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战斗队
——岁月划痕之六十一
我们保定五中没有高中,只有初中。初中三年级共有4个班,除了我们36班,其它3个班都有了自己的组织,37班是钢铁兵团,38班是“烈火”,39班是红色造反团。初中二年级、初中一年级成立的组织也有七八个,能想起名字的有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十八勇士”、“大圣毛”等。
这些组织都号称要揪出学校的走资派,但都是喊喊而已,没有采取过什么过激的行动。我们学校的校长于文是名副其实的当权派,但3年前被市委抽调去搞“四清”,一直没有回校,也没见哪个组织把他揪回来批斗。管教学的是教导主任马主任,她是女老师,民主人士,定性当权派太勉强,也没有组织揪斗她。只有党支部书记在运动初期略受冲击,党支部刘书记也是女老师,教政治的,由于校长不在,她被学生当作走资派批判过,不过到各班成立红卫兵组织时,已成“死老虎”,没人再找她的茬了。
各班的红卫兵组织,都将斗争的矛头对准社会上的黑帮与走资派,并根据斗争对象的不同,分别与社会上不同派别挂钩。当时保定社会上的红卫兵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省地市委,批判省地市委点名的黑线人物。一派反对省地市委,支持“黑线人物”造反。
最早造反的“黑线人物”是原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李懋,他在保定专员公署(原总督署)门前贴出揭发地委书记李悦农的大字报《李悦农与周潜川》,揭发李悦农曾因跟着周潜川(当时认为他是特务)学气功而受到中监委调查一事。看到大字报中说,李悦农练气功痴迷到相信“手上出小猴”,我对这位书记有了负面看法。
可不久,我又看到了要武战校红卫兵驳斥李懋观点的传单《焦裕禄式的好书记——李悦农》,说李悦农是坚定的革命左派,跟周潜川学气功的问题是中央已有结论的历史问题。我又觉得她们说的也有道理。
我还看到过有人当面造李悦农的反,那是在1966年8月25日,我随本校师生到体育场参加“庆祝保定地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大会”时见到的。这次大会很隆重,与会群众有4万之多,西郊八大厂还开来多辆报喜彩车。可没想到大会召开不久,主席台上就莫名其妙地冲上几个学生,他们上去就抢了正在讲话的地委书记李悦农的话筒,大喊:“红卫兵造反了!”李悦农及台上的其他省地市委领导,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纷纷退场。主席台随之成了造反学生的舞台,印象叫他们大喊大叫,要炮轰省地市委。我对这种做法颇不以为然,认为是胡来。
后来,社会上就出现了支持省地市委的“保定红卫兵第一司令部”(红一司)和反对省地市委的“保定红卫兵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红总司)。
我们步行长征回来时,两个司令部已斗得不可开交,攻击漫骂成家常便饭。红总司的人称红一司的人为保皇派,或“黑一司”;红一司的人称红总司的人为“农造派”,因为红总司的核心组织是“农大造反团”,并蔑称其为“能糟派”(意指特别能胡糟),我同院的全哥就一直这样叫。红一司的人还给红总司起过另一个名字,叫“保猴兵”,缘由是红总司支持曾任市法院院长的侯玉印揭发市委。我曾看到过红一司的人在街上演节目,其中一个节目是用《农友歌》的曲调演唱攻击红总司的歌词:“霹雳一声震乾坤啊,打倒李懋侯玉印啊“。接着一起高喊:“打打打!打倒侯玉印,气死保猴兵!”
当初,五中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时,我们班的石班长和邵同学,经过全校选举进入班子,石班长当了主任,邵同学主管红卫兵,也算风光一时。可到我们步行长征归来时,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和红卫兵总部在各班红卫兵的冲击下,名存实亡,我们36班倒有点儿灰头土脸了,于是我们步行长征回来的几个人就酝酿成立我们班的红卫兵组织。
新组织的名字也是旺同学起的,叫“劲松战斗队”。“劲松”一词虽古已有之,但我们取的是毛主席诗词《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中“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之意。当时主要由“红五类”学生组成的“红一司”已在争斗中处于劣势,而对手“农造派”的势头则是风起云涌,我们在这个时刻站到“红一司”一边,有如面临“乱动飞渡”的庐山劲松,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意在学习劲松“仍从容”的坚定态度和无畏气概。
她天津口音很重,总把“劲松”喊成“劲儿松”,听着像是松了劲儿似的。不过她这么喊也不算错,我们这个组织确实够“劲儿松”的。自打成立后,我们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学习,一如文化大革命开始停课闹革命时班里的政治学习。我们主要是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人民日报的文章。到现在我还有我们坐在学校门卫房东边屋里,听平同学念报纸的印象。
我们保定五中的大门向北开,进门后西边是一个小操场,东边则是一排小平房。小平房最西边靠近大门口的一间是门卫室,门卫室东边则是卫生室。卫生室共两间,是里外屋。我们占据的就是卫生室的房子。此时学校的图书室、仪器室、卫生室、杂物仓库等早已被学生们洗劫,都成了空屋子,谁想占谁占。我们为什么选这个犄角旮旯作为根据地?回想起来,可能是学校三座教学楼的教室都已被别人占领,已没有空房可选;也可能是还有空房,但我们不愿与不同观点的组织为邻。
社会上的一些组织成立后要在门口挂个大牌子,我们学校的组织好像都没有挂,但都有队旗,成员还发红袖章,一有活动就打起队旗,戴上袖章,也照样可以报出自己的名号。
我们“劲松”成立后,也制作了队旗和袖章,是到莲池边上的一家印染门市部制作的。印象中我们没有参加过社会上的什么活动,队旗和袖章也就一直没有派上过用场。
制作队旗和袖章的钱,是学校财务出的。学校的领导班子早已瘫痪,可学校财务人员却一直在坚持工作,不但给各个组织报销搞运动产生的一些费用,还主动买了一些搞运动需要的用品,如贴大字报用的笔、墨、纸及糨糊粉,供各组织领取使用。
劲松成立后,我们也领了笔、墨、纸,另外还领了一台手推油印机及钢板、蜡纸、铁笔、油墨等配套用品。于是练习毛笔字、学习使用油印机,也成了我们的一项日常活动。
程同学是练习毛笔字的主力,白纸、墨汁随便用,自然可以任意挥洒。但他练习行书、楷书之类的书法字较多,很少练习刷大字报的排笔字(美术字)。他喜欢书法,对保定的大书法家张布舟崇拜得五体投地,曾特意带我去位于北大街的张布舟书法社看张布舟写字。受程同学影响,我也跟着写毛笔字。
不过,我对学习使用油印机的兴趣更深厚一些,经常把蜡纸铺在钢板上,拿着铁笔练习刻字。听说油印最好使用仿宋体,我就让人帮助找了工程图纸,照着上面的字练。学了刻字之后,我又学习印刷,发现油印机很好操作,就是把刻好的蜡纸附在油印机网子上,把纸放在网子下,用蘸好油墨的滚子在上面滚动就行了,一滚就印一张。
之后,我俩用油印机印了几十份。印好后,我们没有去街上散发,而是把它贴在了校内及校外的墙上。虽然传单贴在墙上显得很小气,却亮明了我们“劲松”的观点。此传单是我们“劲松”发布的唯一传单。
我们也刷过大字报,还因此跟“钢铁兵团”的人打了一架,时间大概是在1967年1月22日。1月21日保定发生了多县农村基干民兵进城围攻“农造派”的“1.21事件”,我们“劲松”上街刷大字报支持农民的革命行动,而校内声讨这一行动的“钢铁兵团”阻止我们贴大字报,于是发生了冲突。
据说“1.21”事件是由“农造派”查封省委、地委机关报而引起的。1月5日,“农造派”联合天津、北京、石家庄、唐山等地来保定串连的红卫兵,查封了《河北日报》和《保定日报》,并利用报社设备印发传单,宣传自己的观点,从而有效控制了舆论阵地。在市区内处于弱势的“红一司”一派便救助于各县支持自己观点的农民,秘密组织了1万多人连夜进城,于1月21日凌晨,对“农造派”突然发起了大规模围剿。
1月22日,“农造派”一派上街游行声讨,我们“劲松”认为这是大快人心之事,则上街贴大字报予以支持。
我们出了校门,就往学校东边文教厂的墙上刷糨糊,贴白纸,并由程同学在上面写大字,内容好像是“坚决支持一·二一革命行动”。可就在这时,“钢铁兵团”的人出现了,为首的是这个组织的头头37班的“大山(shai三声)药”,保定人管红薯叫“山(shai三声)药”,而“大山药”的真名中的后两个字发音与“红薯”接近,所以他有了这么个外号。“大山药”二话不说,上来就撕我们的大字报,旺同学立即上前阻止,于是二人便起了冲突,“大山药”是先下手为强,挥拳就打,旺同学也不甘示弱,奋起还击。双方的其他人怕事态扩大,纷纷上前拉架。两人被拉开后没有再纠缠,冲突也就结束了。至于此后我们是否还有兴致刷大字报,我已记不起来了。
在这次打架之前,我们36班的班主任刘老师曾到我们“劲松”的队部,向我们提出忠告,他说《十六条》明确提出,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和任务是“斗批改”,而“斗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放在首位,因此揭发批判当权派的问题肯定是斗争的大方向,为当权派歌功颂德肯定有问题。他说,“一司”处处维护省地市委,肯定不符合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劲松”最好和他们划清界线。
我们对刘老师的提醒,嘴上没有反驳,但心里并不服气,《十六条》说的是要斗跨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并没有说所有当权派都“走资本主义道路”,难道“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要斗跨吗!
可事态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发展,而是验证了刘老师的预判。
就在打架的那天下午,“红一司”拥护和支持的省委第一书记刘子厚被“农造派”批斗游街。我在裕华路亲眼目睹了游街情形。刘子厚被人押解在缓缓行进的汽车上,他身着唱戏用的红蟒袍,头戴插着雉鸡翎的乌纱帽,眼皮低垂,面无表情,显得滑稽可笑,而又有些可怜。没想到我们“劲松”支持的革命干部竟成这般模样,真让人难以接受。
1月23日,“农造派”联合北京、天津、唐山、石家庄来保串连的红卫兵夺取了省地市各级党政财文大权。
1月24日,河北省军区和驻保69军,全副武装,同“农造派”一起游行,并表示全心全意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我也目睹了此次解放军游行,感觉非常震撼,颇为意外。
随即,“农造派”就对“红一司”一派进行了全面围剿,我们“劲松”自然也不能幸免,也被“钢铁兵团”抄了队部。
被“钢铁兵团”抄了队部之后,我们“劲松”没有反击,而是自行解散了。社会上的“红一司”也不再公开活动,而转入地下。听说“红一司”的“侯司令”曾到我们学校召集铁杆骨干开会,研究如何继续坚持斗争。印象中“侯司令”是农大的学生,叫“侯慕英”(音)。我们“劲松”的旺同学和崔同学参加了会议,另外还有初二年级的单同学等十多人与会。从开会情况看,我们学校支持“红一司”的组织应不只我们“劲松”一家。可到底还有哪个组织,我已记不起来了。
此后,我不再参加运动,经常连学校都不去,而是在家里玩儿。
大概在1967年2月中下旬,有人通知我,军代表进驻了学校,让我回校复课闹革命。当时好像叫“军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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