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梵高的离经叛道一反常态，就是这种把人的精神的“期货”变成“现货”的过程，尽管我们到现在还不能完全解读梵高，但梵高的精神却早在我们之前就开花结果了。　　
　　
　　三日不动笔，心里空空的，仿佛欠了一笔良心债。今日有空，遂成一篇，几番删改之后，已经乱如草莽面目难辨，在我的心里，这样凌乱不堪的手稿却如一个新生的婴儿，让人悉心爱怜，让人心怀美好的祝愿和殷切的希望。
　　
　　我觉得，这样乱麻一般的手稿是很美丽的，仿佛梵高笔下充满螺旋线条的天空，并且，那些线条是黑色的——很抱歉，我又想起梵高来了——我仿佛又有所悟了。无序中的有序是神秘的，是灵动的，是变通的，是诗化的，是哲学的，是宗教的，是自然的。从混沌不开的缭乱中寻找思想，寻找情感，寻找智慧，觉得自己能够找到，觉得自己突然发现了神，或者发现自己就是神。这样安详地审视着，思索着，一点一点地开悟，以至突然顿悟，宇宙确实是这么来的，物质和精神，秩序和运动，信心与意志，都可以从这样的凌乱中析出来，最终变得有条不紊，觉得自己完全有权利制造出那些线条，并把它们涂成黑色，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控制和管理这些线条，并让它们表达一定的意义。所以，梵高的布满黑色螺旋线条的天空和高高的黑色的教堂的尖顶是有道理的，从教堂的窗户里透射出来的阳光是温暖的，是明亮的，是令人安慰和愉快的，因为那些夕阳的光线已经经过了神的精神的抚摸和润色，是神圣的，是充满力量的。天空在旋转，如水的漩涡，也许是梵高的亲眼所见，也许只是他的想象，也许是他一时的幻觉，也许是他的一种预言或者预示甚至提示，也许那根本就是灵魂通往理想天国的螺旋形的天梯。我们还可以这样想：梵高曾经想把白天和黑夜、现实和未来、痛苦和欢乐、爱和恨等等时空交错的事物安置在同一个时空里，他便在真实而温暖的天空上画出了那些黑色的螺旋线条，这些线条既代表着梵高的人生追求，也代表着梵高的艺术追求，既代表着梵高眼前的物质世界，也代表着他心里的精神世界。如此说来，那些黑色的螺旋线既是实体的，又是符号的，既是功利的，又是审美的，既是平面的，又是立体的，既是同一时空的，又是交错时空的。
　　
　　看着我的凌乱而潦草的手稿，想着梵高，便不能不想起他的《向日葵》。梵高的意思是想让那些人脸一般的向日葵的花盘发出金色的光来，他便一个劲地堆积亮丽的黄色，但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形态的颜料无论如何也不能代替他的思想或者准确地表达他的思想，他越画越凌乱，颜料越堆积越厚，然而，物质终究不能代替精神，也不能更有效更充分地传达精神，梵高的思想或感情在画布和心灵之间苦苦地企望着，挣扎着，奋飞着，终于没有飞出去，这是梵高的无奈，也是艺术的无奈，那些神态各异的向日葵反而显得萧瑟了，凌乱了，分明被风吹着，却不知道该把脸转向何方，使得画面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惶惑无主，也呈现出不能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深层恐惧，那一刻，画家又在无意中透露出厚重的沧桑感。但是，这样的说法又与梵高所处时代的画风不甚和谐，因为沧桑感毕竟是带有东方传统造型艺术风格的美学元素，在西方绘画里，只能够叫做画家在一瞬间的心灵体验了。那些向日葵仿佛遭遇了一场暴风雨之后又在忍受着烈日的暴晒，甚至后来，被农夫遗忘了，无情地遗弃了，画家想让它们亮起来，它们反而暗下去。梵高到底要向世人说些什么呢？那是几个人吗？是什么人？诗人？画家？哲人？音乐家？流浪汉？破产的农夫？无业游民？妓女？也许不是，也许都是，或者都有，这些人全都在场，并且正在面对或者已经躲过了一场世界末日一般严酷的劫难，正在谈论这个凄凉的世界？神秘，和梵高一样的神秘。
　　
　　我不希望我的眼前或脑子里飞着漆黑的乌鸦，但或许已经飞过了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如同我修改文章时画出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弯曲的线条，它们本就代表着我的思想的走向或者过程，虽然不如梵高的螺旋线那么动感十足，那么优美，那样既陌生又熟悉，既可怕又可爱。不过我承认，我的手稿上的线条是我亲自画上去的，表面上看与梵高无关，但实际上有关，曲线代表思想的状态和本质，黑色的曲线应该代表更为高深的智慧（却不能叫玄机），或者代表不可颠覆的真理，尽管真理并非都是黑色的。
　　
　　几个钟头之后，当我再去看我的手稿时，有些曲线连我自己都看不懂了，我宁可相信我在精神上做了一回梵高，或者说梵高的灵气曾经就这样盘旋着。梵高的作品的耐读是公认的，耐读的原因在于它们的深邃和前卫，梵高大量使用黑色，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可以这样说，白色表示宽广，黑色表示深邃，白色表示近，黑色表示远，白色表示现在，黑色表示过去，白色表示运动，黑色表示静止，白色表示实体，黑色表示空缺，白色表示靠近，黑色表示远离（同理：白色表示亲近，黑色表示疏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愿意说“黑色”和“白色”，而愿意说“黑”和“白”，因为在色相学上，表示两个极端特征的黑和白并不适宜做一般的美学意义上的色彩，它们已经具备了物理学特征，哲学特征和诗学特征。
　　
　　虽然这样说，我却丝毫也没有自比于梵高的狂妄自大，我只是说，我仿佛感悟到了梵高的绘画中深含的一些道理，我只是从中感到快乐，而快乐，是无需依赖任何规则和程式的。
　　
　　至此，不得不说到艺术及艺术品的意义、价值和目的。艺术和艺术品总在追求一种状态（但不是一种结果），这种状态潜伏于我们的生活经验和人生体验里，但它确实又相当于“期货”，艺术家的使命就在于把这些“期货”变成“现货”，这在经济学上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在艺术学上完全有可能，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区别，那就是一者为精神，一者为物质。而精神活动比之于物质运动的优势在于它可以超越固有的形式而独特地发生，也许这一点可以不太恰当地借助于“想象”来说明。现实是枝条，艺术是花朵，现实是花朵，艺术是果实。花朵的精神代表着枝条的精神乃至树木的精神，但以花朵的形式独特地表达出来，果实之于花朵也是如此，它们之间又不能分割，艺术家的职能和责任则在于让枝条乃至树木的精神长出蓓蕾并绽放成花朵甚至结出果实，艺术家是有这个能力的，一般人则不能，当然，我所说的一般人指的是想象力和创造力极端贫乏的人，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结构和功能上的差距，但存在着对结构和功能的开发能力和利用效果方面的差异，比方说，面对一棵硕果累累的苹果树，一位农人会说今年的收成很好，但一个诗人会说，无数颗苹果树的种子正在成熟，无数朵花将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春天哗然绽放。诗人还会说，在爱情的世界里，将会有更多的人吃了苹果而堕入爱河为情所困不能自拔。他们两人的观点或认识是有联系的，但农人只会走，而诗人却会飞，或者农人走得近，诗人走得远，也爬得高。
　　
　　梵高的离经叛道一反常态，就是这种把人的精神的“期货”变成“现货”的过程，尽管我们到现在还不能完全解读梵高，但梵高的精神却早在我们之前就开花结果了，虽然我们并不完全认识这些花和果。
　　
　　我在整理手稿的时候，确实遇到了麻烦，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增添一些句子又要删减一些句子，为什么画了那么一些奇怪的线条和符号，但我必须承认它们也必须接受它们，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亲手做的，自有它们的意义，我应该按照那些线条和符号的指引，保留删改后的样子。当然，也许我只是真的保留了一瞬间的快乐。
　　
　　2011-5-27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