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应长者的请求，第三轮六拳，头两拳他又输了。看到败局已定，他借口有事，喊了一个年轻的小辈与我接着划。离开的时候，他一边不住地摆头，一边自言自语：唉，我七十多岁，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送亲，是我们川南老家婚姻嫁娶仪式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一般而言，婚礼举行的前一天，男方要派出迎亲的队伍，由新郎带队，带足女方要求的彩礼，来到女家负责把新娘和嫁妆接回，队伍人数主要根据女方嫁妆多少来决定。譬如老家流传的谚语“黄举人嫁女——枕（整）头多”，可以想见，当时夕佳山庄园的黄家嫁女，那是何等的豪华气派。据说，单是陪嫁的枕头就有72对，那样的迎亲队伍应该是多么浩大！送亲，主要是为了安慰新娘、消除新娘的恐惧，让她顺利融入新家庭。因此，送亲的队伍一般人数少而精，且新娘的父母不送亲。为了体现后家人多势壮，首选新娘的直系亲属中的男丁，如果可供选择的余地大，重点要挑选长相英俊、能说会道的。能挑到一两个有身份有地位的送亲者，那无疑是为新娘增光添彩了。否则，夫家会认为你“后家无人”的。
　　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我刚好高中毕业不久。幺舅公嫁女。我受父母委托，去祝贺这位表孃大婚。
　　说来可怜，由于舅婆在十五年前因痨病不治身亡，这些年一直就是父女俩相依为命。记忆中，到场祝贺的亲友自然也很少，加上男家迎亲的，也就摆了七、八桌酒席。那晚星月满天，秋风萧瑟中，舅公家的茅屋孤零零的横陈在天地间。夜很深了，还隐约传来表孃哭嫁的哽咽声，亲友的劝慰声……
　　第二天早饭后,舅公告诉我,让我去送表孃，并将送亲队伍的七八个人临时做了介绍，大致都是表叔表兄弟之类的，都是舅公的远房亲戚。在农村，谁要叫你去送亲，那是从头上看你到脚下——瞧得起你。所以，对于天性喜欢新鲜刺激的我来说，自然是感到意外又欣喜的！
　　舅公的家住在浅丘地区，表孃嫁入的夫家位居坝下，相距二十多里。路上，送亲的队伍攀亲认戚，气氛融洽，仿佛脚下生风，不算吃力就在男方的婚宴刚摆头排时到了。
　　男方的房屋是一排土墙青瓦，修得高大轩敞，约有五六间。屋里屋外挤满了贺喜的客人，一看便是当地殷实人家，人缘好，且男方是独子，我当时深为表孃的未来幸福暗自高兴。虽然，之前我与表孃并不熟悉，许是印证了“是亲都有三分顾怜”的说法吧！
　　按照民间习俗，我们送亲的被当着上宾，安排在一间相对雅静的屋里。新娘自然是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被送入洞房。
　　“三天无大小！”新娘来到男家第一个要面对的难题是熏辣椒面。依习俗，熏辣椒面的对象只能是新娘子，而且要熏得新娘咳嗽不止，涕泪滂沱，一般要长辈出面加以制止，恶作剧者才会收兵。这也是川南普遍的婚礼规定动作，据说是熏的越厉害，新娘子越听话客（咳嗽）气，幸福美满。
　　表孃也许是怕熏辣椒面，她一进洞房，便把房门紧闭，任夫家兄弟亲友把房门敲得山响，好话说尽，就是不开门！
　　正在兴头上的闹房者见熏不到新娘，便转而熏送亲的。始作俑者是表孃丈夫的叔父，当地的民办教师，一个三号人人，人称“唐猴子”的。由于这不是规定动作，且带有小觑侮辱之意，送亲队伍中的几位表叔一边不住咳嗽，一边开始情绪激动，找他说聊斋。送亲的不依不饶，要求赔礼道歉；男方（主要是唐猴子）死不认账，借酒发疯撒泼，抓了一根扁担蹦起八丈高，扬言要打送亲的。看热闹的、劝架的、对骂的、找家伙准备打架的……场面极度混乱,气氛骤然紧张,混战一触即发!
　　危急关头，是新郎的父母哭着求大家看在都是亲戚的面上不要打架,还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让“猴子”安静下来,才控制住了局面。这时我才发现，为劝阻大家冷静克制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那个下午、晚上我们送亲的都感到憋屈，不时地口诛“猴子”的骄横狂妄。除此之外，满腔怨气实在无处喷发！
　　第二天早饭，按农村习惯，招待送亲的是与第一天正席一样的原席，桌上到了一大品碗烧酒。谁有心情喝酒呢，气都吃饱了。大家一上桌都沉闷寡言地拈着菜，懒心无肠地刨着饭……
　　男方也许是因为昨天的事歉疚，便派了那位劝住了“猴子”的长者出面劝酒。经介绍，我们知道长者是县城已退休的干部，男方的亲房姑爷。难怪他谈吐不俗，丰神俊颜！要知道，在城乡差别很大的计划经济时期，乡下人在城里人面前总是自卑的。而这位长者又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所以，没有客套几句，大表叔已经开始和长者划起拳来。吆喝声中，昨日的恩怨好像已悄然冰释。这就是酒的魔力！
　　“六不响！”旁观者大声喝彩。一拳也没赢，大表叔心服口服的耷拉下脑袋。
　　旗开得胜。长者神采飞扬地向幺表叔发起挑战……“一比五！”幺表叔嗓子都喊破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就剩我一个人了。之前的七人全军覆没，最好的战绩是四舅公划了个二比四。这时，正在吃饭的，没吃饭的都被吸引过来，想一睹长者是如何将胜利进行到底的。
　　本来，划拳估子，愿赌服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由于昨天的不愉快，这个输赢就意味深长了。男方亲友的赞美声和庆贺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方包括旁观的表孃则似霜打后的茄子——神情枯萎！还得违心地口称：“佩服！佩服！”
　　在胜利光环的笼罩下，长者来到我面前，还是那样和蔼慈祥。“小伙子，该你了。”
　　长者刚开始和大表叔划拳时，我在心里很是期待着和他比试比试。要知道，我十二、三岁就开始学划拳，多少次喝水喝米汤差点没胀破肚皮也不愿认输，到后来，许多大人也不是我对手。我相信送亲的都是这个想法——志在取胜！但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我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我划不来拳。”
　　长者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坚持要求得一个圆满。“卯丁不卯户，这六拳我得和你划。”
　　“我不会喝酒。”我继续推辞。
　　输了的几位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的稻草，生怕我不应战，几乎异口同声劝说我，并承诺划输了帮我喝酒。无奈，我只好答应：“那就请老辈子多多指教！”
　　长者又看了我一眼，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第一拳，我赢了。长者略显惊讶。
　　“零比二！”表叔们大声地报数。
　　…………
　　“零比六!”周围的人都帮着报数，表孃也笑了，笑得很好看。长者擦拭了一下额头，对大家说：“真是斗笠下面看不出人才哈！来，我再和你划六拳。”
　　我也不再谦虚，出手就划。你猜怎么着，又划了他六不响！场面简直沸腾了。
　　应长者的请求，第三轮六拳，头两拳他又输了。看到败局已定，他借口有事，喊了一个年轻的小辈与我接着划。离开的时候，他一边不住地摆头，一边自言自语：唉，我七十多岁，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那天说来也神了，这个年轻的也输了八拳，仅赢了两拳。算是为长者挽回了点面子。
　　回家的路上，大家的话题一直停留在划拳上，不知不觉二十多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该告别了，却好像还有很多龙门阵没摆完。
　　
　　后记：那年下半年，我表孃带着她的表侄女——我应该喊表妹，到我家向我母亲提亲，当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嫁给一个山里的穷小子图个啥？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送亲引发的后续故事。只因当年我确实还不解男女之情，一心想着自己的前程，便一口回绝了这段缘分。
　　遥远的表妹，这些年你还好吗？谢谢你！
　　
　　2011年4月28日初稿2011-5-1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