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蒙古人的骏马，在天山深处的原野上奔驰。
　　马蹄在碧绿茂盛的草地里踢哩腾愣作响，像沉重的鼓点富有节奏。马蹄腾踏，马头一晃一晃，那十分迈力的样子，宛如刚烈昂扬的舞蹈。马的支棱挺直的耳朵仿佛两支岔立的溜滑木梭，显得头部非凡的英武。马的灰黑湿润的鼻翼随着奔跑的节律一抽一动，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粗气。绒密绵团的鬃毛一抖一抖地飞扬，脖颈上那光亮好看的肌肉，伴随马头的抑扬，有规律地一鼓一鼓。不时回头扫瞥一眼，马的尾巴像一股喷射的黑色瀑布，在跳跃腾空的后蹄间潇洒飘扬。这一切，无不显示着马的不惜劳苦、奋力前往的无私，不能不令人感动万分。
　　此刻，这马就是我的坐骑。马背上，我双手紧拽柔软结实的皮革缰绳，身子一扬一颠，轻轻快快地向前方飞动而去。细细的凉风从面颊、额头柔软地掠过。我用蹬在脚下的马镫，稍稍用力夹碰马的腹部，马的四蹄便保持持续疾驰的姿态和速度。一片一片开阔的草地向身后退去，一段一段平缓的斜坡向身后退去，一岭一岭山头向身后退去，一丛一丛林木向身后退去……
　　这是一匹枣红色的公马，身躯高大劲键，毛色光滑润泽。开初，我攀援到覆满绿色的山坡台地，走近蒙古人好看的尖顶圆形毡房的时候，在数匹悠闲歇息的马匹中间，一眼就盯住了这匹公马。不只是它背上的马鞍垫着花色鲜丽的坐毡，辔头前系着一撮红色的流苏，还因为，它在毡房近旁的草丛里专注地低头食草，见我走来，机灵地扬起头来，猛然嘶鸣一声，竖立的耳朵微微扭动，一只前蹄在原地踩踏两下，目光炯炯地对着我看。我的直觉是，它用嘶鸣和动作告诉主人来了生人，这马多有灵性！
　　我随主人为这匹公马梳理鬃毛，清洁腰身，又给它喂苞谷、喂麸皮，它和我很快熟悉起来，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我一走近它，它就扭头注视我，抬腿踩踏两下，有时候还低头依偎一下我的肩膀。它又机灵又和善，令我由衷地喜爱了……
　　而现在，它背负着我，我驾驭着它，在天山辽阔的牧场腾跃奔驰，马和我和谐地融进美妙的大自然。在这清朗爽丽的川、沟、坡、梁，我驾驭的是清风，占有的是自由，自豪的是奔放，享受的是惬意！
　　辽远的谷川里，清透澄澈的小河翻卷着银亮的浪花，河谷两岸，向阳的山坡碧草茸茸，繁花似锦，背阴的山坡云杉覆盖，美丽的松杉如塔似剑。站在山头上望远，碧绿的世界里，羊群如白云游动，牛群似紫霞落地。而更为惹眼的就是骏马了，马的矫健身躯随处可见，一匹一匹像天上的星星散布在平地沟坡幽静的绿色里，或者静静地吃草，或者驮着牧人游走。
　　这里是土尔扈特后裔的游牧之地。两百多年以前，决意东归的土尔扈特人，在漫漫的回归征途上，与尾追、截拦的沙俄外族部队进行的一场场马战，是何等的壮怀激烈，马对于土尔扈特人的胜利回归，发挥了了不起的作用。土尔扈特人精神的勇武和意志的顽强，他们用高昂的代价铸就的壮丽史诗，为这片美丽的土地增添了英雄和光荣的色彩。
　　游牧于天山深处的蒙古族人强勇、剽悍的历史，可以说是用马背负载着走过来的。身临这片宽广豁亮的土地，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马的杰出和伟大。马是土尔扈特人悲壮历史的承载者，是如今生活在这里的蒙古族牧人亲密的伙伴和朋友。马是巩乃斯草原的圣灵，是天山的活力和精神。
　　扬鞭策马走天山，我对马的感受是多重的。
　　初夏的一天，我应邀参加一位牧民的家庭宴会。十多公里的路程，我随主人的女儿巴音塞娜骑马前往。巴音塞娜的坐骑是一匹个头稍小的灰色马，我的马是她专意带来，个头高大，毛色栗黑。离开巩乃斯河谷，我们沿着一条狭长的山沟向北行进。
　　沟底平地，有水流奔腾而下，顺水驰马奔跑一阵，侧旁沟口流泻而出的小河横在眼前，挡住去路。两匹马扬头摔鬃，打着鼻响，陡然止步。巴音塞娜一脸从容，手拨刘海，说：“我前面走，你跟上就是。”
　　我的确有些踌躇。这段河床地势下斜，水流喘急，水边湿地软软地沉淀着淤泥，水里缠缠绵绵漂动着马尾一样的水草，清冽的浪花下则是密布的大大小小的圆卵石。
　　巴音塞娜双脚轻轻触碰马腹，灰马的腿蹄便踏进淤泥，踏进水草，踏进石头丛里的水流。马的四蹄踏得稳当，看得出移步时有试探，踏稳时有力量。中流水深，马腿半淹，但马却毫无退缩的意思。过了多半，灰马猛然加快速度，踢踏几下，奋然一跃，跨上河岸。而马背上的巴音塞娜，一手拉辔绳，一手扶马鞍，马的冲跃扬起她肩头的秀发，她那镶着兰边的红色夹袍，像彩霞一般闪过河面而去。
　　我的坐骑栗色大马与巴音塞娜的灰马完全两样，马头高高地一昂一昂，四蹄快速地在草泥和水流里腾踏点踩，一副雄赳赳的傲然姿态，根本不把脚下的阻拦放在眼里。我拉紧缰绳，蹬紧马镫，双腿狠狠地夹着马身。低头瞥一眼马蹄带起的水花，水流在身下急速滑动，我仿佛有点眩晕，直担心跌入浪花。短暂的惊恐之中，栗马纵身一跳，我被猛然举高，已经到了对岸。
　　在马背上腾挪飞身，跨越河流，我真切的感觉是，脚下没有了河流。骑马过河，我品味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飞跃体验。
　　再往前走，却没有路了。巴音塞娜指挥马头，攀上一处大坡。她手里的马鞭向上一指，回头说：“从这斜坡直插上去，少走好几公里呢！”
　　我仰面朝上望去，这坡好陡！坡面上秀草浓密，草茎高过马膝，叫不上名的清一色黄花，与碧草互映，开得正艳。巴音塞娜熟练地驾驭灰马，斜斜地向上攀援。马蹄冲开草丛，刷拉刷拉作响，身后豁开一条草的缝隙。她的灰马前蹄攀趴，后踢蹬撑，整个身子一拱一拱，很是奋勇。我的马紧随其后，沿着灰马踩出的草径，气概昂然地向上前进。马的身子前高后低，我前倾身躯，全力保持平衡。我的面前，高扬的马头一踮一踮，只觉得自个儿的身子，被马背一颠一颠地不断托高。马是多么努力呀！要是让我用自己的双脚，在这样的陡坡攀登，肯定口喘大气，腿骨发酸，累得满头大汗。可马呢？它负重上行，却扬鬃甩尾，看不出丁点儿吃力的样子。我这身子骨重达一百三十斤呵，马却没有丝毫的不满情绪，怎不令人顿生感慨！
　　终于攀到坡顶，我们让马稍事歇息。这当儿，两匹马和顺地低头食草，默默不语，只是泰然地摔动着粗长的尾巴。回首俯瞰坡下的来路，碧草黄花里马蹄踩踏出的草径，斜斜地在陡坡上缠着。我由衷地喟叹——马呀马呀，面对无路的陡坡你仍然勇往直前，你的腿前没有路，你的蹄下却是路！
　　我们又上路了。前面是开阔的丘陵状草原，低矮的青草贴着地面，却是一抹碧绿。天好蓝好阔，远处的山岚顶着皑皑白雪，凉风温柔地洗面而来，空气清新，透着草香，令人大开襟怀。我和巴音塞娜策马并肩行进。也许是眼前情景的触发，开朗爽快的巴音塞娜唱起了歌——
　　
　　蒙古包的缕缕炊烟，
　　轻轻地飘向蓝天，
　　茫茫的绿草地，
　　是我生长的摇篮，
　　清清河水连着遥远，
　　好象乳汁滋润心田，
　　这是蒙古人，
　　热爱草原，
　　热爱祖国河山。
　　
　　这是腾格尔的名歌《蒙古人》。曲儿充满马头琴丝弦鸣奏的婉转、抑扬旋律和极富深情的蒙古族乐曲风味。巴音塞娜嗓音清亮纯净，唱得深情，唱得动心。在巩乃斯草原，在行进的马背上，听到蒙古人咏唱这首歌，我真如身临其境，觉得是那么亲切！
　　前面毡房点点。此时，我们的马匹不再奔跑，而是平缓稳当地行走。我体会着座下马匹和谐矫健的身躯，品味着草原骏马灵动机敏的品性，觉得马与草原、与蒙古人音韵悠长、圆转跌宕的歌曲，真是大自然造化的和美配置。上帝给了天山以宽广的草原，草原给了蒙古人以骁勇的骏马，骏马又给了蒙古人以豁朗的豪爽，马与草原、与蒙古人，有多少神奇的牵连呵，是那么不可分割，融合一统！
　　我想起电影《东归英雄传》里，土尔扈特人与沙俄敌军惊魂动魄的马战，数百马匹在山崖下的荒野里狂潮一般突奔疾驰，马蹄下烟尘滚滚，地动山摇，马阵里隆声如雷，气势浩浩，群马咆哮奔腾那震摄人心的豪壮，令人过目难忘。虽然那是艺术的演绎，但狂奔的马群扬波激浪般轰轰烈烈的阵势，给人心灵的激荡却是那么劲键，那么强烈。
　　就在这次与巴音塞娜骑马同行天山不久，我终于有机会领略了一番草原上群马奔腾的壮观景象。那是一次群马聚会时的突然事变，夹裹着迅雷闪电的暴雨骤然而至，急风暴雨里，群马集团式疯狂冲撞奔涌，纷乱地汇聚运动，嘶鸣喧嚣。当时我的感觉是，那山洪一般奔簸的情景，显示的是冲破迅猛雷电的簸腾，是挣脱瓢泼暴雨的奋激，是令人心灵跃动的张力喷发！那群马驰骋的壮阔场景给我的感奋真是深刻极了，我仿佛接受了一次簸腾激奋的雄壮氛围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