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很想听母亲说，孩子，尽力就足够了。而母亲待在远方，依旧沉默着，一脸的漠然。她定是天不亮就起床了，洒扫庭院，抱柴做饭。六月，她只关心粮食，关心多变的天气。粮食以外的事情，与她无关。所以，她会细细地打扫门口的空地，铲平凸起的小土堆，填平凹陷的小土坑。她会取出很钝的刀刃，细细地水磨。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向麦地，把收割机隆隆的声音抛在身后，一镰一镰割下去，一片一片麦子顺势倒地……
　　
　　只有麦地，只有黄灿灿的麦穗，才能唤醒母亲的记忆。远走他乡的儿女与她无关，外孙女的高考与她无关，三十年的政策变化与她无关，她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似乎很安闲。
　　
　　我很想哭，哭得山河为之摇动。可我不能。因为我是母亲，是一个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孩子的母亲。孩子需要我给她一个肩头，让她稳稳地靠着，把疲累的身子暖在我怀中，汲取抗击风雨的力量。孩子需要我发自内心的微笑，让她敢于面对自己的失误，在挫折中奋起，重新创造一个完美的神话。
　　
　　考试前，孩子病了，病得很厉害。虽然我仔细打理她的生活，给她做可口的饭菜，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但孩子的肠胃依旧很脆弱，稍不注意就拉肚子，就恶心呕吐。我带她看了西医看中医，怎么也无法根除她的病根。考试时，我陪她走向考场。结束后，我伴她回到家中。雨一直下，从昨天到今天，从白天到黑夜。雨水聚成一条条小溪，优雅地从高处向低处流淌。我把草绿色的伞尽量斜向女儿，笼住她病弱的身体。她靠着我走路，还是恶心不止。也许不只是身体的缘故，更多的是面对大考极为紧张的心理。这一场恶战，不仅较量实力，也在较量孩子们的心理素质。谁能承受住起起伏伏的练考带来的心理威压，谁就是最后的胜出者。女儿脆弱的不只身体，还有她极为敏感的心。这让我很忧虑！我想尽一切办法为之开解，还是难以稳定她的情绪。后来，我对自己说，顺其自然吧。道法自然，这是太上千古不易的密语。
　　
　　二十四年前，不是六月，是七月。我背起自烙的锅盔。走出家门时，母亲坐在树荫下纳鞋底。我说，妈，我去县城高考了。母亲头都没抬，嗯一声，继续锥鞋底。我转过身，眼泪哗一下涌出来。我抬起衣袖，狠狠抹一把汩汩而出的泪水，大踏步走去学校。七月七日高考，我们距离县城很远，须得先一天赶到县城住下。十八岁的我，从没有去过县城。我不知县城的楼层有多高，县城的马路有多宽阔，县城的少男少女有多俊美。我从没有坐过那么长时间的汽车，从没有见过汩汩滔滔的渭河多么宽阔，从没有体味过晕车呕吐的滋味多么难过。母亲没有给我讲过，因为母亲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高考这个概念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对一个家族的振兴有多么重要。所以，母亲看也不看我一眼，任我独自一人踏着斜阳走进暮色之中，走进未知的人生旅途……
　　
　　坐上汽车，胃里积存的食物一经颠簸，全部喷涌而出，贡献给了大地，最后吐出的是苦黄的胆汁。住进县城招待所，肠胃一阵阵痉挛，疼痛扭曲了我高考的心理。我大口大口喝水，喝一杯吐一杯。陌生的县城仿佛一个可怕的恶魔，把我高考的梦想一脚踩得粉碎。房间闷热极了，如同望不到尽头的麦地，没有一丝游风。我拉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看着闷沉沉的县城，心里涌出无限的悲凉。如果母亲没有病倒，如果母亲没有封闭了自己，如果母亲能把儿时最温馨的关爱给了我，我何以能断断续续读书到今天，何以能在晕车时如此孤独无助？如果今天母亲能站起身送我一程，摩挲摩挲我瘠薄的后背，给我说几句勇敢面对高考的话，我何以能像现在这般如此沮丧，如此难以安眠？
　　
　　睁大双眼挨到天亮，洗一把脸，跟着同学去了考场。我把对母亲的怨怒狠狠地划在试卷上，笔墨飞扬，字迹难辨。我知道，我的人生被母亲毁掉了。我恨她，只恨她，恨极了！
　　
　　七月九日，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忽然下起了暴雨。雨特别大，顺着骊山的沟沟坎坎流向低处的县城。县城的考生钻到母亲撑起的大伞下，稳稳当当地走进雨幕中。宽裕的同学跑向考场门口的小商店，买到雨伞，三三两两赶回招待所。我躲在偏僻的屋檐下，看一个个考生渐渐走远，摸摸空空的口袋，飞也似的冲出去，冲到瓢泼大雨中。一分钟的功夫，雨水便湿透我的衣衫，顺着裤管下注，汇入哗哗流动的雨河。我扔掉湿漉漉的准考证，把它一脚踩进泥水里，连我那丑陋至极的一寸黑白照也踩进去。我知道，不会再复活，如同我赌掉的这场高考。母亲不懂得高考，我为何还要拿高考赌明天？
　　
　　这么多年，我在外行走，送走一届届考生，把最贴心的母爱关怀给了学生。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需要最善良最耀眼的人性光华，就像花儿需要雨露，树木需要春风，鸟儿需要煦暖的阳光一样。这届学生，有一个男孩子，他和我有着同样的母亲，同样缺少最温馨的母爱关怀。一看到他，我内心最柔软最悲悯的情愫便会给激活，顺着他前行的脚步缓缓流淌。我给他争取所有的免费项目，给他最细心的关照。我会留意他每日的精神状态，看他笑容里隐藏着多少忧郁，看他青黄的皮肤里裹着多少饥寒。高三这一年，他得了脊柱炎，走路一瘸一拐，脸色蜡黄，精神萎靡，经常几天不能到学校。我和他一起去医院，询问医生。我暗示医生，让医生给孩子以精神的抚慰。出了医院，孩子坐到我身边，笑了，笑得很阳光。他反倒安慰我说，老师，我没事，高考我一定能考好的。
　　
　　多么坚强的孩子啊！我从不敢触及他母亲的事。我知道，这是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伤痛。高考前一个月，孩子身体好多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每天上课听讲很专心，练考成绩很快提上来。我相信，这次高考，他一定考得不错。
　　
　　我的母亲不懂高考，男孩子的母亲肯定也不懂。不懂高考又何妨？我们还不是走出来了，走出了一条坚实的人生之路。正是缺少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才变得如磐石一般坚韧。一步一步地行走着，虽然步履艰难，但每一步都走得新鲜，走得踏实。
　　
　　但，我醒悟的太迟了。这么多年，对女儿，我给了她我没有享受到的一切。我很少穿新衣服，我给孩子买了一大柜子衣服。我没有吃过的，我都要我的孩子品尝到。我不会让孩子病着一个人去医院，我不会让孩子一个人冒雨冲到马路上，我不会让孩子一个人出远门，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家中。我脱离了黄土来到小城市，我要让我的孩子脱离小城市走进大城市……
　　
　　我为孩子想的太多了，孩子的身体反倒愈加瘦弱，根本无法和我当年硬朗的身子骨相比。孩子的心理愈加脆弱，一遇到小小的挫折便两眼泪水。我对高考研究得太多了，孩子对高考的期望值反而更大，一有落差便无法承受，泪水长流。那么，孩子的孩子，如果再参加高考，又会怎样呢？
　　
　　想起送孩子去考场的那一幕。孩子走进栅栏门，所有的家长被隔在门外。雨下得不管不顾，好像这场高考真的与它无关。家长们站在雨地里，伸长脖颈，一直望到孩子不见了身影，这才三三两两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答题的铃声响过，个别家长开着车离去。大部分家长靠墙站着，或蹲着，共同的话题把他们的心拉得很近。熟悉或不熟悉的，聊着，聊着，最后都成了熟悉的竞争对手。
　　
　　理综考完后，一个个考生神情沮丧。有好多考生一见到家长便哭了。哭得很伤心，甚至都想放弃最后一场考试。家长一边鼓励，一边带孩子去吃饭。此刻，那些父亲母亲们，内心不知多么地焦虑，但在孩子面前，还得装出一副笑脸，给孩子精神以安慰，让孩子坚持考下去。
　　
　　每年高考结束，都会有考生用自杀这种极端方式终结自己花一样的生命。当他柔弱的身躯化成一抔骨灰，父亲却接到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此时的父亲何等悲痛，何等绝望啊？仔细想来，这只是孩子一人的过错吗？我们这些家长，都做了些什么？只看重孩子的智商，不培养孩子的情商，不给他们独立处事的机会，他们没有经受过人生的丁点风雨，一遇到困难，家长便一马当先，帮孩子解决。如同我的女儿，如果我在高考时抽身离开，我真的无法想象，她是否能把这场人生的大考应付下来，考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此刻，我忽然想对母亲说，谢谢妈，谢谢妈的沉默。正因为如此，我的人生路才崎岖坎坷，才荆棘密布。我才能拿着一把铁锨，一把砍刀，一边为自己修路，一边除掉那些棘刺。每一步，我都得洒下超乎常人几倍的血汗。我走得如此辛苦，虽然有时想蹲在原地，直到生命的尽头，但母亲的漠然让我如芒刺背，我大喘几口气，继续铲除那些坑坑洼洼的障碍，继续挥刀砍断眼前年年蔓生的荆藤。
　　
　　有一日，我眼前忽然敞开一条平坦的大道，洒满银质的光芒。我走上去，身轻如燕。我知道，我终于飞起来了，飞得如此高远，无数的奇花异草在我身下铺展开来，我看到绿色的海洋，荡着一波一波的香浪……
　　
　　3354字
　　
　　2010.6.8．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