直坐在床上，帮他按摩那渐渐失去知觉而又折磨他多时的伤痛的腿部肌肉，我想通过这种按摩，减轻他的痛苦。父亲一生行走了太多的路，受了太多的累。当二哥奔进门，跪在床头，号啕着呼喊父亲说不孝儿回来了的时候，父亲的手微微紧了紧，一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来，就撒手尘凡乘鹤西去了。父亲恋世的最后表达是一行清泪，这是我至今想起来，揪心揪肺的影像，清晰而又凄恻，含着浓浓的生离死别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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