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历的天空下

●张丙辰

    这个标题是我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和我心中某种崇敬神圣的情愫暗合。我借用过来做本篇文章的题目，因为它能给我要阐明的文章主旨提供最适宜、最恰切的表达。

    农历的天空下是我心灵栖息的芳草地。绿草茵茵，彩蝶翻飞，凤鸣在竹，白驹食场，蓝天鸽哨悠悠，林下溪流淙淙。圣世黎民击壤而歌，让畔而耕，和谐相处，其乐融融，这种田园牧歌般的情调是中国农耕文化的鲜明特色，让所有的文化泊来品顿显浅薄。在中国农历文化的庆云之下，有可触可感的泥土味，有清新宜人的绿草香。一切都是那样闲适、自在和家常。雪天围炉而坐的一壶酽茶，冬夜长杆烟锅里明灭的红光，爷爷仰望火烧云顺口说出的一句农谚，祖母晃动摇篮低吟的无字童谣，无不随处体现着农历文化的笃定、恒久和安详。三声新雷惊冬蛰，一犁膏雨趁春耕。在蜿蜒露湿的阡陌上，你分明能看到新柳抽条的舒放，能听到生命拔节的轻响。但在洋气十足的西方文化里，我却完全迷失了这份慧心。如同走进邻居的堂屋，面对着别人祖宗的牌位，我会屏息、噤声和蹑足来表达尊重，但内心却难以走向亲近。两种文化的隔膜使我灵魂无法到场，一任躯壳在无归属的茫然中作空洞的游走。吃五谷杂粮和吃黄油奶酪的胃肠功能毕竟不同，传统文化的经典才是国人强基固本的营养素，心灵安宁的栖居地。

    农历的天空下，汩汩流淌着民族智慧的清泉。纷纭繁复的世间万物，都被我们祖先调整得有板有眼。“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神奇的二十四节气，是含量丰富的文化宝藏，是中华民族破解自然之谜的智慧密码。面对着缈不可测的宇宙时空，先民们孜孜探求着自然的玄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洋溢着生命活力的农民来说，代代相传的耕作，无异于诸葛布阵，大将行兵。三百六十日被二十四节气分割呼应，在时序调和中进退有据。去年春节，我在农村老家写诗一首，其中有“村头常算阴阳历，城中不计大小年”之句，自以为得意，吟赏再三。没想到邻居一堂兄言道，改为“村头常‘掐’阴阳历”就更好了。此语一出，令我大惊。一字之改，情境生动：村头老农相遇，互问农时，掐指细数，确有诸葛神算之风。详加考察，农历的天空下，是一串串不灭的智慧之灯：“八月十五云遮月，元霄之夜雪打灯”，准确预测着仲秋和元霄之间的气象关系；“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以不容质疑的口气告诉你，特定月份的阴晴变化对年景收成的决定性影响。

    在农历的天空下，氤氲着我们浪漫、温馨的刚骨和柔情。农历的天空缀满神话，我们在神话中感动和启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史前世界中先祖的人性光辉，拉近了神话和现实的距离。夸父逐日，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女娲补天，远古先民战天斗地与自然抗争的豪情渗入我们的血液，植下了刚强不屈的奋斗基因，使我们代代砥砺，生生不息。在月明星稀的仲秋之夜，在爬满青藤的屋檐之下，天上星河横亘，墙角寒蛰低吟。小径上风摇疏竹，洒满碎影残光。依在祖母的膝下怀前，听讲牛郎织女鹊桥暗渡的故事。想像着美丽的嫦娥仙袂飘飘，无限依恋的回顾下界，向着辽远的月宫冉冉飞举……这或许是情窦渐开？这莫非是爱的启蒙？天真未凿的孩童心里竟洋溢着一种白鸽般的温情。

    农历的天空下，是诗意如花的绽放。可惜风流总伤情，看花也是满眼泪。岁时杂咏，逢时感事，见月伤心，闻鸡堕泪，农历的节令赋予了古圣先贤创作的灵感。岁时和景致的特定组合，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篇，句句锦绣，字字珠矶。在一次次令人击节的同时，让我们遭遇有景可赏、无话可说的尴尬。“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写出了初春时节帝苑的清冷；“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写出了初夏农忙将临时的田畴景象；“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写人去室空后的枫宸孤独；“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写隆冬征人戍边的凛冽。翻开一本《古今岁时杂咏》，无日不诗，无节不诗，无处不诗。古人的锦心绣口把自己的人生悲喜、宦海沉浮、世情冷暖都细致入微刻画出来，或寄托怀抱，或讽喻时世，令我们后来人一吟三叹，传唱不绝。农历的日子开启了文人心智的源泉，无论是书法巨匠，还是丹青妙手，都无一例外地会在墨宝和画卷最后的题记上，注明农历纪年。那“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永和九年、岁在癸丑”、“丁亥春月”、“丙戍新秋”的结笔，犹如珠帘半卷、玉颜微露，其含蓄、丰实而深邃的文化意味，岂可与“×年×月×日”的干瘪落款同时而语。

    在农历的天空下，是一片广柔的精神沃土和文化富矿。每一个日子都意蕴深刻，每一个日子都不相雷同。我曾说农历的天空下，真正的节日都离不开祈祷、香火、崇拜和敬慕。没有祈祷和香火的节日都不是庶民的节日。厚重的农历文化是装满妙计的锦囊，是千年熬炖的老汤，奥妙无穷，滋味悠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