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卫先生，西安市教育学院教师，教授汉语言文学。我进修学习时听他讲过课，课时总计二十几天。他是我最难忘的老师。
　　
　　先生的衣着总能带给我们惊喜。
　　
　　第一次听课，门开了，进来一位身材高大，面目冷峻的老人。他西装革履，白衬衣，红领带，像企业老总。我想，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开明！只是提着竹篮干什么？不伦不类么！
　　
　　先生稳稳地坐定，不紧不慢地把那小竹篮放在讲桌上，不慌不忙地从中取出茶壶、茶杯，放在篮子旁边。端起茶壶，悠哉悠哉地倒茶水，茶水哒哒哒地注满杯子，袅袅的飘着香气。
　　
　　先生不着急喝茶，掏出烟包火柴，抽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捡出火柴，呲喽一擦，火苗亮了，他把烟头凑去，深深地吸上一口。烟气由口而喉，由喉到肺，由肺达胃，由胃抵丹田。没地儿去了，才打道回府，从口鼻里冒出来，蓝烟早已变成白气。
　　
　　先生这才呷了一口茶，开始讲课。我就不明白，那茶水从西安到长安韦曲，怎么就还热得冒气？
　　
　　第二次见面他吓住同学了。黑棉袄，敞棉裤，腰间系一根布绳，旧社会农民的打扮。挎着那小篮子，佝偻着进来。头发斑白，胡须凌乱，活像话剧里的杨白劳。眼镜腿掉了一根，用铁丝拧着，临时勾住耳轮。有性格。这老汉绝对是个怪灵儿！文人大多是怪灵儿。
　　
　　第三次又变了。这回是一身红色的运动装，胳膊外侧有两条白道道。精神抖擞，像刚从运动场下来。扩胸，压腿，做了一套热身活动，才喝茶、抽烟，讲课。
　　
　　第四次披一件黑尼大衣，外加一顶礼帽，白围巾前搭后摆，煞是上海滩的许文强，帅呆了。只是篮子极不协调，我都想替他提着。
　　
　　先生的服装有个性，讲课也有风格。
　　
　　“同学们，听我讲课不用记笔记，只要你们认真听，保证考试得70分以上。下面，我讲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好大的口气，你一个礼拜才来一次，一次最多讲两个钟头。几本书都一寸多厚，让人怎么能记住！”我想，“吹牛。能及格就托天福了。”
　　
　　我错了。先生是现当代文学史的专家，他不看书本，能把文学家的作品分析得清清楚楚。他太熟悉了。听他讲鲁迅，好像鲁迅是他的朋友，听他讲郭沫若，好像郭沫若是他兄弟；听他讲《茶馆》，茶馆就是他开的，听他讲《边城》，“边城”就是他家后院。先生徐徐道来，如述家常。不知不觉地，你对现当代作家群有通盘认识，你还对每位作家的风格个性了如指掌。先生不但对作家的作品认识深刻，而且对作家的罗曼史也有专门研究，我喜欢看作家传记就是受了他的启蒙。
　　
　　先生讲课，从来不叫学生发言，就是满堂灌。他在台上像演员，说学逗唱，惟妙惟肖。模仿闻一多，义愤填膺，拍案而起；褒扬朱自清，不为斗米折腰，大义凛然。他激动得到了要与人决斗的样子。先生学女人说话，跷起兰花指，就是梅兰芳；碎步疾走，一嗔一怒，恰是红娘；学起反动文人来，前跳后蹿，打躬作揖，活像小丑；你真的不用看书，只操着两手听故事。听故事时你还得发笑，笑后你就把中国文学史弄通了------这就是先生的功夫。
　　
　　那时，年前听课，年末考试。因为工作忙，我没有时间复习。所幸的是，先生所教授的几门课程，我都考了80分以上，顺利毕业。想起先生当初的承诺，我不得不暗自佩服。就是现在，先生的嬉笑怒骂，历历如在眼前。
　　
　　先生是文科状元吧，除去文学专长外，他对历史也十分通晓。讲孤岛文学时，他能联系着讲延安革命领袖们在忙什么，蒋介石国民党集团在干什么，纵横捭阖，汪洋恣肆。你像在看电影，蒙太奇的手法使你入情如境，想抽身都难。当时我想，抱怨学生捣、班级乱的老师，你们应该听听李宗卫先生的课，他把学生的魂魄都慑服了，你做到了么？我是一定要学李老师的本事，我也是文科毕业生啊！
　　
　　每次听先生讲课，我都不情愿地下课，不愉快地离开。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在山里教书，来去很不方便，可我还是盼望下周快来，能再听先生教诲。
　　
　　先生说，“当老师的，要做到把知识讲得像一碟子水那么清、浅，就好了。”我终生记着这句话，我也尽力那样做了。可惜现在我没有代课，成为教学工作服务人员，每每想起先生，顿生愧疚。
　　
　　先生曾高傲地说，能听他讲课是我们的福气。他是学校返聘教师，给我们讲完后就不再讲课了。我想说，能作为先生的关门弟子，我真的幸运。
　　
　　作先生学生是1995年的事，距今已经19年了。屈指算来，先生怕有80多岁的高龄了。我没有问过先生的住处，心里敬慕着，行为上从来没有表示。不知道先生还活着没有，我默默地祝福先生高寿。我能做的，就是在雪夜记下回忆先生的文字，作为我们师生一场的纪念。
　　
　　2014/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