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歌嘹亮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的农村,整个国家刚刚从泥泞中拔出,一切都还在一片荒芜与破败中,连喂养的牲口用来种地都不够用,拉犁耕地还得使用人力。
当若干个人组成一个团队去劳作时,相互协作、协同用力就显得尤为重要。为了协调一致,劳动人民发明了“号子”,也就是后来采风人说的“劳歌”。“号子”可以用来协同、控制大家一起用力的节奏——该用力时,大家一起用力;该松弛时,大家一起松弛。
耕犁深深地陷在泥土中,想拉动它绝非易事,一般需要两头耕牛一起用力才能拉动。十人以上的一群人,要想拉动一挂耕犁,这个群体就必须保持用力节奏上的完全一致,否则是拉不动的。在我儿童时代故乡的田野里,拉耕犁的号子声声嘹亮,响彻云天。
喊号子必须有一个“领号人”。他高喊一句后,其他人用“嗨呦”呼应并同时发力,这就形成了群体的节奏。领号人高喊时拉着长音,叙说着具体内容,内容大多都的由领号人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境而临时自编的,很像是在歌唱,难怪采风人叫它“劳歌”了。
我的一个堂叔,一辈子孤身一人,家里太穷,没有去上媳妇。他天生的一副好嗓门,声音响亮而有磁性,优美而又动人。他,仿佛就是上天专为我的小乡村派来的一个“领号人”。只要生产队里有集体劳作的项目,第一个抽到的一定是他,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好嗓门。
春天的早晨,几乎每天都有雾,或大或小。一群乡亲在队长的组织下,一起来到田间,堂叔自然就在其中。犁把式扶正耕犁,对着前面一群人喊:“好了,拉犁子吧。”堂叔高喊一声:“拉——犁——喽!”声音穿过浓雾,回荡在故乡田野的春风里。全体成员人人立即躬身蹬腿做好准备,就等堂叔的一声号响了。此时,堂叔拉开嗓门:“拉开犁哦——‘嗨呦’——往前走哦——‘嗨呦’——下大雾哦——‘嗨呦’——咱不怕哦——‘嗨呦’——加把劲哦——‘嗨呦’——拉到头哦——‘嗨呦’——好吃饭哦——‘嗨呦’……”
等拉到了地头回垄再拉的时候,堂叔的歌谣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内容了:“到了头哦——‘嗨呦’——还得拉哦——‘嗨呦’——多出力哦——‘嗨呦’——好耕田哦——‘嗨呦’——收成好哦——‘嗨呦’——多打面哦——‘嗨呦’——等过年哦——‘嗨呦’——吃好面哦——‘嗨呦’……”
“好面”是故乡的俚语,就是“小麦面”的意思。在那穷苦的岁月里,“好面”成为故乡人平日生活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堂叔用“好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饼,悬挂在每一个汗流浃背的乡亲面前,招引着每一位乡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耕完早晨他们必须耕完的田。
据乡亲们说,1980年,他们才摆脱顿顿吃山芋面的悲苦命运而改吃“好面”了。堂叔是1979年去世的。日常,他连一顿“好面”也没有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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