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过早的翻到了生命的底牌，可能我目睹了太多的触目惊心的死亡事件，谁知道呢？反正死亡像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大鸟，它展开一双凛然有力的翅膀，时常在我苍茫的心穹呼啸着掠过。在许多流逝的时光时里，我就生活和惊惧在这对巨大的翅膀拂之不去的阴影下。于是我开始敬畏生命，并且知道在死神面前，我们真的无能为力。现在，我生命的太阳业已西斜，我对死亡不再感到恐怖，但我曾经对生与死的深沉思索并未使我成为满脑袋奇思妙想的哲学家，恰好相反，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多愁善感的庸人。这个结果使我感到极度的沮丧和不安。尽管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而是笑看云起云落的豁达之人，但是面对无法改写的人生宿命，我总是如此的警觉与忐忑，就像那只巨大的凛然有力的黑鸟，就潜伏在我必经的某一条道路的路畔。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从路畔的草丛或树林里蹿出，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收回我这地球上卑微生命的寄存者……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年轻的我感到一股狂风穿胸而过，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面对前路，我还能走多远，我的思索就有多深。尽管人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但我还是乐意这么一路思考下去，在生命的时钟停摆之前，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或轻轻开启锈迹斑斑的命运之锁。在一个可以预知的远方，我会收拢所有的脚步与思想，成为一块冷峻的石头或风中抖擞的芦苇，或一粒飞扬的微不足道的尘埃……但我并不以此为哀，我生活过思想过爱过恨过笑过哭过，纵使生命的闪电一瞬而过，我曾经的行走也将成为妙不可言的绝唱。
　　
　　丫丫
　　
　　我第一次目击死亡，是在多年前炎热的夏天。在家乡的一口渔塘旁，七岁的我惊慌地从渔塘里爬出，光裸着身子向家里跑去，好像身后飞翔着追命的子弹……现在，三十个春秋从我的额头悄然滑过，但那年夏日的经历却清晰如昨。这一经历与体验刻骨铭心地影响了我，我不再相信永恒，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地球上的匆匆过客。
　　
　　当丫丫从渔塘另一头岸边开始脱衣服时，我们四五个小男孩不再打水仗，而是用小手揩净脸上滚动的水珠，并眨动着一双纯净而好奇的眼睛向岸边望去。这是七月的一个正午，阳光艳艳的，墨蓝的天空飘动着几朵如絮的白云。那在水中停止嬉戏的男孩其中一个是我。我们看到，丫丫毫不犹豫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在灼热而剌目的阳光下，丫丫纤弱而白净的身体像一尾无鳞的鱼，这个充满野性的乡村女孩纵身一跃，就跃进了绿汪汪的清凉的渔塘里。我们的观看只是出于好奇，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还没有女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脱光衣服到渔塘洗澡……事实上，我和另外几个小男孩的性意识尚未觉醒，我们觉得除了两胯之间的小鸡鸡以外，女孩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当丫丫光着身子跳进渔塘，我们在另一头继续着打水仗的游戏，全然忘记了在渔塘另一头玩水的丫丫。事后我们才知道，丫丫的凌空一跃，已经拉开了无情的死亡黑幕。
　　
　　正在我们忘情地在水中玩耍时，渔塘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胆的惊呼：“救命啊！救命！……”几个水灵灵的脑袋立马抬起，我们惊恐地看到了丫丫正在溺水的那一幕：丫丫拚命挥动着愈来愈短的胳膊，她向日葵般的小脸在充满皱纹的水面上时隐时现，她满头的乌发像黑色的火焰在水面上漫漾开来……我和小伙伴们正欲游过去搭救丫丫，猛然想到大人们讲到的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水鬼，而丫丫沉没在深水区，正是水鬼神出鬼没的地方。两年前在这里就曾淹死过一个男孩！所以，我和小伙伴们并未向渔塘的西侧游去，不知深浅的丫丫却从那里下水了……我们几个哭着喊着向岸边游去，当我们光着腚爬上岸时，几双惊惧的眼睛向丫丫出事的水面上望了望，水面上已无丫丫挣扎的身影了，剩下的只是愈来愈瘦的涟漪，渐渐平静的水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当我们光着身子跑回村庄唤醒正在午睡的大人时，我们又尾随一大群人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渔塘旁……几个壮汉从渔塘里捞起了丫丫的尸体。她纤弱而白净的身体依旧像一尾无鳞的鱼，只是再无生命的气息了！我惊惧地看到，丫丫灌满水的肚子使她更像一只青蛙，只是这青蛙再也不能蹦蹦跳跳，在乡村的天空下快乐地鸣唱……丫丫死了，丫丫永远离开了我们，她再也不会和我们一块在屋檐下摆家家了，这让她同年的玩伴格外难过，也让我们平生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不可抗拒的。
　　
　　许多年后，丫丫在水面上挣扎和呼喊的画面，时不时闪电般划过我记忆的天空。这个画面让我不寒而栗，也让我开始敬畏生命。我在想，倘若丫丫没有溺水身亡，跟我同龄的她已步入中年的轨道，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但丫丫却夭折了，尘世的欢娱和悲苦已同她毫无关联。丫丫就像夜幕中一颗最瘦的星，只那么眨了一眨，就永远消隐在浩瀚的天空。
　　
　　祖父
　　
　　在我目击的死亡事件中，祖父是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尽管祖父在八十载的漫长的生命旅程中，经历了无数的七灾八难，但他还是奇迹般地躲过了死神的追逐而活了下来。所以，祖父的悄然离世，我并不感到特别伤心，因为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我是完全有能力理解死亡的含义的。只是祖父的死，让我过早地领悟了生活的艰辛与沧桑。
　　
　　祖父是在上世纪七六年九月走完他生命旅程的，同样年月谢幕的还有一位众所周知的一代伟人。那年秋天一个晴朗的下午，当上中学的我放学归来，祖父谢世已有两个多时辰了。祖父被平放在粗糙的门板上，用砖头垒起放在屋中央，他瘦削的身体穿着黑衣黑鞋，头上盖着一块白布。悲痛欲绝的父亲见我和姐姐放学回来，便掀开白布让我们最后看祖父一眼。尽管我极力忍着眼里的泪水，但当看到祖父那慈祥的像是安睡的脸庞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哭出声来。尽管我晓得年迈的祖父早晚也得走，但我没有想到祖父走得这么急！当我朦胧的泪光落在祖父那张凝固的脸上时，一只死神的黑鸟再次盘旋在心灵的天空。那一夜，我和年少的姐姐与亡故的祖父相距甚近，我和姐姐在为故去的祖父守灵。在昏暗的摇曳的烛光中，躺在门板上的爷爷让我心惊胆战，一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我就会想起村西那口渔塘吞没丫丫娇嫩生命的水鬼。但是，伴随着一阵阵困意的袭来，我对死亡的恐惧暂时隐退。当我从祖父一旁的土炕上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天已大亮，家里的亲人和村里的乡亲正在院子里商量祖父的出殡。透过玻璃，我看到了停放在院中央涂满红漆的棺材，我蓦然惊觉，我和蔼可亲的祖父是真的走了。
　　
　　祖父是在下午三时出殡的，红棺盖定，祖父的亲人放声大哭，并在嚎啕的哭声中送祖父上路。我缓缓行走在送丧的队伍中，我忆起了祖父的点点滴滴。这位参加过东北抗联打过日本鬼子的硬汉，他的一生颇具神秘和传奇的色彩。当祖父冲出敌人的围追堵截时，他和队伍失散了，在难逃的途中，他得到了一位善良姑娘的收留与救治，这就是我后来的祖母。当他们在辽西的一个小村庄停留奔波的足迹时，这里便成了他们朝夕相处的家……不消半个小时，出殡的队伍便到了村北的乱石岗，坟穴早已挖好，红棺稳稳地放了进去，伴随着一锹锹黑土，一座新坟凸现在我的眼前，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宣告着祖父生命的日落。在乱石岗，我看到了许多荒坟，当然包括多年前溺水而死的丫丫。面对生命的结局与荒凉，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因为我知道之于一个活着的人，死亡迟早会到来的，告别人间，回归泥土，在另一个无声的世界沉睡不醒。
　　
　　一年后，年逾七旬的祖母也相继辞世，不过在省城读大学的我并未参加祖母的葬礼。但我能够知道祖父长草的坟畔又多了一座新坟，这对风雨同舟、生死相依的伴侣，枕着沉沉的岁月睡去，不论日月怎样的旋转，他们都不会醒来了。在沉寂的世界中。人世的欢乐和悲苦距离我的祖父祖母愈来愈远了。直到苍茫的夜幕中又添了两颗星，那是祖父祖母的眼睛，正闪烁在无垠的星河。
　　
　　紫晶
　　
　　一九八五年，我二十五岁，青春勃发的我正在憧憬爱神的到来。大学毕业的我远离家乡，在西北边城某一所中学教书育人。但是，我并未远离死神和那只凛然有力的黑色大鸟，它潜伏或飞翔在芸芸众生的头顶，说不定什么时候上苍就会收走一个人的生命，不论这生命是多么的脆弱或苍老，多么的强壮或娇艳，只要上苍发出了死亡指令，这个生命就会远离人群和红尘。而正是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窗外的紫荆花开得很是热烈，坐在我对面的同行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香消玉殒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来不及倾吐缕缕芬芳，便无声地凋零在边城的暮春里。随之毁灭的还有一个甜蜜而美丽的梦想，这个梦想在旋转的车轮下被无情地辗个粉碎。
　　
　　紫晶是跟我同一年参加工作的，这就意味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在我面前坐了三个春秋，也让我赏心悦目了三个春秋。在这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另外两张办公桌前坐着两位到了更年期的中年女教师，脾气古怪不说，喋喋不休家庭生活琐事让我耳朵起了老茧，我和她们自然没有共同语言。紫晶则不同，她楚楚动人的坐在我面前，忙完正事她习惯地伸伸玉臂抻抻懒腰，一双深潭般明亮的大眼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应该说起初我是有些拘谨的，共事的时间久了，才发现紫晶是一个秀外慧中、善解人意的姑娘，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和紫晶共事很是愉快，并成了无话不谈的红颜知已。紫晶是个二传子，她的父亲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她的身上不可避免地继承了父亲的遗传密码：一头蜷曲的金发，一张白净秀气的脸蛋，一根高挺的鼻梁，一双碧蓝的眼睛，配上高挑的身材，使紫晶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别具一格的风情与妩媚。闲来无事，她会展开歌喉，使这略嫌沉闷的办公室有了青春无限的生机。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她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和《达坂城的姑娘》，她也唱邓丽君一往情深的小曲……紫晶唱歌时很是投入，全然不顾神色痴迷的我，我像喝醉酒似的，听着听着便有点想入非非心猿意马。我知道，婀娜多姿的爱神正在用那双妙不可言的玉手推开我虚掩的心门……
　　
　　必须说明的是，我和紫晶之间并未产生特别的私密关系，尽管心照不宣，尽管同事们夸大其词地说我和紫晶睡过了，但我们并没有勇气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所以我只能这么说，如果美丽的紫晶没有出事，事情肯定会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但生活并没有假设。我记得那年春光明媚的一日，我按时上班来到办公室，却没有看到紫晶的身影，接着就传来了紫晶昨天下午下班回家遭遇车祸的消息……这一日站在讲台上的我不时走神，紫晶花朵般娇美的脸庞不时闪动在我的脑海，她那双深潭般明澈的大眼，似乎闪烁着幽怨的泪光……回到办公室我感到极度的失落，我对面的办公桌前空空荡荡，曾经愉快的侃谈和飞扬的歌声，亦因阴阳两界的阻隔而不复存在……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格外的沉重与悲伤。我没有想到我唯一的红颜知己会于这样促不及防的方式告别人生的舞台。那一夜，我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一只蝴蝶辗转呢喃着向我飘来，时隐时现，若即若离，我伸出的双手怎么也抓不住，最后这只蝴蝶还是缓缓地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一梦醒来，热泪沾巾。我知道，那辗转呢喃的蝴蝶是紫晶恋恋不甘的魂魄。
　　
　　紫晶的尸体是七天后下葬的，在此之前我和学校的同事们赶到她家慰问，迎接我们的只有紫晶面容憔悴的母亲。紫晶生前向我介绍过她家的情况，她没有兄弟姐妹，她的外藉父亲在“文革”期间也被迫害至死……那天我只是问候了她相依为命的母亲，没想到刚一落座，这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就将我拉到了一边：你就是小林老师吧？紫晶生前多次向我提起过你，听罢，我止不住落下了感伤的泪水，看来紫晶生前是有意和我走到一起的。话题一转，这位母亲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她说紫晶没有父亲，没有兄弟，而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她长眠的洞穴必须有一个和她女儿亲近的异性为她“暖床”……我终于听明白了，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婿，并用这一种独特的方式慰藉爱女的芳魂。我有点受宠若惊，竟毫不犹豫的允诺。
　　
　　第七天的下午，当灵车缓缓驶进的东山公墓时，远远望去，满眼皆是馒头状的荒冢，就像整齐有序的灵魂的长阵，让我心生慨叹与迷茫。我向车后望了望，那是紫晶的亲人、同事和朋友，他们是为死于非命的紫晶送上最后一程的。当我的目光落在灵车车厢剌眼的棺木上，我的内心隐隐作痛，那沉寂漆黑的棺木里，躺着我曾经爱恋一生无法忘怀的年轻美貌的女子。现在她将长眠在东山，在另一个世界里一睡不醒，曾经鲜活美丽的脸庞和婀娜多姿的身体将在泥土里凋谢腐烂，并最终成为泥土的一部分……灵车停在了事先挖好的墓穴旁，按照约定，我跳进了深深的洞穴，并展开四肢平躺在洞穴的底部。尽管我紧闭双眼，但还是有了灵魂出窍的恐惧，那是一种可以扼杀所有心灵火焰的冷刃！听到洞外响起一片哭声时，我才睁开眼睛，我向上望去，我望到了尘世一角瓦蓝的天空，恍若隔世的我刚一爬出洞穴，红棺就缓缓地坠入了阴冷昏暗的洞穴，一锹土又一锹土，把紫晶埋在了里面，偌大的东山公墓又多了一座新坟，紫晶的母亲嚎啕痛哭，事后她拉住我的手表示感激，而惊魂未定的我双腿依旧在瑟瑟发抖。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无心谈情说爱，我忘不了紫晶如花的面影，我忘不了紫晶溪水般的歌声。她似乎就坐在我生命的对面，用那双传神的眼睛凝视着我含笑不语，她似乎依旧在时光的深处奔跑与歌唱……你应该知道，我书写的不是爱情，而是无法征服的死亡，死亡是生命的敌人，是青春的敌人，也是爱情的敌人，它就潜伏在你生命必经的路畔，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冷酷地掠走你身边垂怜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再悲哀，我只能加倍的热爱我的生命与生活。
　　
　　我
　　
　　我还活着，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不能肯定的是我还能够活多久？这个问题像谜一样一直以来缠绕在我的脑海。可我并不想过早地看到谜底，因为那肯定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结。
　　
　　在我三十二岁之前，尽管死亡事件在我生活的周围时有发生，但我始终感到死亡距离我还相当遥远。但九二年秋天发生的一场意外，却使我这个死神的旁观者，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死亡的黑谷，这就意味着我不但目击过死亡，而且还感同身受过死亡。尽管我在地狱的门口徘徊复徘徊，又奇迹般地回到了人世，但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却使我如同脱胎换骨。
　　
　　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对于我来说是灾难性的毁灭性的秋天，那一年我三十二岁，已辗转来到了现在我所生活的江南小城。但南国绚丽的风光并无法阻止死亡窥探我的眼神，不论是我踌躇满志还是失魂落魄，生命的坠落总在短暂的飞翔中，让我知道生命和地狱的距离并不遥远。所以那一年的秋天注定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是说三十二岁以后的我只能在轮椅上度过，那是致命的黑九月，尽管这个秋天同以往的秋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接近秋天的边缘，我的眼皮总是抖过不停，我似乎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当我一位占卜的朋友见到我之后，我请求他给我算上一卦，那位朋友极为认真的问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有模有样地掐算起来。应该说，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并不迷信，只是出于好奇和好玩而已。我的朋友煞有其事地沉吟了好一阵子，然后极为庄重地凝视着我的脸，像伟大的预言家有板有眼的说道：“你七日之内必有大劫，你只有深居简出，处处留神，才能驱灾避邪，化险为夷”。听罢我止不住笑出声来，我在房间里移动着壮硕的身躯，意思是我这铁塔般的壮汉会有什么血光之灾？这个国际玩笑开得太离谱了。然而事实证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当我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的病榻上时，这位爱好占卜的朋友前来探视我，他拉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当时是瞎扯淡，我并不是有意诅咒你！”我吃力地点了点头，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巧合，但冥冥之中上苍向我发布了某种指令，这就意味着命运有些时候并未掌控在我们手中，甚至包括我们活力四射的生命，一旦上苍翻开了命运的底牌，一切都将永远失去。
　　
　　这个平静的悲剧发生在月圆星稀的中秋之夜，既朋友推测的第五天的夜晚。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用站立的身躯遥望星空，当我在高楼之上遥对繁星点点的夜幕并生发今夕是何年的慨叹时，我并不晓得死神正在向我悄然靠拢。这也是人生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当你迈开双腿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就像我一样，当我一脚踩空从高层建筑上疾速滑落时，我不可避免的开始了悲壮的飞翔，在这一瞬间，我远离陆地贴近天空，我更像一只流弹般飞翔的的小鸟，但牛顿的自由落体运动，注定我的血肉之躯向下向下而不是向上，尽管这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但我还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当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坚硬地水泥地板上将是怎样的后果，那应该是多年前给相互渴慕的女孩“暖床”的体验，只是那时我还可以睁开眼睛，还可以重返红尘滚滚的人世间……短暂疾速的飞行悄纵即逝，我落在了坚硬的陆地上，我感到腰部触电般断裂开来，我感到大脑呈现出一片墨蓝墨蓝的天空，天空中飞翔着数不清的男人或女人奇形怪状的尸体……多年之后我才蓦然惊觉，我在昏沉中产生的幻觉图像，实际上是地狱的入口或太阳的黑洞。这就说明我并没有真正死亡，我只是叩响了地狱的门扉，然后极其幸运地回到了人间。
　　
　　我不想陈述在医院里躺了三年同死神较量的惨痛经历，我只是想说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当我艰难地侧过身子，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阳光，不论是一只飞行的小鸟，还是一朵绽放的小花，都会在我惊悸的心灵深处掀起风暴。在这漫长的苦痛的岁月里，我追忆诸多的触目惊心的死亡事件：丫丫、祖父、祖母、紫晶，甚至更多，他们排列有序的灵魂的方阵，恐怕早已幻化成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了。而我差一点投入死神冷寂的怀抱。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得感谢上苍深深的垂青，使我在漫长的昏迷后还可以重新睁开眼睛，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尽管我脱离了健康的跑道，但我还可以感受灿烂的阳光和鲜花的盛放，还可以用心灵的跋涉体验远山远水，还可以凭吊从我身边悄然走过的踏上天涯不归路的亡者。
　　
　　现在，我早已远离了医院和死神，在庸常的生活中体验人生的奇丽与酸辛，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只黑色的大鸟不再莅临我生命的天空，只是对于死亡我不再畏惧，而是有了一份从容与洒脱的心境。在更深的层次上，通过无法摆脱的人生归宿，使我的心灵日渐纯净和鲜亮起来。面对人生的负面我只能处之泰然，我只能满怀梦想庄严上路。
　　
　　四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坐在轮椅上的我，在这个城市的殡仪馆内为我的一位挚友送行，他是因为身患癌症而英年早逝的。望着墙壁上镶嵌黑边的巨幅照片，他昔日的英容笑貌一下子凝固在这毫无生气的像框里。也许是我目睹和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所以我没有泪水没有悲哀，我愈发明白，生和死其实都可以成为人生的盛宴，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是一个人漫长跋涉的过程，期间的欢乐与悲苦，只能沉淀为心灵深处的盐。上苍安排我们有生有死，而不是永生不灭，自有它的妙趣与玄机。就像苍穹中的太阳和月亮，当生命的日落最后一次擦亮西天，在幽远无涯的昏暗中，星辰和月亮便闪烁在无际的夜空。那是我们亡故的亲友、同类、以及先祖，正在遥不可及地方默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我无意追问若干年后我身在何处，魂寄何方，在人生永恒的大寂寞到来之前，我喜欢遥望星空。74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