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口北边，座落一间药铺，门面并不算宽阔，出售中药为主。
　　装修沿袭传统，颇有些明清遗韵、民间的富丽：飞檐、石狮、红柱、雕花窗。那些红柱色泽很正，石狮偏着头睨视，铃铛眼自有一种庄严。实在喜欢它的风格，所以每次走过去，步子都会徐缓下来。
　　冬季，天冷要温补。药铺门口，当众摆放一口大锅，在熬制固元膏。
　　阿胶采自山东，烊化后加入枣，加入桂圆胡桃，还兑了蜂蜜和黄酒，被文火慢慢地煨，质地稠厚，咕嘟咕嘟泛着热气。坐堂医穿长褂蓄长须，亲自执竹铲熬胶，一边解释功用、描述此补剂养出的滋润气色。面上露着得意。
　　这般的把握，这般的老气横秋，眼见了，哪个不信服？哪个不动心？
　　所以门庭就一直若市，红火热闹。
　　（二）
　　药铺生意好，除了气氛，还因为陈设，十分地齐整撩人。
　　冬虫夏草、田七装在锦盒里，极郑重的模样；大玻璃瓶泡着蛤蚧，盘着花蛇；蝎子海马早已风干，如僵硬化石，干干净净，隔着橱窗列成纵队；木质抽屉一排一排，斗大而深，都贴黄纸标签，装满了草根树皮。
　　这些怪异物什，像标本，它们是药？真的是药么？
　　与其称为药，不如说是，与自然本源连接的关键，或是玄虚更恰当。
　　所谓“肉食者鄙”，公认膏粱厚味多了，不仅使人下作，而且让身体污秽。更何况，环境欲望横流，霓虹歌舞通宵达旦。
　　现代社会里的人，脏腑多半都失了和气，七情内伤，顽疾便接踵而至。中医又得意了：捻着胡须侃侃而谈：这都是脱离本源所致，损耗太甚，不肯放下，不肯与自己和解。
　　本源当然不在城市里。
　　至于回归，利用山野出产，或者可以视作捷径。
　　在平衡法则指引下，各色灵物按照性质归经，被放进沉重的瓦器和石砵，研磨、煎煮、萃炼，诸般调和。
　　那种气味，药汤一样乌而浓，并不好闻，但相当沉稳。就像紫檀手串，盘过来盘过去，都生出包浆来了，油润里流露着悠远和考究。特别是，透出妥帖的安全感。
　　西医常用片剂，作为化学产品，形状规整颜色诱惑，外观疑点重重。非自然的东西，总觉得服下去全是毒。
　　因此，中药的安全妥帖，格外难得。
　　（三）
　　那些树皮草根，别看不起眼、寒碜，却都有故事，藏着秘密呢！而祖辈，非常乐意神化它们，编故事并夸大秘密。
　　“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药有灵”——诗里描述一口井，传说的不老泉。
　　此处“药”只不过是枸杞，其实最常见。
　　叶、花、果实和根皮，都艳名远播，分别称天精草、长生草、枸杞子、地骨皮。北宋《太平圣惠方》记载一则异闻：使者赴河西时，途中见少女追打耄耋老者，不平而上前阻拦。原来，那少女竟是老者的曾祖母，年372岁，因为孙儿不肯服食枸杞，过早衰朽，才怒而杖责之。
　　人参形状似人，据说真能幻化人形，夜间出动四处行走。采撷时，须用红绳拴上，免得逃逸。
　　鼯鼠粪、石化兽骨、棺材板滋生的菌子、头发燃的灰，本来都不登大雅之堂，却偷换了概念，名曰五灵脂、龙骨、墓蛾、血余炭，不仅准确非常，也贵重了，想象力真是卓绝。
　　凡物都有属性。有的属性使人却步，刚猛如巴豆、大黄，剧毒如砒石、蜈蚣、斑蝥。可经过研钵瓦器的调弄，无论炽若烈火还是寒似严霜，全各司其职，非但未能索命，反能起死回生。
　　丸散膏丹，好的良药，往往秘而不宣，流传范围狭窄。国医堂处方笺上的文字，圈圈点点写成了天书，是存心故意。
　　并非因为别的，只因那一点奥妙，留着的显摆资本，压箱底的货。
　　（四）
　　古人许多轶闻，提起来总觉好笑。太诙谐也太严肃，什么都假正经，什么都讲一个情调，游走在直觉和经验之间。
　　北齐时候，有个年轻妇人按照医方，将春雪拌了桃花，给儿子搓脸。她丈夫不嫌多事，反倒在旁津津有味地看，一边作歌云“取花红，取雪白，与儿洗面做华容。”
　　场景本来琐屑，很生活，如此一来，顿时旖旎的不得了。
　　薛宝钗用的冷香丸，将白牡丹、白莲、白芙蓉、白梅花蕊各十二钱研末，外加霜、雪、雨、露四节气的水、与蜂蜜共调为丸。
　　全是仙葩异卉，还全是白的，样样素，样样透凉皎洁。象形会意，分明就是冰魄，是花的魂。
　　所以患热病，必须要服。服了，除了降火，没准还可以飞举升空。
　　（五）
　　家中有医书，祖父母留下的线装本，很老很旧。
　　粗通繁体文字，竭力辨认出那些蝇头小楷，无非治疗些日常疾患，并无传世意义。但是，对于书中一个偏方，却曾十分地动心。
　　为增添容光，女子要收集月季，趁开得正好时收集，放在坛子里，佐以红花、当归、茯苓、沉香，满灌上黄酒。在月盈的夜晚，埋于浅层泥土中。
　　不，不是埋，是栽种。
　　坛子种到土里，连接地气，顶上沐浴清辉。会扎根生长。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取饮，每日一盅。
　　因为太麻烦，未能去验证实效，却爱极了那方子。想想看，有一只贮藏花卉、贮藏天地精华的坛子，在穹窿夜空下、昏暗的土层里呼吸，静静地生长。
　　这样的药，必然是灵药，因为太接近极致。
　　这样的酒，何需饮，只需想想就醉了。
　　的确醉了。
　　但为玄虚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