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写回肠九曲深　
　　一声突起窄闻雷，洒落三山冻雨来。一九九五年六月一日，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日子，这天清晨接到噩耗，我懵了，就象挨了一闷棍，感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灵魂出窍，世界末日降临了。我的爸爸昨天下午因拔牙不慎感染，夜间引起心肌梗塞，猝然仙逝了。
　　六一风起折天根，弹指年华正五旬。岁月匆匆惊永诀，苍天草草了斯人。千言万语谁与诉，一帘皓月冷无因。可怜夜半伤心泪，流向黄泉片片新。
　　六一儿童节本是个清新活泼的日子，这一天竟成了让我撕心裂肺，肝胆俱焚的倒霉日。想起这个日子，我就有一种寒箭穿心，冰凉刺骨的感觉，无限的愧疚在胸口弥漫，使我伤痛，令我惘然，我一次次潸然泪下。爸爸，我是多么对不起您呀，您临终前，身边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您就这么孤零零的走了，呜呼，可怜的父亲，您再也听不到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看不到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您再也不能牵着小孙子的手去公园赏景划船享受天伦之乐了，任我千万遍对着苍天，对着北山高呼，没有用，我再也唤不回远去的爸爸，
　　爸爸走了，走的非常仓促、非常凄凉，没来的及跟任何人道别，没有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孝敬他一天，就无声无息的谢世了。所有人甚至于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想到，那个矫健如飞的生命会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爸爸是那么健壮，医院病历卡上空无一字，爸爸是那么豁达、乐观，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不曾退缩、不曾低首，始终以微笑面对人生，他的开朗、他的直帅，他的幽默风趣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爸爸去世的十五年间，我每年都要提起笔来想写一写他，但始终无法完成这篇本应是“开篇之作”的怀父散文。每一次想到爸爸，一种无言的酸楚伴随着深深的愧疚便会一起袭上心头，千头万绪，萦绕心头，不尽的哀思如滔滔江水般冲向大脑，如狂风暴雨，在胸中回旋激荡，无法停歇，泪水不能节制地涌出眼眶，点点滴滴洒落到铺开的纸面上，一天天过去，面前的白纸依然空白，留下的只是片片泪痕。
　　爸爸啊爸爸，您去了哪里？为什么听不到您爽朗的笑声，见不到您熟悉的身影？十五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弹指一挥间，而我却饱尝了对您的思念之情，伤心之痛。
　　不知多少次了，见到您迈着健壮的步子出现在我面前，神态坚定，面带慈祥的笑容，跟原来的您一模一样，真实而清晰，爸爸，原来您没有离开我们，我狂喜，我大喊：“爸爸回来了！”弟妹们欢呼着围拢来，给爸爸拿烟、泡茶、煮饭，我们要弥补对爸爸的亏欠，尽一点做儿女的孝心，哪怕只有一次，也不至于让我们留下终身的遗憾。
　　爸爸去世前的几年里，我们兄妹四人都不在他身边工作，只有到了为数不多的节假日，大家才回家与爸妈团聚，孝敬父母是做儿女的天职，当我们抢着做一些家务活时，爸爸妈妈总是说：“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我们还不老，这点活不用你们帮忙。”很多时候都是妈妈采购，爸爸掌勺，我们坐等着白吃，就连盛饭这样的小事，爸爸也坚持不让我们做，说他自己还不到七老八十，暂时不用我们饲侯，免得时间长了让人烦，我也总以为爸爸那么健壮，那么乐观，尽孝的日子还远着呢，等他到了奶奶那样的年纪再尽孝也不迟，总认为死亡对他来讲是很遥远的事，平时他连感冒这样的小病都没得过，死神怎么可能找上他呢？人生就是这么难以预测，充满了离奇古怪，生命有时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甚至怀疑老天爷有点好坏不分，像爸爸这么善良，这么豁达、这么无私的人，怎么会去的那么快，去的那么凄凉？我真不知道什么叫苍天有眼，多少次我责怪老天爷太无情无义，为什么在那个万劫不复的时刻到来之前，不给我一些暗示，那怕是在梦里给我一丁点的提醒也好啊，设想如果老天爷真有仁慈之心，及时提醒我爸爸有危险，那件可怕的事情就可能不会发生，爸爸就能象爷爷奶奶那样活到90岁，就不会给我们留下不尽的哀思和无限的伤感。爸爸这个称呼也变不成在他生前我们从未用过的，对逝者的尊称父亲，爸爸变成了父亲，这是多么悲惨，多么无可奈何呀？
　　
　　不在山边即水涯
　　父亲安葬在老家祖坟地里，这块地距离我的故乡有五华里，中间隔着一个村子，文革后地里不再保留任何坟头，更别说墓碑了，变成了一块纯粹的庄稼地，如果没有人介绍，谁也不会想到它是块埋葬骨灰的坟地。祖坟是这个样子，真叫我感到惊讶，在我的意识里，祖先是那么遥远、陌生，祖坟也应该是神圣和古老的，苍松古柏，碑刻林立，怎么连一点苍凉的痕迹也寻觅不到呢？
　　落叶归根，本是人类最普遍、最真实的情感，故乡对一个人来说是生命的源头，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便与故乡结下了永恒不变的缘份，对故乡的爱就是对祖国的爱。有很多离乡生活的人，在他们生命即将枯竭的时候，更加思念故乡，他们要求后人把自己的骨灰埋回故乡的土地中，让灵魂得到彻底的安息。也有一些人，因故乡没有亲人，或是受经济条件、政治条件的制约无法将自己的骨灰送回故土，他们会感到非常的遗憾，感觉对不起家乡，对不起祖宗。
　　对大多数人来讲，童年在故乡的怀抱中，在亲人的呵护下，应该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绝大部分的孩子在大人的看护下，时儿游戏玩耍、时儿追逐捉迷藏，时儿在清清的小河边投石击鱼，时儿在软软的沙滩上拣拾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春天在绿茵丛里采摘姹紫嫣红的野花，夏天在长满青草的小路上纳凉、捉蟋蟀，秋夜里望着头顶上那轮银光四射的明月，听大人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冬天打雪仗、堆雪人，过年穿新衣，看烟花，放鞭炮，吃丰盛的年夜饭……所以，人们对于故乡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充满了朦胧的诗意，人们眷恋故乡，热爱故乡，对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特殊的情感，这份感情，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无论走到何方，都不会忘记生养他们的那块热土。正是因为有这份深厚的感情，不管是久居闹市的贵人，还是浪际天涯的游子，都认为故乡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最后的栖息地，故乡的路牢牢地将他们的心拴住，就算因种种原因，无法实现魂归故里的愿望，他们也会把这颗火热的心奉献给故乡，让自己的心灵永远安息在故乡的土地上。我的父亲在叔叔等众乡亲的操持下，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埋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
　　父亲热爱故乡，热爱乡亲们，这是一种超越凡体的高尚的爱，他认为一个人没有故乡就失去了源头，忘记祖宗就忘记了祖国。但对于他个人来说，他并不希望再回到家乡去，故乡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治愈的疤痕，罩上难以泯灭的阴影，他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那段水深火热的童年岁月。
　　我是在去年看望父亲的老上级和挚友李大爷的时候，才了解父亲的愿望的。
　　谈到父亲的安葬过程，李大爷说：“你爸爸生前多次跟我说，他不希望再回老家去住，死后也不愿意埋回老林，因为那块林地给他带来太多的灾难，列祖列宗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运，没有共产党、八路军解救他出苦海，十个他也早死了，他不想离开这些朝夕与共的老同志，活着学习他们的品格，死了结伴去见马克思。”
　　
　　满天霜雪齐寒宵
　　父亲出生在人吃人的旧社会，他的童年日子过的非常凄惨，可以说是在苦水里泡大的。苦到什么程度，父亲这样说：“世上要数黄莲苦，可我过的日子，好比黄百、黄芹加黄莲。”
　　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不甘心自己的失败，要做垂死挣扎，实行了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中华大地祸乱交兴、满目疮痍，饿莩载道、哀鸿遍野，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我们家本来就缺衣少食，经鬼子汉奸这么一折腾，生活就更加困苦了。被逼无奈，爷爷只好去闯东北了，家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奶奶、9岁的父亲、5岁的姑姑和不满周岁的叔叔4个人相依为命。这样一个家庭，生活在那样一个乱世凶年里，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为了活命，奶奶领着父亲和姑姑，怀中抱着叔叔，开始了巅沛流离的讨饭生活。出去不足三个月，一家四口三次被恶人家的狗咬伤，实在无法继续再要饭了，几个人带着累累伤痕，强忍痛苦，跌跌撞撞回到家中，抱头大哭，这那是人过的日子呀，哭罢，姑姑祈求奶奶说：娘，俺不想活了！其实这句话早在父亲的脑海里重复了千万遍，但他看到只有几个月大的叔叔时，他实在不忍心说出口，奶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个惨不忍睹的场面，给父亲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后来他说：“看着那条凶恶的大狗朝我们扑过来，吓得我魂都飞拉，一心只想着快点长大，好保护一家老小，不再受恶狗的欺负。”要饭行不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奶奶差父亲到两位姑奶奶家求援。不用说，当大姑奶奶看到父亲皮包骨头的瘦弱样子，就知道他去的意思了，当时大姑奶奶家境尚好，但表大爷始终不表态，姑奶奶年岁大了不主事，帮父亲说了几句话，表大爷装做没听见，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当时只恨自己无能，若不是为了奶奶等几个人着想，他宁肯饿死，也不会向人乞求。恰好此时四姑奶奶家的二表大爷经过这里，从门外看到了父亲，跨进门去，二话不说拉着就走，回到他家里，把仅有的二十多斤粮食都给父亲装上了，父亲感动的热泪直流，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四姑奶奶家也不太好过，前年姑奶奶患了癌症，二个表大爷十分孝顺，多方求治，借了不少债，为还债，于表大爷卖兵，得到8块大洋，才还清了债务，父亲去时，他的队伍被打散了，刚刚逃回家。二表大爷是个秉性刚直，具有侠肝义胆的豪杰之士，他的表现给父亲带来极大的影响，父亲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像于表大爷那样，为了帮助别人，甘愿自己受苦受罪的人。
　　靠着从二表大爷家拿回的粮食，一家人艰难地生活着。奶奶舍不得吃一点粮食，她把粮食省下来给孩子们吃，自己只吃些野菜和树皮、树叶之类的东西，时间长了，慢慢中了毒，脸肿胀得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路，手脚也变了形，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软骨病，如果不及时治疗，后果不堪设想。请医生开了药方：川山甲、无鳞鱼、毛硝大黄煮鸡吃。那年头连树皮都啃光了，那有钱抓药啊，眼看着奶奶为了孩子们强忍病痛，一天天与死神抗争着过日子，父亲心里像油炸刀剜一样难受，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将眼泪往肚子里流。几位邻家的奶奶偶尔送些菜叶、饭汤之类的过来，延续着奶奶脆弱的生命。在那个人吃人的年代里，在那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社会里，这些关照无异是杯水车薪，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姨奶奶家的一条小狗死了，姨奶奶一家人舍不得吃，把狗煮了，连肉带汤全给奶奶送了过来，使奶奶死里逃生渡过了一劫。姨奶奶的救命之恩，在父亲心里记上了重重一笔，父亲的感恩磅上又增加了一个法码。
　　光阴任冉，转眼春节到了。不要说鸡鸭鱼肉，就连最起码的食物也没有。一家四口大眼瞪小眼，闷坐在低矮的破土屋子里，祈求老天爷，叫时间老人加快脚步，让这几天赶紧过去。快到中午时，二表大爷挑着两个篮子来了，他看到家里的境况，一下子怔住了，听了奶奶讲述的讨饭的经历，他哭成了泪人，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有熟肉、豆团子、菜丸子、小鱼吓等，见了这些好东西，父亲兄妹几个都高兴的跳了起来。
　　除夕之夜，奶奶也像别人家那样点上香，父亲几人跟在奶奶身后，走到庄西大路上，向着北面祖坟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请来了家堂，但有谁知道，供桌上除了一碗清蒸白菜之外，其余的供品全是别人家的呢？父亲望着祖先的牌位发呆，理不出头绪来，他感叹到：至高无尚的列祖列宗们啊，你们就是这样保佑我们的吗？让我们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啼饥号寒的日子，每一天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在横祸飞灾中挣扎，你们真的就这么忍心吗？自此以后，父亲再也不相信神灵，不相信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从我记事起，每年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出门去，当时我们都认为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他喜欢看热闹，大年夜街上灯火辉煌，他是凑热闹去了。因此谁都没有在意。直到父亲突然去逝后，奶奶才告诉我们说：你爸爸最怕过年，怕想起过去受过的苦，他不愿意让你们知道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以免在大家高兴的时候替他伤心难过。
　　祖上留下来一亩多地，这块地距故乡的村子大约有五华里，中间经过二个村子，走半个小时才能赶到。那时地里有五、六十个坟头，余下的七零八落，高低不平，是我们家的老林坟地。父亲十岁那年，跟着奶奶去地里收割高梁，刚去不久，他一不小心，被高梁扎刺进了脚心，当时疼得“敖”的一声大叫，差点昏过去，奶奶听到尘叫声，跑过去一看，吓得浑身一哆嗦，父亲的脚上血如泉涌，她急忙从自己的大襟褂子上扯下一大块布，咬着牙狠狠地用劲缠了几层，再用手按压住出血点，大半天，血才止住不淌了。母子俩踉踉跄跄，一瘸一捌地回了家，幸亏几位表大爷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帮助奶奶，才把地里的高梁收回了家。靠着收回的那些高梁米，全家人勉强生活，到过年时，竟然剩余了半斤豆油，奶奶为让孩子们吃上点稀罕饭，开始用这点油炸菜丸子，父亲几个人站在小草棚外边全神贯注地盯着，盼着，闻着锅里丝丝的油香，心里充满了久违的甜蜜。锅里的油慢慢热起来了，油表面的白沫渐渐退去，奶奶正准备往锅内放丸子，锰然间轰的一声油燃烧起来，紧跟着“嘭”的一声响，油锅爆炸了，奶奶“嗳呀”一声向后倒去，大家急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脸已烧成猪沙一样红了。原来那只锅早已有道大裂纹，锅里的油太少，温度又太高，一经燃烧，就从裂纹处炸开了，全部的油都淬到奶奶脸上和手臂上，造成严重的烧烫伤。真是屋漏又遇连阴雨，破锅带来大灾难。看到奶奶疼痛难忍的样子，父亲哪里还有心思过年呢？他真恨老天爷瞎了眼，不认好人。
　　从这几件事上，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对新中国那么热爱，对祖国那么忠诚，因为他对旧社会的黑暗，对三座大山的压迫深有体会，对地主资本家的剥削压迫深有体会，他最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