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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七八岁光景。 山村的冬夜漫长，收音机里全是样板戏，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于是，几个小伙伴就到生产队，到牧羊人梁叔那里去玩儿。 听爸爸说，他是天津人，劳改犯，犯了什么罪我们不知道。反正就他一个人，住在队部的东厢房，紧挨着生产队的羊圈和羊圈里的432只羊。屋子很大，里外两间，里间住着刚“生产”的母羊和刚出生的小羊羔。外间住着梁叔，炉子连着炕通向里间的火墙，满屋子弥漫着烧着羊粪的味道，这是梁叔的家。 梁叔家就像磁石吸引着小村的孩子们，尽管味道那么大，还是天天准时报到，且乐此不彼。原因简单：一是可以听到神话故事《西游记》；二是饿了还有烧土豆咸葱叶；三是可以学下棋。 小山村的冬夜来得很早，一盏大肚子玻璃罩的煤油马提灯，灯捻子吱吱的叫着，灯光不算太亮，却柔和宁静。灯光下，梁叔的脸显得很黑，满脸的皱纹间夹杂着很多伤疤，看上去很平静。老挂钟敲响六下，《西游记》准时开讲，偷吃人参果”是绘声绘色，我们是聚精会神。不知不觉间已六点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梁叔急忙拎着马提灯去羊圈巡视，我们跟在后边。他自言自语：看看哪只羊在生产，是不是“馋卒”？还是领头的“阵山炮”？啊！原来是“老帅”产下了双胞胎。他把两个“小家伙”装进帆布口袋，小家伙脑袋露在外面，咩咩地叫着，他一手提灯，一手提袋，引逗着“老帅”进了屋，住进了“高级护理间”。我好奇地问：“你的羊都有名字吗？”他笑着说：“都有，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棋子儿，都是我的‘娃儿’！”他的脸上溢满了喜悦和微笑。 我们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老帅”仔细地舔着湿漉漉的小羊羔，我们纷纷上前抢着去抱，可被梁叔制止了，明天再抱吧，现在他们都很饿！一会功夫，小羊羔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本能得寻找妈妈，我们看见它跪下前腿含着奶头，摇晃着小尾巴欢快地允吸妈妈的奶水，梁叔自言自语：“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啊！” 我们没听懂…… 回到梁叔的炕上，他开始拿出象棋，横对棋盘坐下，空出两头对弈者常坐的位置，粗糙干裂的大手，左手持红，右手持黑，自己和自己下棋。一边下一边自言自语。棋子儿上红黑颜色以分辨不太清楚了，可是他却下得有板有眼，津津有味。我们经常不解地问，一个人怎么下棋啊？哪个是你的棋子儿？谁输谁赢了？他总是笑着说：“红子黑子都是我的子儿，有时赢有时输。” 他有时经不起我们软磨硬泡，便也常教我们下棋，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这样走？结果会是什么样。”过了些日子，我们自以为棋艺都大有长进，要求和他对阵，我和小伙伴们一伙，七嘴八舌谋划，可总是被梁叔杀的全军覆没，一子不剩。我们一边吃着烧土豆和咸葱叶，一边抱怨，恋恋不舍间被梁叔撵回了家。就这样，磕磕绊绊，懵懵懂懂，断断续续下了四、五个冬天，《西游记》听了不知多少遍；烧土豆咸葱叶不知吃了多少回；就连“老帅”的双胞胎又产下双胞胎时，也没有赢过他一盘。 终于有一天，他认真地说：“真要学棋，就一定要明白，要把红子黑子看成自己的子，才能有备无患。说白了，你是在跟自己下棋呢。”直到十几年后，我才彻悟，这话不仅仅是下棋的箴言，更是一种深刻的人生体味。 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梁淑平反了，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农业大学的教授。就因他的一句话：“说在石头山上，围土造梯田是扯淡！”而被下放劳动改造。因为他高度近视，草苗不分，生产队只好安排他放羊，没想到，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羊羔的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生产队的羊群翻了十几倍，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发展成就。 他要走了，乡亲们舍不得，我和小伙伴更是舍不得，队里要杀羊为他送行，他谢绝了。队里送给他一件羊皮大衣，他把大衣转送给了老八路张五爷，把那副象棋送给了我。 进村时：明媚皓齿，书生意气，一口听不清的天津话和一箱子书；出村时：补丁压着补丁，刀刻沟痕尽显沧桑，弯腰驼背头顶稀疏银发和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乡人们的泪眼中……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烦躁不安的晚上，我把自己关进书房，扭亮台灯，坐在书案前，默默地和自己下上一盘棋，无论风霜雪雨，只下到月挂星空，心清如水。 我读懂了梁叔：“棋道精湛，人道亦然。”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