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思如三月的雾
不知道故乡的街有多宽,不知道故乡的街有多长,黑沉沉的棺材抬过去,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踏过去,号啕声如雷阵阵,呜咽声灌满山谷。 三月的悲痛啊如啼血的杜宇。 故乡的街颠簸着,叠嶂的山峦倾斜着…… 一把把清泪洒下去,浸透了故乡的石板街…… 廖家湾的溪水啊淌不尽祖母对我的抚育之恩。 平顶山腰的黄土啊掩埋不了我对祖母的思念之情。 三月,站在北国乍暖还寒的冷风中,望一眼南国山寨石板街,望一眼石板街旁茅草屋,看不见屋檐下挥针引线的祖母,看不见土灶前茫茫碌碌的祖母,看不见早晚升起的袅袅炊烟。 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泪眼双湿,我的心碎了,石板街倾斜了。我冷,我冷啊祖母! 投进父亲的怀抱,捶打他的胸膛。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我要看完祖母的最后一眼,听她喊我最后一声。 可是,父亲你告诉我,祖母没有喊,她谁也没有喊。 三月的毛毛雨下了五天五夜。 三月的石板街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 祖母,你倒下去,倒在了石板街上,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石板街啊石板街,祖母曾牵着我的小手在上边学步,教我喊一声又一声爸爸妈妈,山谷里即刻回响着一声声的爸爸、妈妈。祖母,你教我做人,你教我的心似你柔水如镜柔水如镜。 可是祖母,你走了,匆匆的走了。 我这个粗心的孙子不孝的孙子该死的孙子啊,在故乡一年的信札中,竟没有从细微变化的字里行间发现你逝世的消息。 叔叔来信,催父亲走得急,定然是怕我承受不了噩耗的打击,就一再叮嘱父亲不要告诉我。 可是,你知道吗叔叔?因为你的善意铸成我终身的愧憾—— 我没有看到祖母最后一眼。 我想,祖母在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刹拉动的那一下嘴角,一定是在喊我的名字喊我的名字。 “到时候我喊你,你一定要回来啊!” 十五岁那年,告别故乡,记得你是这样说过的。父亲流泪母亲流泪全家都流了泪。司机没有阻止,我从已经缓缓移动的汽车上跳下来,投进你的怀抱……我不顾一切地号啕,汽车熄灭了声音。 七七年下乡时,金秋湖水冰冻未开,祖母病重的电报传来,放下农俱,爬上飞驰的拖拉机,顶一夜朔风赶到家里。父亲接过电报,摇摇头:“那是你祖母想你了。” 整整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啊躺在床上,睡在故乡的往事里,泪水湿透了枕巾——七个月生下的孩子是灾难的种子,活下来真不容易。祖母,是你用心血滋润我,我弱小的生命才不至于枯萎。两岁半,母亲去了遥远的北方。“头孙当满崽”。祖母,你承担起母亲的全部责任,耗费了十五年的心血抚育我。我长大了,可以为你担水、劈柴,尽一点孝心的时候又不得不离开你。人说世上母亲的恩情大,我说祖母的恩情更大,比天高、比海深——没有得到父亲的许可,从抽屉里翻出80元钱,跨长江、过黄河,越重重山岭,向着南国的小村寨走去…… 三千里北方南方、汽车火车,赶到故乡的时候,就见祖母扔下拐杖,远远地从低矮的茅草屋檐下走出来,颤抖地立在石板街当中,用她宽阔的胸怀抱着我的头,粗老的手掌擦着我的泪水擦着她的泪水…… 青山沉没、山泉无声…… 可是祖母啊,万万没有想到那次分别竟成了永远的诀别。 我没能够看到你最后一眼…… 三月。站在北国乍暖还寒的冷风中,望一眼故乡的青山,青山倾斜;望一眼故乡的山月,山月破碎;望一眼南国山寨石板街啊望一眼石板街旁茅草屋,看不见亲爱的祖母的身影啊看不见袅袅升起的炊烟…… 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泪湿双眼,我的心破碎了,石板街倾斜了…… 我冷,我冷啊祖母! 母亲去往远方,她不回来看我,也不回来接我。她是把我留给了祖母,留给她做了“头孙”的“满崽”。可是祖母羸弱的身躯!可是祖母摇摇晃晃的岁月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荷重。当我看到村里的儿童爬在父母的背上撒娇的时候,总是想象着当年的我是怎样爬在祖母的背上也是这般撒娇的情景,然后就想象我的身体是怎样地一次一次将祖母的身体压得如弓的弯曲,是怎样的将我成长起来的重量,成长的责任和操劳,一次次、一天天、一年年垒砌在她身上,将她的生命摧残成如此苍老的容颜。于是,我的脑海就生长出许多自责,许多悔意,但是我别无选择。可是父母可以选择,他们完全可以让自己的母亲在一个生命节拍的休止符中稍停片刻,让她在生命的道路上多驻足几天、多留宿几夜。可现实没有假设。民族的艰辛苦难如此,家族的艰辛苦难亦是如此,似乎与生俱来,这是唯物者的“宿命”,是现实的“宿命”,我们李氏家族便也难以超脱。 我冷,我冷啊祖母! “我的夹衣口袋里有五块钱。”祖母不止一次这样给我留下“遗嘱”,每次嘱咐都让我泪流满面,我害怕祖母的生命就此终止,害怕哪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见不到祖母,见不到她憔悴的容颜和汗渍浸透的粗布衣衫。 奔沟(伏流河)刚刚退去狂浪不羁的洪水,祖母端一盆衣服到河边浆洗,祖母手掌的力量已经握不紧那根一尺多长的棒槌;祖母颤动双脚已经站不稳那块年轮的木板。祖母置生命于不顾。祖母是怜惜那根被水流漂走的棒槌还是那件掉进水里补了又补的粗布衣衫? “吃一顿‘烂头某’吧!” 祖母自言自语,不知道祖母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还是为了满足祖父的愿望,却我知道的一定不是为了满足祖母自己,祖母就提了几斤玉米去了对门的彭家舂米,对臼无情的将祖母的两个手指舂断一节,汩汩流淌的鲜血将我的恐惧再一次蔓延。我害怕祖母夹衣里的五块钱。 我冷,我冷啊祖母! 祖母你没有等到我的到来,我没有看到我最后一眼。 我冷,我冷啊祖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