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思维混乱的下午，生活的目的越来越不明确，然后给工作、给朋友、给家人都带来很多不确定感。这只是感觉，还没有成为行为，还不会对那些明的暗的对象造成直接伤害，大家还是相对安全的。可是，在当今，还有谁心如止水呢？前途迷茫，我只有往回溯，在经过里寻找安全，发现美，寻找温暖。把自己从都市里剥离出来，在一个忘乎所以的地方忘乎所以的放纵。那个地方有一条河，那个地方有个村，那个地方还有一个我忘不了的人。
　　
　　与那条河形影不离的日子，我并不喜欢那条河。在河里放鸭子，在河坡上放牛，在河水里游泳，捉虫捉虾。快乐都因事而起，河只是一个工具。而过了许多年，才恋上那条河，恋上那条河里的白水。我过了长江黄河，见过珠江韩江，却不为所动，反而更让我铭记家乡的那条小河。不为别的，只为那条河里的水是白的，清的，银的，干净的，清凉的，可以直饮的。河道很窄，在山脚与田野里蜿蜒如蛇。河上有树，或孤立如碑，或多行成林。河畔上有花，月月红、刺丁榔、月菊、满天星等，应时而开。水流里有水滩，有水潭。水滩上水流哗哗，水潭里如养一方碧玉，深不见底。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把衣服脱下来，挂在树丫子上，风吹如旗。我们把裸了的身子潜在水里，轻手翻一块石头，然后埋下头去，睁开眼，在水里看翻开的石头下有不有螃蟹。如此几回，眼睛受了水的浸润而泛红。大人据此而判断我们是否下河洗澡。为了不让父母大人看出来，我们就仰泳，肚皮朝上，闭了眼睛，漂在水上。水凉冰人的时候，我们从河里游出来，坐在河坡上，裸身在阳光里取暖。耐不住清静，就取一团田里的稀泥抹在脸上，随即用稀泥开战，你一把来，我一把去，都砸成泥人了，又蹦下河去，打一次水战，然后上岸穿衣，把捉到的螃蟹又扔进水里，唱着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水流到村口，原来有一个泥的埠头，被山水冲刷里几次，泥被冲尽了，只剩了几块石头，埠头也就不复存在了。村人又筹资，利用原来的地势砌了一个钢筋水泥的埠头。逢年过节，这埠头就成了宰杀鸡鸭的地方，人们在河埠头上，人手一只鸡或鸭，蹲成了一条线，场面十分壮观。河埠头尽头，传说有一棵香花树，几个人围不过来。父亲说他当年曾爬到树上面去，然后纵身往河里跳。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表现得十分兴奋。村里的男人，几乎都从那树上跳过。我辈出生的时候，树没了，水还是那么清。在书里读到青山绿水。我们那条河里的水从来没有绿过。或许我们那里的山不够绿，不能够将绿映照给河吧。但河水那么清澈，绿不绿，又有什么关系呢？村里的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无论在田田间地头，口渴了，下到河里，埋头就喝，如牛饮。村里人喝这河水，也没有发生过意外。路人也赞叹我们这河水也能喝，比自家井里的水都好喝。而我们井里的水，更不用说了，数米深，仍是可以见底。路过的人下，喝了水，通常会在井边的空地上小坐一会儿，看一看面前的田野和身边的村庄，然后看着面前的流水，不言不语，耽于个人的思想。
　　
　　湘南的人是有福的。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湘南大地是山水相依，人在天中，天在人中，水在山中，山在水中，彼此缠绕，彼此养护，山清水秀，自然和谐。近年来，村庄在变化，拆楼建楼，填田建宅，建设出了一个新农村，同时也显露了乡亲们的慌乱和盲目发展。有钱了，有粮了，却像个乞丐，只看紧眼前，从没有去思量价值和意义。旧的房子倒了，新的房子起来了，同一个地方，两种不一样的风景。人依旧，却有了不同的私心杂念。新的房子如同小小的城堡，把乡村割裂。走在坚硬的水泥道上，会感到生活的踏实，也感到乡村比以往更为寂寞。走向水边，水流哗哗，水清如镜，照见荒凉。所有的东西都在改变，而这水，仍然是白水，还没有搀和任何杂质。只是，水里已无鱼。鱼已被电鱼机捕尽。没有鱼的水，是什么水呢？村人仍然乐此不疲，一家一部电鱼机，把祖宗三代的鱼都捕尽了，留下一条“寡河”。河无言，河滩上水草疯长。人面对自然，人开始凶恶起来，不择手段地向一条小河索取。小河柔软得如同母亲的乳房，奶汁尽后，母亲将拿什么抚养孩子？我开始鄙视那些熟悉的人，昨天他们那么纯朴，现在又是那么的穷凶极恶。是什么让他们肆无忌惮地将过去颠覆，将现实弄乱，又浑然不觉的呢？
　　
　　想起一个人，或许他已经驾鹤离开。他的真名叫李生龙，笔名白水，我家亲戚的一个远房亲戚，罗坝人。我在舂陵中学读书的时候，李老师是我的老师。在舂陵中学，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吊二郎当的人。李先生或许也这么以为，但我一直认他为自己的先生。他当老师，当教导主任，然后又当老师，起起落落，到退休的时候，或者还是一名普通的初中语文教师。想起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笔名。那时他给我们上课，星期天还要给函授中师生上课。一次偶然机会，我在他家看到他写的讲义，封面上，他署名白水。这是一个令我感到新奇的名字，我想不到那么一个胖墩样身材的老师，居然还有一个名字叫白水。按我的理解，白水为泉。泉，白水，滋润万物。我怎么也想不通，李老师为什么取一个“白水”的笔名。当时我在学校寄宿，我父亲也是一个十分要脸面的人，并且对子女寄予厚望，经常来学校找老师了解我的情况。而父亲每次来，得到的都是一些令颜面无光的信息。李老师并不因为我成绩不好行为另类而将我拒之门外。冬天，我可以到他家洗热水澡，夏天，我可以到他家吃西瓜。李老师批改我的作业，也只留一些鼓励性的评语。这些让我感到亲切，却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从学校毕业后，不过几年，我就去了南方，脚踏实地地当了一名在南方天空下飘来飘去的农民工，无法再想那个叫白水的语文老师。
　　
　　二十年过去了，我的境遇改变了许多，但并没有改变我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的现实，也没有改变我农民工的身份。跟我一样尴尬的人很多，在用各种手段寻求解决方法。我相信，即使通过某些途径解决了子女上学的问题，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甚至陷入困境。在这个下午，我想起家乡的那条河，淌着哗哗地白水，寂寂地在湘南大地上做着蜿蜒曲折。我也想起了教过我初中，笔名叫白水的老师，他那么襟怀坦白，桃李三千，仍然老死在乡村。我呢，我需要的快乐呢？我做了什么贡献呢？我的目标呢？那些水一样流走的日子呢？孩子呢？家呢？这些把我密闭起来，一起向我讨伐。我在混乱与惊慌里寻找力量，让我支持下来，继续与它们对抗，让我的爱，像家乡的白水一样流淌。
　　
　　2009-8-8广州

责任编辑：生如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