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八点开始，父亲的病房门就没闲着，开了关，关了开。
　　
　　最早是打扫卫生的两个阿姨，然后是来给父亲测量体温的护士小姐。量体温的护士刚走，测血压的护士跟着进来，测血压的还没走，手端白托盘送口服药的护士送药来了。父亲的口服药还没下肚，整理床铺的两个护士，叽叽喳喳的就进了屋。两个嗓门大的护士边干活，边在谈好像是《失恋33天》的电影里的趣事，等她们忙活完走后，刚出房门，住院部主任医生带着主治医生和病房医生和两个实习生一大伙人，携带着一股冷气又推开了病房门来查看病人。屋里打空调积攒了一夜的暖气，被这来来回回的工作人员带走的干干净净，房内的温度直线下降。在一旁，心疼爷爷的我儿子，生气的直“嘀咕”。我赶忙劝儿子，他们也是为了工作，说好听点，是为病人服务看病的，其实也是为了生活，等他们忙完就好了。
　　
　　等到父亲吃完早点，护士小姐给父亲把药水在胳膊上挂好，差不多快九点了，病房里也真正安静了下来，看着躺在病床上正在打吊针苍老的父亲，我的心里很酸。父亲老了，父亲为了家人的生活，这辈子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沉重的生活压弯了父亲的腰。前几年家穷，是父亲不知疲倦的山里，地里的拼命干活，养家糊口，那时就落下一身病根。现在生活好了，有钱了，父亲的身体也像用久的机器一样，磨损过度，零件损坏，发动不起来了。浑身都是病，腿疼胳膊没有力。前几天，是娘打电话给我，说父亲走路时，腿疼受不了，这样我才从外地赶回来，带父亲在市医院里检查治疗。
　　
　　打吊针，是一件很慢很慢的事，配好的药水从塑料药瓶子里一滴一滴的通过输液管注进血管里，所以时间觉得过的很慢。父亲半躺在病床上眯起双眼休息，我在简易陪护床上打开电脑，很想写一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可思绪怎么也沉不下来。病房里很静，只有空调在“呼呼”的吹着暖风的声音很响。
　　
　　忽然，病房门又被人推开，我抬头一看，是娘从家里来了。在娘的身后还依次进来两个人。我认识，是我们老家的邻居夫妻俩，赶忙走近，相拥屋。
　　
　　刚开始我以为他们也是来看望父亲的，因为这几天亲朋好友知道父亲住院后，都来看望。可谁知，听娘说完才知道，他们是来看病，是娘在门诊大厅碰见他们的。
　　
　　他们夫妻俩是我们乡下老家的邻居，男的姓刘，身穿一套灰色的制服，胸前和肩上还有绣着“常州保安”的字样。今年49岁，因算上很老的老亲戚，他得管我叫爷爷，岁数比我大十几岁，人忠厚老实，说话稍微有点结巴。他老婆，我叫二姐，她是我父亲仁兄弟的二闺女，他们的婚事就是父亲给做的大媒。我依稀记得，他们两家那时的喜讯，还都是我来跑的腿。他们结婚后很幸福，三年间，二姐连生来了两个儿子，叫大刚和二刚。98年后，他们夫妻俩和他铁富的表弟一起在上海黄浦一家菜场贩卖蔬菜，干了好几年，后来听说又到常州去卖菜，他们在上海的时候，我们经常聚聚，喝酒。自从他们去了常州，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一晃都有好几年没见，今天在医院碰上了，我们各自看着对方的衰老，心里都有一番感慨，话也多了起来。
　　
　　谈话间，我拿起父亲的香烟递给他，（我没有烟，我不抽烟）他放在嘴边不抽，说是病房里不准抽烟，我说那怕啥，咱是单间病房，没别人。这时二姐问一句：“单间病房多少钱一天？”。
　　
　　“180，一天”，娘在旁边答道。
　　
　　“我的天，180，那得蒸多少个馒头能挣上来”。二姐在旁边有气无力的自语。二姐的话我听的迷迷糊糊，我赶忙问起主题，你们是谁不舒服，来看什么病的。
　　
　　娘这才给我讲起，他们是来给二姐看病的，二姐七，八天前，腰痛，直不起腰，以为干活累的，还流了很多血，可不像月经，比月经多多了，还伴随小肚子疼，这几天流血，流得太厉害了，整个人都发晕了，这才想起到小诊所去看，小诊所的医生不敢看，他们连夜才赶到市医院。刚才已检查完血了，结果严重贫血，又检查妇科，结果是子宫炎症伴随子宫出血，需要下午做刮宫手术，还得住院治疗。二姐不同意住院，说做完手术马上回家休养，二姐还说做刮宫术就像流产一样，不需要治疗，回去多喝几只老母鸡汤，身体就补过来了，医院都是骗人钱的。当他们在寒冷的门诊大厅里休息的时候，遇见了娘，娘就把他们带到父亲的病房里来休息。听完娘的介绍，我和父亲极力反对二姐。他们夫妻俩硬说没有事，下午做完手术就回去，家里还有小孩没有人带。说话间，二姐边用右手掐着已有白发的头，说头晕，边就躺在简易的陪护床上休息。
　　
　　过了十二点多，父亲的药水就已全挂完，我们就下楼去吃饭，由于二姐下午要手术，医生不让吃任何东西，她就留在病房内。
　　
　　出来医院不远，找家还不错的饭店，点了几个家常菜，一盆杂鱼，和一瓶洋河白酒，我们喝了起来。酒过三杯后，老邻居看着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了声“愁啊！我被这沉重的生活快给压死了。”
　　
　　“你知道我现在借了多少债吗？”他问。
　　
　　我摇摇头，“将近十万，这里面还有三万是高利贷。”“你前几年卖蔬菜不是挣了很多钱吗？”我问，“那几万，早就花光了”。
　　
　　原来，前几年他是积攒了好几万，可两个儿子长大后，花钱的时候也开始了，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就到上海打工，吃喝那几样全学会了，每年在外打工，每年存不到一分钱。二儿子在邳城中学读高二时，便和班上的女同学谈起了恋爱，很快就怀孕双方辍学，一脸稚气的二儿子，自己还是小孩的是时候，就升级当了爸爸。在农村像他这年纪轻轻就有了孙子，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在孙子三岁那年，在常州打工的二儿媳妇和人家私奔去了，连小孩也不要了。紧接着大儿子，也在同村谈一个女朋友，对方的家长要求盖屋，前后平方带院子。他想想儿子的处境，咬咬牙就答应了。他就借了5万，再加上前几年的积蓄，在村里盖了前后平房，大儿媳妇是生完小孩后，今年过完年，初九才结的婚。人家结婚办酒席收的彩礼钱，除去铺底用的，还剩很多，可谁知他们家反倒贴，一下又赔不少。今年三月间，二儿子在网上认识一安徽女孩子，人家不嫌弃他是二婚头子，（在我们老家，只要是有过小孩的人，再结婚，都叫二婚头子）不嫌弃他有小孩，要和他结婚。女方的家长也过来看过，也都同意，唯一要求是要6万块钱彩礼钱，他们也答应了，东借钱，西用高利贷，女方家长高兴的拿钱丢下女儿回去时，说什么八月十五前后就给他俩把喜事给办了。可就在前三个月，那女孩反悔，也跑了，跑的无影无踪，他和二儿子到安徽好几趟，也只要回2万多块钱回来，剩下的那将近四万块，眼看着打了水漂。
　　
　　自从出了这么多事后，再加上他的父母也年迈，干不了农活后，他早也也不外出打工做生意了，就在家里蒸馒头卖，每天夜里十二点就起来烧锅蒸馒头，天不亮就遛村串户的卖，一块钱四个，一天倒也能赚个三十五十的。
　　
　　聊天间，不注意那瓶白酒就被喝完，看看时间还早，每人又喝了两瓶啤酒后，方才摇摇晃晃离开饭店去医院。
　　
　　由于父亲只在上午打吊针，下午没事，所以我就陪二姐他们到三楼妇科，排了很长的队，才临到二姐。手术前一个医生问二姐要做普通手术，还是无痛手术，无痛手术比普通手术贵200块。二姐又说：“200块钱，我得蒸多少馒头才能挣出来，小孩还得买棉鞋，棉帽，都得用钱，还是坐普通的手术吧，我忍一忍就过去了。”听了这话，很让人心疼。
　　
　　手术做了很长时间，邻居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椅子上，一根一根的抽烟，看得出很是担心。手术终于做好了，二姐一个人手抚着墙壁，正慢慢从手术室里挪出来，我们见到赶紧过去把她搀到椅子上。二姐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两手捂着肚子，眉头紧皱，有汗和泪从二姐干瘦的脸颊上流下。休息了很长时间，二姐张了张嘴，小声对老邻居说：“你去看看，刚才咱花的钱，医院能给咱报销不，咱有农村医疗保险”。邻居去了一会，一脸的沮丧的回来，告诉我们，这属于门诊费，医院不给报，住院的费用医院才给报一半。二姐听到后，生气的骂了医院好几声。
　　
　　由于二姐着急要回去，谁也拦不住，我只好下楼，到医院大门口，找了辆出租车，讲好价钱，我给付清。司机小兄弟把车子直接开到医院里，我们搀扶二姐上了车，嘱咐到家后好生休养。看着出租车远去，我心里涌出一股酸楚。
　　
　　车子出了医院的时候，天开始黑了，医院门口的路上，来来往往人们，都匆匆忙忙的往家里赶，上班的，上学的，做生意的，都结束了一天的辛苦，短暂休息后，再去迎接明天的生活。
　　
　　不远处，市医院对过，华联欢乐买超市的门口，一个唱歌讨钱的残疾人光着唯一的胳膊，不畏寒冷，推着小推车，正在唱着那首《生活咋就那么难》，有点跑调的歌声，有点凄凉，随着寒风，飘向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