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按照行车时间和行车里程算，我们该下车就餐了，但司机似乎毫无停车吃饭的意思。也许他是对的。若在平时，上午十点多钟，无论如何也是工作时间而非就餐时间。　　
　　
　　利州，若不告知是今天广元市的古称，恐怕当今许多人也未可知。因为这里是则天武皇的出生地，才有了香火千年不绝的“皇泽寺”，也才有广元的名满天下。半年之内，我的两次利州之行，却不是为了凭吊这一位千古女帝，而是身有沉疴去利州寻访名医。
　　为了次日一早不至于误车，我差不多做了一晚上的准备工作，睡不踏实，又常惊醒，折腾来折腾去，只好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去车站候车，直至汽车准时出站，方放下心来。按理说，踏上旅途，应该慰藉一夜难眠之疲惫了，我却不能坦然入睡，我一直以为车厢绝非酣然高睡的所在，尽管长途大巴司机的驾驶证“A1”是机动车辆驾驶证中的最高级别，但我还是不放心，因为路上来往穿梭的诸如摩托车、农用车、小车以及大货车司机的驾照不一定全是“A1”，尤其是尚不完美的路况以及或者横穿或者蹲坐于路上的大小畜生不一定都有“A1”的资格，所以，尽管我已经十分困乏疲惫，却不能安然入睡，多年以来，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习惯，我以为，我的行为虽然算不上一种创举，但我至少可以知道那些没有“A1”资格的人和畜生可能会干些什么。
　　天未大亮，车灯开着，我发现也有人和我一样把眼睁得大大的如鼠子瞰灯一般盯着前方的路面，从前所说的“鼠子瞰灯”是指老鼠在觊觎灯碗里的清油，至于我们今天的看车灯照路面的意义就完全不同，大抵是主动在帮持有“A1”驾证的司机观察前方的路况，尽管我们的观察毫无道理也根本没有意义，至多是颇为多余的“杞人”之想，但是我们愿意这样做，我们也不得不这样做。
　　还是有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并鼾声大作，我终于禁不住困乏疲惫的折磨，更禁不住如雷鼾声的催眠和引诱，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侧头入睡，我又屡屡被汽车发动机变着调子的轰鸣声和尖利的喇叭声惊醒。每至于此，我最羡慕的人就是那些听不见汽车发动机轰鸣声、喇叭声、也听不见自己鼾声而远游梦乡的人，我最敬重的人当然就是大巴司机，他能得心应手地驾驶着这么大的家伙在公路上飞奔，并且，包括他在内的三十九人的一切都在他的手上掌控着，他真了不起！
　　天色渐亮，车灯关闭。走出了黎明前的黑暗，我放心了许多，我还是不能安心入睡，因为虽然我不担心别的事情了，但是有人启动手机音乐播放器听起歌来，我的这种紧张状态下心有余悸的睡眠肯定抵不住好听的音乐的诱惑，所以我必须重新睁大了双眼陪别人听歌。谢天谢地，他并没有听DJ舞曲，而是听《大悲咒》，我以为，此时，此地，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我们的旅程意外地得到了佛光的普照，不啻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况且，令人惊奇的是，《大悲咒》的神乐响起，汽车发动机鸣响的腔调也变得平稳，安详，柔和。车速真是太快了，公路上，十分醒目的黄色中央分隔线像一条年富力强的蛇那样欢快而有力地扭动着身子。有人可能已经感觉到晕眩反胃了，试探性地提议司机最好能够把车开慢些，我知道这只是他的愿望而已，他本来想争取更多的人的支持而让别人代为发表意见的，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嗫嚅，聚精会神开车的司机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他的建议终于没有人响应，他本人也不再提说，大概在独自跟晕眩和反胃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向司机建议把车开慢点是乘客正当的权利，但这建议是不能随便提的，这是司机的职业忌讳，特别是当司机有心有意把车开得很快的时候，这种时候的司机大概很少有人愿意接受这样高明而正当的建议的，因为乘客的建议很有可能让司机联想到别人是在怀疑他的驾照不是“A1”级别而是“A2”及其以下的级别，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如果遇上的恰好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司机，他甚至会把车开得更快，令你干脆无话说可说，我是有过这种教训的，所以，尽管我听见了别人毫无自信的推诿式的、提示式的、操纵式的建议，我却不能当这个传声筒，我怕司机一旦生气，让《大悲咒》失去应有的效力。
　　有人昏然睡去，有人幡然醒来，我一直头昏脑胀地醒着，义务帮司机盯着前方的路况。
　　听完了《大悲咒》，接着听《心经》，能与佛门中人同路而行真是太幸运了。不知是司机听见了个别人的建议，还是祥和宁静的佛教音乐感染了司机，车速明显慢了下来，自此以后再也没人反应诸如晕眩、反胃之类的问题。我想，托佛乐和司机诚恳胸怀的福，我终于有条件和机会好好睡一觉了，但我依然无法入睡，就在我刚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后面飘来一阵浓烈的酒香，我一回头，我的后座是一位长发右袒的藏族兄弟，其时他正擎着一瓶半斤装的青稞酒往胡子拉碴的大嘴里灌，喉结一动，“咕咚”一声十分响亮，真是好酒量！不料，周围有晕眩恶心症的和没有晕眩恶心症的人一齐向他转过脸来，有人当即用面巾纸捂住了鼻子，但没有人明确地制止他的行为，生活问题，大抵都是不好说的，何况，那位藏族兄弟黑牦牛一般健壮的身躯十分具有威慑力，别人只能郁怒于心了。车厢里酒气越来越浓，晕眩恶心症状严重者已经开始伸脖引颈如天鹅一般作呕吐状了，司机也终于得闻酒味，他回头对手持酒瓶的藏族兄弟喊了一声：“请你不要喝酒了，有人晕车！”原来他真的听见刚才有人因为晕眩恶心而抱怨车速太快的话了，他的耳朵真灵！
　　“嗯嗯！”黑牦牛兄弟爽快地答应着又抓紧时间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拧上瓶盖，把酒瓶随手往怀里一塞，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咚”巨响，胡子拉碴的大嘴惬意地吧唧了两下，向大家致以歉意的微笑。
　　我猜想，青稞酒一定是好酒，虽然至今我还没有喝过。
　　汽车平稳而轻快地前行着。
　　我这才发觉手机音乐什么时候停播了，车厢里顿然显得空旷寂寥起来，精明的司机大概也感觉到了这样的空旷和寂寥，他终于启动了车载音响，我们又欣赏起音乐来。没想到这样也招致了意想不到的热闹，我后面的那位黑牦牛兄弟竟然和着容中尔甲和亚东的歌声也欣然引吭高歌，所幸我们听到的是绝对原生态的演唱，所以我们并不反感，我的心一下子被他的歌声带到了辽远空旷的甘南大草原，同时我也终于明白，大草原上的那些牦牛、绵羊和北山羊原本都是极其善于歌唱的，而常食牦牛肉、羊肉，常饮奶子酒青稞酒的藏族同胞们自然受了天地灵性的眷顾，天生有一副好歌喉，虽然这位老弟并不像容中尔甲和亚东那样名满天下，但是在这长途大巴的车厢里，他的真情献艺也产生了同样辉煌的艺术效果，我们心悦诚服地为他鼓起掌来！
　　我们还想再听，黑牦牛老弟却倒头入睡了，那样子，真像一只吃饱喝足后，躺在大草原上晒太阳的黑牦牛。
　　按照行车时间和行车里程算，我们该下车就餐了，但司机似乎毫无停车吃饭的意思。也许他是对的。若在平时，上午十点多钟，无论如何也是工作时间而非就餐时间，人在旅途，却要产生中道就餐的奢望而让自己懒散一回，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这样一想，司机牢不可破的时间观念又令我心里生出几分敬意，进而再想，无论是短暂的行程还是一生的旅程，能像大巴司机这样具有敬业守时的品质确乎是高尚而弥足珍贵的。
　　中午十二点十分，我们顺利抵达利州，我要先去造访名医。走出车站候车大厅，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张望，茫茫人海中，早已不见那位藏族兄弟的踪影。还好，我的心里，早就留下了他的歌声。至于青稞酒，等来日有机会，我一定会喝的。
　　
　　2011-4-5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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