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一个疯姑。
　　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疯子。那时我不懂得什么是疯子，只记得在她经过时，大人们会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说疯子又回来了；而小孩子们也像看见瘟神一样远远躲开，有的调皮小孩还会向她掷石块吐口水。我的印象里，她总是在季节交替的时候回来，深更半夜时拍着家里的大门咆哮着，身边总是带着一大捆尚未成熟的庄稼。她精神狂燥无法自制，父亲便把她锁在隔壁的老屋里，以防她做出什么不良的举动来。我也没见她做过什么，只是夜里听到疯狂的摇动门的声音。
　　稍大些时候，我隐约在乡亲的谈论中知道了姑姑的事。她以前是个健全的人，精神饱满身体强壮，甚至还读过两年书。女子无才便是德是那个年代对女人前途的最好注解，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是那个时代所公认的最佳婚姻方式。于是，姑姑就在见了一次面的情况下许给了相隔十几里地外的一个农民，那年她17岁。那时我的姑父21岁，身材矮小干瘪额头狭窄多纹说话哆嗦不清。困苦的生活折磨得这个男人脾气暴躁，经常对姑姑挥之以拳脚。起初，姑姑也回来向家人倾诉，家里也会让父亲们出面去处理。然而，他只是表面答应而仍是胡作非为，甚至在醉酒后变本加厉。儿子的出生和生活的起色并没有改变一切，姑父的醉后施暴成了一个习惯。渐渐地，姑姑就不再躲避了，只是用眼神呆滞地看着他，甚至有时还会突然笑出声来。
　　人们都说姑姑疯了，她成了个疯女人。
　　她清醒的时候从来不回家，只有在疯的时候回家，因为姑父不肯在她身上花一分钱。父亲那时已经转业上班，带她到各处看病，然而总是不见什么起色。只有镇定剂能使她安静。开始时吃两片，后来严重的时候就是四片，渐渐地药物对她也不起作用。有一夜，服过药后的姑姑似乎是安静地睡着了，父亲才放心地锁了门回来。黎明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声地胡唱乱喊，我们一下都醒了，父亲披上衣服就跑出去。姑姑披散着头发，在撕扯着麦秸垛上的柴禾。她一边跳着一边唱：“烧掉这个旧世界，迎来一个新世界。”父亲喊邻家早起的大哥来帮忙拉她回去，她却很轻松地挣脱了，还边跑边笑：“谁也别想抓我回去，别想。”那样子像极了调皮的孩子，正在做一件极为得意的事。
　　姑姑又生了一男一女，三个孩子的长大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她却越来越频繁地犯病。在我上初三的一个初秋的夜，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摸黑回来了。听到有人拍门，我开了门，昏花的灯下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她看到我，呆呆地笑着说，你是小虹，给吃甜秆（注：甘蔗）。我没有伸手接，她似乎是愣了一下，把甜秆往衣服上擦了擦说，可甜了，给。我不知所措地接过来，她就兀自笑起来，那声音像是猫头鹰一样的无限凄凉。父亲给她注射了镇定剂后，她就缩在老屋的床上睡去了。一连几天都平静无事，她安静下来时和常人无异，陪奶奶说话帮忙烧火做饭，见到相熟的村人还招呼着。更多的时候，我看到她在翻看着一个红的纸包。然而这样的日子不长，她不久后回家就更加疯狂了，四处砸着东西，把奶奶的铺盖也给烧了。父亲只好加大药量，还把她捆在床上。她却不受药物的控制，整夜地大声呼叫着吵嚷着，直到发不出声音。
　　一个深冬的夜里，姑姑去了。我姑父大清早就来报信，他越发短小起来，长期的酗酒使他的脸看起来像扭曲的泥巴块，腊黄干硬。甚至他在说这些的时候还掉了几滴泪，然后抬起头用手抹了抹。这里面有多少含义，我无从得知。父亲只是叹了口气：“命啊，早死早解脱吧”。于是就拿了些钱物给他，他拿到钱飞快地塞到衣兜里，闪电般地拔腿离去。姑姑草草地入了葬，她的孩子们也没有悲痛的表情，只是披麻带孝跟着送灵的队伍麻木地走着。那年，她47岁。
　　前几年因为老屋已经破败不堪，父亲提起要翻修下。我们进去把里面的东西全清理出来，忽然，我在墙壁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红纸包。怀着好奇的心理我揭开了潮湿的红纸，由于经年累月的潮湿，红纸用手一碰就破损沾得到处都是。终于打开了，里面是用锡纸包着的一页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在老地方，我等你，落款是林。我哑然，怔怔地看着那苍劲的字，直看到它们无能为力地在我的泪水中混沌地晕开成一团污渍。
　　2
　　因为工作原因，我结婚后很少时间回家，即使回家也是匆匆忙忙地小住上几天就返回。
　　前年的七月适逢孩子放暑假，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在家小住了三天。我们中午到家时，院前的池塘前围着一大群人，闹哄哄的。
　　妈妈看到我们回来，急忙跑过来让我们进屋，说别吓着孩子。
　　我说，怎么回事？仍回过头向池塘看去。一个女人正在浑浊的水中，挥舞着手高声地唱着。
　　妈妈说，文的老婆华上星期疯了，天天在这闹腾，见小孩就打。
　　我一愣，惊诧地问，上一次我回来她不是还好好的吗？见面还打招呼喊我姑奶哩。（村里按辈份排）
　　妈妈叹了口气说，唉命苦呀。嫁了三次了，一次不如一次。
　　我才知道她竟然有过三次婚姻。她现在的丈夫我是知道的，在村里游手好闲，喜酒好赌。两年前，他的妻子因为不堪这样的生活和他离婚，留下一男一女，女孩归女方抚养。有一段时间，他们几经说合想复合，女方也带女孩回家住。但是经不住酒香和麻将的诱惑，他还是本性难改。女人就决绝地离开，很快地嫁了人。华是一年前嫁进来的，带着两个女孩。女人长得端庄大方，没什么出色之处也不至于没于人堆，健康结实，干起活来不逊于任何劳力，嘴巴也勤快，见人总是先打招呼甚有人缘。村人都说，赖汉有好妻，这回文该收收心了吧。
　　也许是新婚燕尔，文有一段时间不再迷恋茶馆，既不赌也不酗酒。不久，有人闲嘴：文你老婆管你太严了，连门都不敢出了？他赌气似，谁说？又开始了茶馆里的荒唐岁月。早出晚归，浑身酒气，家务地里活撒手不管，孩子的哭闹冷热一概不问。华抱着孩子手里还牵着个孩子去找他，他不理。她甚至跟他跪下求他，他仍不理。村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都托辞有事散了场，他才不情愿地回去。后来，她再去找他，他就打她骂她。渐渐地她也不再去寻他。有一天，在文深夜赌输后回家狂风暴雨一番摔打后，她不可抑制地发疯了。她鼻清脸肿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村里胡喝乱喊，一发不可收拾。
　　外面的嘈杂声更大了，我跑出门外看个究竟。华在池塘里挥舞着双手，似在挣扎，头上浑着塘泥衣服湿透。有人喊，快下去把她给拉上来呀。有年轻力壮的两个小伙子下了水，可是华似乎更来劲了，哗地往水中一沉，一会又在不远处露出了脸，她兴奋地冲着人群中挥舞着手。中午阳光强烈的光线让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是看到那双手高高地举着，狂乱地摆着。大家伙都说，算了，反正水不深淹不死。于是，仍是围观在那。她挥舞着手又向人前淌了过来，边淌水边高声唱：我的命就怎么这么苦啊？那高亢的诘问似穆桂英挂帅那声开场白一样，更让人群中炸开了锅。村人乐此不疲地交换着目光---好戏又开始了。
　　我妈喊我吃饭，我说听听吧。
　　妈小声嘀咕了一句，天天都讲这段，人们也真有意思还看还听。她大步走到人群中说，都散了吧，快叫她家人想法把她弄上来。
　　华听到这话，越发向水塘中间游去。一群鸭子被她吓得飞快地游散而去，嘎嘎声此起彼伏。她又高叫一声：我的命好苦啊。走（嫁）了一家又一家，一个还比一个差。那调子像是诗有些押韵，但是听来毫无美感。接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她的婚姻。大致我听明白了，是17岁时就和一个比他大5岁的男人在一起，不顾父母的感受就有了孩子，后来却发现那人竟有妻儿。虽然后来离了婚和她结婚，但是常常还是拈花惹草把赚的钱都用在了别的女人身上。最后把房也卖了，还把她差点典给了放贷的。她又抬高了声调，引得人群一阵嗡嗡，炎热的天气丝毫没有打消人们离去的念头。
　　我的命好苦，算命的都说苦啊。她又嚎了一声，开始了另一段婚姻的叙述。终于散伙了，没有经济来源的她经人介绍带着女儿嫁给了一个腿跛的木匠，从认识到结婚只有短短的十天。生活还算可以，只是那人心眼小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大凡她和男人说话久些，回家就会遭受到严厉的责骂，晚上还要受到非人的折磨。她和这个男人过了三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不久，这个木匠死了，大家都说她是白虎星转世---克夫。
　　算命的说我命苦啊。她的第三段婚姻在这声嚎叫里开始了，声音嘶哑却仍然有力。在嫁了文后的一天，有个算命的先生路过他家。她正在缝小孩的衣裳，那先生说，此人生来命苦，连走三家仍无归处，言罢自顾自去。本来以为可以凭着双手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无奈又遇上了赌徒酒鬼一个。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束着身体，她忽然疯狂地撕着身上的衣服。这时他的男人文才醺醺地过来了，在池塘边高声地骂起来，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上来。华在池塘里挥舞着破烂的衣服，挑衅地冲着她男人喊，你个王八蛋你下来呀，来抓我呀。说完忽然整个人瘫软下去，文的弟弟下水把她给拖了上来。人们一哄散去。
　　吃饭时我们大家说着华，都直摇头。
　　父亲说，糊涂啊，太草率对待自己。
　　我说，她不像是疯了啊？你听她说自己的事多清楚。
　　母亲叹，可怜啊。
　　老公只是笑了笑，说吃饭吧，可悲之人都有可恨之处。
　　我心中是感慨万千，无以言表。
　　第二天第三天没有见到华出来。听我妈说，她男人把她绑在床上，锁在屋子里。
　　等我十一回家时，我妈说华死了，跳河淹死的。
　　她独自在那说着，你说她家院墙那么高，她就怎么爬出去，那河里的水也不太深，就淹死了呢？
　　我的眼前恍惚是华的脸，仍是笑着叫我，姑奶你回来了。然后她的脸在水的涟漪中扩散扩散，直到模糊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