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青山绿水间，一辆老旧的绿皮火车伴着汽笛的轰鸣自薄薄的雾气中穿行而过，布满铁锈的车身不时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尖锐又刺耳。它缓缓地穿过小镇、村庄，仿佛与整个天地一起构成了一幅古老的油画。让人觉得，只要乘上它，也许就能驶回很久很久以前的岁月。

   哲坐在窗边，伸出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抬头看天空中有几只飞鸟一掠而过，在翠绿的矮丘上洒下几道黑影，洁白的云朵好像被水灌满似的，铺天盖地地覆压下来，与地平线紧紧的接合。很美的景色，他却无心欣赏。

   他从千里外的城市来到这个小镇，是为了一个约定，即使定下约定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也得来赴约。

   哲在镇上长大。五年前，因为父母的原因，他去了别的城市上学，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看到了以前没有看过的风景，知道了很多新奇的玩意儿，但他还是很怀念在小镇上的生活，城市总是很繁忙，早晨的街边不会有叫卖新鲜野菜的大伯大妈，没有那种搭个棚子卖豆浆油条的小摊点，不用担心路上会不会有小鸡慢悠悠地散步，城市感受不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黄昏，也没有那个会坐在山坡上看日落的少年。

   哲还住在镇上的时候，有一个叫秋的邻居，由于当时的孩子大都很皮，而秋又格外的乖静，所以经常被学校的同学嘲笑像是女孩子，经常被同学戏弄，哲怕自己受到波及，早早地便与秋划清了界限。现在想起来，哲还是会责怪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对他好一点。

   两人真正熟络起来已经到了初二下学期，秋的爸爸给秋带回来了一只鹦鹉，样子十分惹人怜爱，玲珑的身体上覆着一层浅绿的羽毛，圆圆的小脑袋总是歪着，好像很专注地在听你讲话。哲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的鹦鹉，小孩子的好奇心又重，于是也就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的，立刻就跑去敲响了秋的家门。

   咚咚咚！

   “谁啊？”有些苍老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接着厚重的门被缓缓推开，就好像是一面墙裂开了一条缝，也像是打开了尘封多年的秘密。

   “奶奶您好，我是隔壁的哲，是秋的同学，请问秋在家吗？”哲礼貌地问好。

   “噢噢，是隔壁的小哲啊，快点进来吧，真是感谢你们平时对秋的照顾了......”听到哲的名字，秋奶奶的脸上笑开了花，赶忙给哲让开了道，招呼哲进去。

   “啊？不是......”

   “你就别害羞了，秋都跟我说了，说你们平时都很关照他，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把你们都接来家里玩，哎，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哲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还担心秋奶奶会不会让他进去呢，不过现在看来秋奶奶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他现在也没有心思思考这么多，他现在满心都是那个鹦鹉。

   “那奶奶，秋他在哪呢？”“秋啊，秋在前堂喂鹦鹉呢。”

   “谢谢奶奶！我去找他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秋笑着向奶奶挥了挥手，飞快地向前堂跑去了。

   “小心别摔着了！哎，这孩子......”

   ——我觉得秋比女孩子还像女孩子呐，我们不要跟他玩了。

   哲站在前堂门口，看着屋里的景象，以前朋友说的话突然就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由于背着光，前堂的室内有些昏暗，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够照射到阳光，而在那片温暖的小天地里，一个少年背光坐在板凳上，柔软的黑发下露出的脖颈被晒得有些发红，他穿着一件很随意的白T恤，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容被打扰的恬静。少年的前面摆着一个铁质的笼子，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笼子里，笼中的鹦鹉低着头一下一下的吃着秋手中的饭粒，美好又自然的画面深深地触动了哲。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坐在板凳上稍稍向门口转了转，歪着头看着哲，与他身后同样歪着头的鹦鹉如出一辙。

   “哲？”秋看到他，怯生生地叫出他的名字，小心而谨慎，让哲的心脏有些发酸。“怎么了？有事吗？”

   “啊，你爸爸......我看你一个人挺无聊，就想来找你玩，咱们是同学不是吗？”本来想提鹦鹉的哲在看到秋的一瞬间改变了措辞，很蹩脚的谎言，就连哲自己都无法相信。

   可是......

   秋却相信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看这是我爸爸跟我带回来的鹦鹉，它叫小秋。”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献宝似的把身后的鹦鹉让出来给哲看。

   几年后，哲回想起秋那时的笑容，就像是严冬里为数不多的艳阳天，虽然短暂，却温暖了整个世界。

   “哇！你爸爸好厉害啊，对了，鹦鹉会说话的吧，我们来教它说话吧。”哲走上前，弯下腰，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似乎不习惯别人靠那么近，秋向后挪了一点距离，轻轻地点了下头，声音轻轻细细的，“嗯，好啊......不过它挺笨的，我教了它好久了，它才学会小秋两个字。”

   “小秋！小秋！”鹦鹉也很应景，高昂着头，发出了尖细的叫声。

   “这不是挺聪明的嘛！来，小秋，跟着我念，哲—！”哲的脑袋都快贴到笼子上了，秋看着他在一旁呵呵的笑。

   午后的天气很好，阳光下看得见细细的灰尘在空中飘浮，小院前堂内，两个少年逗着笼中的鹦鹉，觉得像是第一天认识对方。而就像球所说的，那只鹦鹉确实很笨，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也没有学会他的名字。

   “吱——！”火车慢慢的驶进终点站。车门打开，哲背着双肩包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他揉了揉眼睛，很难过，突然间。

   “哟！这不是哲吗？！都长这么大了啊。”

   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哲回头看去，发现是以前常去的商店的老板，人很憨厚很大方，经常送他们一些便宜的小零食，所以他和秋经常会光顾他的店里。说起来，是什么时候和秋变的那么要好了呢。

   “大叔最近身体还好吗？”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倒是你小子不是出去了吗，回来做啥？”

   “我......我回来送个东西，顺便来看看。”

   “哎......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秋那孩子一直盼着你呢。”大叔说着，叹了口气。

    哲微微低下了头，手指合拢又松开，松开又合拢，最终无力的垂下。

    “大叔还有事先走了啊，这儿也没变多少，你当自己原来的家就行。”大叔说完就蹬上一旁的自行车离开了。

   哲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归人，又像一个过客，在这，没有属于他的留恋。

   在他离开之后，秋生了一场大病，却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只是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不过还有奶奶和鹦鹉陪着他，所以日子也不算难熬。而且听说秋还学会了看盲人的书，他默默的忍受了这一切，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命运面前，从不责怪谁，不逃避，不畏惧。

   这些事都是他听一个去他的城市旅游的朋友说的，恰好遇上了，便谈起了以前的事情，谈起了秋，哲才知道，原来秋已经去世了，好像是要出去买个东西，因为挺近的，奶奶也就没有跟着，只是回来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走在池塘边泥泞的小路上不小心滑了进去，就再没能起来。第二天人们在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发现了他，秋的脸上很平静，好像只是睡了一觉，拍拍他就能醒来。

    秋死了，可是镇上的人们好像没有感到悲伤，大家都觉得他活的太累了，幸福的过去他没有，好的未来也看不到，也许这样反倒是一个好的归宿。

    听完的哲怔愣了很久，随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朋友见他这样也就自讨没趣地走了。

    等朋友走后，哲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坐在沙发上，他就这样低着头坐了一个下午，久到泪水将他大腿上的裤子完全打湿。

    他知道，那个像太阳一样对他笑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没有等到他去实现那个约定。

    呐，秋，这次是你失约了。

   “哲？”在他离开的前几天，秋突然来找他，“听......听说你要走了。”

   “嗯，再过几天就要走了。”

   “今天......今天晚上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像是鼓足了勇气，秋认真的样子让哲有点想笑。

   “好啊，反正放学了也没有事做。”

   “我们说好了哦，那我放学来找你。”说完，像是怕他反悔似的，秋一溜烟就跑走了。哲坐在座位上，勾起了一个微笑，他第一次觉得在学校的下午这么难熬。

    天空中倾泻而下的光影终于渐渐缩回云层之中，把原本洁白的云朵染成了橘色，就像柔软的流苏，深深的刻印在虹膜上。哲站在校门口的车站里，静静的等候着。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跑来，停在了哲的面前，秋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息着，等气流顺畅后，他拉起哲的手,向大街的另一头跑去。两个少年在街上飞快地奔跑，避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风打在哲的脸上，有些生疼，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偶尔侧过头就会发现街边橱窗中映出的自己笑的很开心。

   哲不知道他们跑过了几条街道，跑了多远，或是要到哪里去，他都不在意，只要看着前面拉着自己的手的背影，哲就觉得非常安心。

   等他们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小镇的边缘，秋带他爬上了一个小山丘，哲累的直接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秋在他的身边坐下，轻轻地喘着气，好像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你、你带我，呼...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哲拍着自己的胸口，喘着粗气，侧过脸询问一旁的秋。

    秋没有回答他，而是要他坐起来，手指向了正前方。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哲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一轮巨大的夕阳镶嵌在昏黄的天幕中，因为在高处所以视野更加辽阔，红彤彤的太阳近在眼前，好像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飞鸟扇动着翅膀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向着太阳的方向越飞越远。这种绝美的景色，也许一辈子就只能看见一次。    

   “我想着你过几天就要走了，就想带你来看看。”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哪，秋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太美了！”

   “以前喜欢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就发现了这里。”

   秋的话让哲的心头有点发酸，他一把揽过秋的肩膀，说：“我以后要带你看很多好看的风景，秋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大海。”在这个内陆的小镇长大的秋从未见过大海。明明天还没有黑下来，哲却好像在秋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这还不简单！”哲站了起来，从上方低头看着秋，“我要去的城市就在沿海，等我熟悉环境之后就接你去那边看大海！”

   哲伸出左手的小拇指，裂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拉钩！”

   两只小手，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嗯，我们约定好了。

   哲站在秋的家门外，敲响了秋家的大门，熟悉的动作，让他觉得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而秋也依然在屋里喂着鹦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门缓缓地打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从门缝里向外望着。认出是哲后，秋的奶奶有些讶异，过了一会才将门完全打开，她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眼中透出深深的疲惫。

   “是哲啊，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想来看看秋。”哲轻轻地回答。

   “来看看也好啊，那孩子一直很记挂你。”说完，秋奶奶就像屋内走去了，哲也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屋中，大门又缓缓地关上了，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恍惚中哲看到了一个小孩子从自己的眼前跑过去，他跟着那个小孩子跑了起来，一路跑着，耳边回荡着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最终，他们来到了前堂门口。

   那个小孩子和他一样愣在原地，然后走进屋内，和屋里的白衣少年一起逗弄笼中的鹦鹉。两个人开心地笑着。

   哲这才认出了，那个少年就是幼时的自己。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屋子里的两个人消失了，小小的板凳孤零零的摆在角落里，只有那笼中的鹦鹉，和过去一样，歪着头看着他。

   “小秋...”哲唤出了鹦鹉的名字。

   “小秋！！小秋！！”鹦鹉附和他似的也叫了两声。

   哲笑了笑，走过去把手伸进笼子揉了揉鹦鹉的小脑袋，准备离开，他还要去送东西，不能耽搁太久。

   而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鹦鹉尖锐的声音。

   “哲！！哲！！”

    —— 嗯，好啊......不过它挺笨的，我教了它好久，它才学会小秋两个字。

   有一瞬间，哲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惬意的午后，而秋就站在自己身后，一遍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每个约定都值得有个好的结局。黄昏日下，哲站在他曾经和秋一起看日落的山丘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哲知道，那个安静美好的少年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下面，谁也无法打扰。

   他取下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个东西，蹲下身，轻轻地放在土堆前。

   那是一个小海螺。

   “你看你不等我回来，现在你这样也看不了大海了，就给你这个吧，也算是个纪念。”哲的声音很轻，轻地像能被风吹走似的。

   “你这个大骗子。”

   山丘上，夕阳依旧巨大的仿佛能吞食天地，火红的光照在哲的脸上，映出他的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