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序
田秉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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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在钱食芝先生远行九十年、钱书樵先生远行三十二年后面世,或让新世纪的读者触发隔世之感。好在笔墨、色彩皆有灵性,只要你稍释尘念、驻足凝神,每一帧画作、每一幅书作都会借其丹青形符,与你进行跨越世纪的对话;进而诉说它的主人曾有的抱负、曾经的磨难以及历经磨难、九死一生而终然不悔的艺术信仰。
世人对钱食芝先生陌生、对钱食芝先生的书、画陌生,并不奇怪;因为钱食芝先生的确与我们异代而立、百年相望。芸芸功利之徒,攀高结贵,叩门追尘,谁还知前朝旧事、谁还念先贤行谊?当今书界画坛,咸知有李可染、而李可染之启蒙老师为钱食芝,故钱食芝之名得以免逐忘川,或时在人口,或时入人耳。此幸也,抑不幸也?钱食芝先生诞生于1880年,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性耽诗咏,尤醉丹青,未及而立之岁,先生即与长其两三旬之徐州书画名家苗聚五、阎咏佰等人,创办了近现代徐州市第一个艺术团体“集益书画社”;1913年他又发起成立“东方书画社”,并主持社务。该社主要成员有李兰、章亚古、张伯英、张从仁、苗聚五等。人生际遇,决与电光石火之间,也就是这一历史时段,此后名扬天下的国画大师李可染岁在龆龄、即幸遇了他的第一位绘画启蒙老师钱食芝。
世人对钱书樵先生陌生、对钱书樵先生的书、画陌生,也不奇怪。三十年,一代人,“代沟”之外,再加人性健忘、关注转移、价值颠倒、物是人非,让“后钱食芝时代”、“后钱书樵时代”的后生小子不触数典忘祖之底线,诚为大难!
值得为钱食芝先生、钱书樵先生父子(亦师生)庆幸、或可告慰于钱氏父子在天之灵者,是他们有一位不忘祖业、父业、不忘祖德、父德的好女儿,有几位不忘师恩、不忘师艺的好弟子,又有一群看重德艺、漠视功利的好藏友,故而在钱氏父子神灭影息一段悠长的岁月后,其书画合集横空出世,给徐州艺术界、亦给当代艺术爱好者一个认识昨天、认识传统、认识非炒作艺术的机会。
画集之“序”,本不该由我弄笔。我生也晚,与钱食芝先生有参商之隔,与钱书樵先生无夙缘之定,至或因我游离艺术门墙之外,亦无缘一一拜读两位钱先生的丹青巨制,即便先生的教言懿行我也是从朋友那儿偶尔听得。彩云追月,望影莫及,人生亲疏,因缘遇合,这都不是人为改易的命数。尽管追陪无缘,我仍然将“小序”写作视为我命定的道义。
“山水画家钱书樵是徐州市著名画家钱食芝之子、我国著名画家李可染师兄,其一生虽举办过多次画展,但直至1978年病逝,却始终没有结集出版。为圆父亲遗愿,在钱书樵病逝31年后,已逾古稀之年的女儿钱云和父亲的弟子,近日决定通过媒体征集父亲遗墨,为父亲出版一本山水画集。”
“尘封”的“档案”一旦解密,日月轮回,年光倒流,有如上苍吹一口灵气,凡大德、大才、大功、大成、大美、大豪甚至大苦、大难、大冤、大悲者,便有了起死回生、一展风姿而让后人重新认识的机会。钱书樵先生活在亲人心中,活在他的绘画作品里,于是被人提起、被人怀念、被人感戴、被人敬仰、被人惋惜与同情;三十年如此,六十年如此,一百年、二百年亦会如此。衡其艺,思其成,缅其德,怀其功,比之前贤,方之后生,钱书樵先生可以无愧也!
近有“彭城画派”之说。吾非画者,不可置喙。私意以为这一说词起码晚了六十年——民国时代,徐州画家以画会友,同行相亲,以文会友,品行砥砺,若李兰階、李兰、钱食芝、苗聚五、阎咏佰辈,自发集结“怡情小集”,自由组织“集益画社”,或可称其为“彭城画派”。此后,孰见徐州再有此种自发之人文结合?钱食芝先生的幸运,是他幼承国学而赶上了世纪之交的维新变法;钱书樵先生的幸运,是他自承家教而赶上了二十世纪上半期的艺术启蒙与艺术自由。那个时代鋳就了他们的艺术品格,所以,就大势而言,他们是属于那个时代的。
“文革”时代,得知北京在批判“黑山黑水黑画家”李可染,钱先生敏锐地感觉到此风将要席卷徐州,遂把一生心血(一大画箱的画作)中的绝大部分忍痛焚烧,一小部分则交于街道供造反派批判。斗胆留下的除钱食芝先生的十米长卷外,仅一两幅自作精品。我把钱先生的“文革”遭遇视为一种时代命运、文人劫难。钱先生没有彻底走出“文革”的文化阴霾,“曙光”初现,他已离去。抚今追昔,真让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不敢以“假如”二字设想钱书樵先生熬过“文革”、经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九十年代的文化宽容、以及跨世纪的和谐社会后,他会有何种建树、何种影响。其实,留下艺术遗憾,警醒后学,正是钱先生舍身求法的生命价值。
我为钱食芝先生和钱书樵先生算了一笔账,食芝先生生于1880年,逝于1921年;书樵先生生于1905年,逝于1978年;父子承续,九十九年,因而也可以说占了一个世纪。这个世纪,姑且名之为徐州美术史上的“钱氏世纪”。从钱食芝先生之“大钱”门下,逸出李可染一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艺播华夏而饮誉五洲;钱书樵先生除上承家教外,复受教于阎咏佰、李兰诸先生,故从“小钱”门下逸出之彭门弟子如任安义、杨正伟、张云霞、王德龙、臧寅华(其华)、纵晓林、周长海、何汉璞、杨德才、张荣基、侯伟华、胡朝斌、胡苒、孟庆龙、谢鹏诸君,虽现实影响弱于李可染一脉,但人才济济,方兴未艾,潜龙勿用,明日可期也!又何疑焉?有何惑焉?因而,我们完全有证据揭示这样一个事实:是钱食芝先生和钱书樵先生,父子承续,薪火相传,用他们的毕生心血滋润了徐州美术的“世纪繁荣”。当然,我也知道钱氏父子的师道拓展有其自然维度、而并无“普照”光环,但在徐州画坛若干条师承脉络中,二钱一脉最为奔劲,这则是毫无疑问的。
《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的出版,小而言之,具有缅怀作用和纪念价值;大而言之,则具有凝聚作用和醒世价值。超出一个家族、一个门派、一个族群的狭隘功利,《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将借助一种迟到的展示和阅读,引导读者反思历史、尊重民众、呵护艺术而珍爱人性。
我无权议论当今盛世艺术的作秀和艺术家的作伪。因为阅读《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的稿本,并延伸阅读到钱食芝先生的《怀微草堂诗集》,我于今昔对比中分明发现:钱食芝先生、钱书樵先生的艺术或可以再现、或可以超越,而其艺术人格、道德风范则决然是无可复制、无可企及的。
试问,山河沦陷,外寇蹂躏,谁能做到如钱书樵先生一样,画一幅《日暮归鸦》图送给日本侵略者、以示诅咒?试问,三年困难,饥寒交迫,谁能做到如钱书樵先生一样,收留有家不愿回的老佣人,直至弥留而为其披麻戴孝、送终尽哀?试问,年高德劭,名扬徐方,谁能做到如钱书樵先生一样,自称“小学生”,与贩夫走卒为友,与弟子同道相亲?又试问,名画昂值,名人耸位,谁能做到如钱书樵先生一样,拒传媒之鼓吹,谢大师之邀约,逍遥于“柳荫读书堂”,草庐蔬食,静心作画?
钱书樵先生留下了他的人生遗憾,这是毋庸讳言的。当先生实现了个人的艺术夙愿、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塑造之后,他已经将有限的生命融入徐州绘画史的积墨重彩之中。哲人其萎,招魂无方;睹画思人,如在面前;大雅遗响,孰不肃然?
生命的短暂性让清醒者敬畏大自然的铁律。水满而溢,火旺而熄,日中而倾,月圆而削,天且如此,何况人乎?惟知此,吾面对大千世界亦不再惶惑。大伪风靡则大诚隐世,淫巧宣腾则厚拙缄默,逝波无情而大浪淘沙,江山有待而各领风华。
此次,《钱食芝钱书樵书画合集》收入钱书樵先生画作××幅,收入钱食芝先生画作××幅。仅从数量推断,散布民间者,定然亦不在少数。即此,已让后生之辈受益匪浅。循流溯源,一脉相承,各领风骚,海天无疆,捧读之间,我们是否醒悟了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道路呢?是为碎语,与同道诸君子相勉。
2010年1月11日 于益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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