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是年母亲得到父亲的口信，说受派去苏联，需40块大洋作路费。对母亲而言，这不是个小数。待母亲好不容易奏够了，亲自秘密送去时，父亲卧病在床，其他人已启程了。　　
　　
　　朱自清先生有篇悼念父亲的散文，题为《背影》；而我的父亲，竟连”背影“也无可忆者!
　　
　　1954年，我在小阁楼上玩耍，翻出一本书：绿布封页，封面金色书名，大约是《武汉中学同学录》。扉页是董必武瓜皮帽肖像。正页全是两寸左右的椭圆形头像，其下有两三行小字简介。父亲照下简介，我只记得“C少林，又名C雨平，湖北黄冈人。。。。。。”。不久为保武汉，黄冈决堤泄洪，房屋被毁。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父亲的容颜。
　　武汉中学是共产党培养干部的地方。1923年毕业后，被派往汉南蔡甸任党的领导人。1927年大屠杀时，湖北军阀夏斗寅公开反共，派兵到蔡甸中学抓我父亲。我父亲化妆成伙夫，与敌人在走廊碰面，敌人问：“C雨平在哪里？”父亲手一指：“在那里面。”待受骗的敌人醒悟，衣衫褴褛的“伙夫”就是他们要抓的校长时，父亲已跑了。后隐住在武昌豹子头。
　　是年母亲得到父亲的口信，说受派去苏联，需40块大洋作路费。对母亲而言，这不是个小数。待母亲好不容易奏够了，亲自秘密送去时，父亲卧病在床，其他人已启程了。
　　其后父亲也曾潜回TF给人当过一段账房先生，其间还与孙侠夫来往，密商革命事宜。抗日期间，老师董必武还曾与他通信。但多数时候父亲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始终是个谜，谁也不知道。据政府查证，“1941年经孙侠夫介绍参加革命，任黄冈县抗日民主政府财政科会计科长。”此时根据地在王家方，父亲也偶尔秘密回家一趟。一次，父亲发现家中留有他的照片，一边烧，一边气恼地责怪母亲。待平静下来，他对母亲说：“革命是肯定要胜利的，但我-----看不到......”
　　我出生后，大哥到王家方找他，他说：”家里养不活，送人吧。“母亲得知这话后，大哭一场，为送去当童养媳的二姐伤心不已，说什么也不肯再把我再送人。我无法记述这一幕幕场景，但我完全可以想见，父亲彼时是如何强忍内心的哀伤，母亲是如何放声恸哭！
　　当时，TF镇有五大汉奸，人称”五虎“。我周岁那天夜里，父亲潜回家中，抱着我久久不肯撒手。第二天中午，隔壁在茶馆跑堂的杨大哥隔窗悄声告诉母亲：”'五虎'不知咋知道你当家的回来了，正在茶馆里议论他，叫他快走吧！“父亲知道后，二话没说，起身就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据政府调查说，后来父亲因身体不好，发给他遣返费回家。可他并没有回来，他去了何方？在干什么？又成一个不解的谜团。1963年我高中毕业政审时，卢梅仙还出证言，一口咬定我父亲是拐款潜逃的叛徒。
　　说来也巧，黄冈第一任县长XXX是我父亲在大革命时的老战友，他对漆派的诬告也无能为力，但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到处打听我父亲的下落。他离休后住汉。1964年的一天，他与时任湖北省水利厅厅长的石寿棠聊天，说起我父亲。石一拍大腿，腾地站起，说：”你咋不早点找我？这事我最清楚！“如是他讲述了如下情况：
　　1945年到了大悟山五师，任供给科长。1946年五师突围，他随独立二旅到了安微宿松地区，因电台坏了，需派人去淮阴新四军军部请示工作，时任宿松地区军政部长的石寿棠派姚去飞、我父亲及一个姓杨的指导员三人前去。在返回途中，姚去飞肺病发作，难以行动，夜宿在宿县晓天镇。父亲决定留下来照顾首长，让杨指导员先将指示送回去。当夜请中医看病，中医回去时被伪保长盘问，伪保长立马告密。地主武装将二人捉去，第二天就在河滩边活埋了。等部队接应人员赶到，为时已晚。
　　这样，黄冈县民政局很快颁发了革命烈士证书、烈属通知书及200元抚恤金。
　　我陷入黄冈文化大革命后，成了造反派的”鳖头“。为将我打成反革命，将我们”五洋捉鳖“打成反革命组织，我父亲再次被打成”叛徒“；而”叛徒“又反过来又成为我是反革命的主要证据之一。
　　”二月逆流“中，黄冈地县公安局联合调查组到武汉，逼迫当时也被打成”叛徒“的石寿棠推翻原证明。石迫于压力，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选择了模糊态度。1967年8月造反派翻身后，TF中学一些学生”抄黑材料“。一天中午，胡XX对我说：”鳖头，这还有你们家的黑材料呢！“我一看，正是联合调查组对我父亲的专案调查。其中除卢梅仙的主证”叛徒“与石寿棠”记不大清“的材料外，还有一份时任济南军区参谋长熊作芳的证言，他虽然不认识我父亲，但他证实当年确有派人去淮阴军部，途中有人牺牲之事。这是有力的佐证！
　　要保住这可贵的证言！于是我将材料带回家。69年风声又紧，黄冈追查此材料。我侄儿将之藏在筐底，送到新洲农场我四嫂家。72年我又带到河南。但是，烈士与叛徒之争还未完结。75年黄冈公安局又带着逮捕证与”反革命“材料到河南抓我，”叛徒“仍是我的主要”罪证“之一。
　　父亲呵，当年组织上派你赴苏，为何突然病倒了？这真是天意？真是命该多蹇？
　　父亲呵，你被活埋时，能想到你会因儿子而屡屡打成叛徒，而后辈也会因你而一个个成反革命？你死得值吗？
　　父亲呵，当年你已被遣返，为什么还要去新四军？为何不改变信仰，去台湾，去美国，让我们后辈也沾粘你的福荫呵？
　　父亲呵，如今是”和谐世界“，不存在敌人不敌人，更无所谓叛徒与烈士。我有四室两厅两卫的窝，可38平米的客厅，竟没有一处能挂”烈士证书“的地方呵！
　　2010.10.9

【责任编辑：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