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秘密

曾远雄

那年夏天，我师范毕业后，顺利考上家乡的特岗教师。

那天，父亲驾驶他刚买三个多月的大奔驰载我到校报到。车子从我住的城市出发，上高速路，下二级道，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径往前驶，一个多钟头，经受了宽阔平坦和狭窄崎岖的路程考验。这是一所镇级中心小学，一个大院子，两幢三层楼，校舍陈旧，场地狭窄，有的路面还凹凸不平，镇中心校如此，我想那山旮旯的小学也不见得怎样好。

我们来得早，只好在操场边等待。我坐在车里好奇望着出入大门口的行人车辆，寻思着哪个是与我一样初来乍到，哪个是在中心校任教的教师，哪个是我山村小学的校长？忽然一阵急促铃声将我拉出车门，我随人们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各校集中在这接收新来的教师，我见到了接我的校长。

校长是一个国字脸、平头发的中年男子，矮矮墩墩，肤色黝黑，长着一双细小而明亮黑眼睛。校长见到我，先是端详我一番，然后握了握我手说：“我们起程啦，你的大奔紧跟我的小奔就行了。”顺着校长所指方向，我发现不远的树下停着一辆银白色上汽通用“五菱之光”，司机是一个毛头小伙，校长说是他侄子，车也是侄子的。

车驶出了中心校大门，往左一拐便是一条水泥山道。山道弯弯曲曲引导我们扑向大山深处，我打开车门尽情吸纳芬芳的原野气息。校长的“小奔”老鼠般在前疾速东奔西窜，父亲的大奔在后紧追不舍，但因路面窄小，不敢驶快，有时被远远抛在后头，“小奔”见我们没跟上，就原地等候，我们到后其又风似的飞走了。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幢楼前，校长说这就是我们的学校了。

这是一幢三层楼房。前面不远是本地区较高一座大山，山上常常云遮雾绕，是旅游观光著名景点。校园有两个球场和操场，空间广阔。校长说，学校共有六个班级一百多人，在校住宿教师只有一对夫妻，其它教师大多是本地人，晚上都回附近家里住宿，这里就显得寂静空旷。选择宿舍时，我发现一楼二楼宿舍都是由教室改成，中间用墙隔开，分成两间宿舍，室内堆满了灰沙木头或其它杂物，一股怪味扑面而来。父亲看中二楼一小间，说这开朗清静安全，我与母亲却要一楼的一大间，认为一楼出入方便，可放电动车。父亲见拗不过我们，只好作罢。打扫时，父亲用手敲敲墙壁后，肯定说：“这堵墙一定是用人工合成板材做的，如果是劣质产品甲醛超标，对人体健康不利，要赶快换房！”第二天，父亲回家后还打电话问我要校长电话，说要趁目前仍有空房而换，我没说出校长电话，谎称其它房已有人住。我不想换房，我不想让校长说我什么。

开学了，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山村，第一次接触山村的孩子，一切感觉如此新鲜好奇。这里空气清新，景色秀丽，环境幽静，是读书修炼好地方。我却常为住宿烦恼不已，这里宿舍都是筒子房，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做饭各自为战，晚上蚊虫较多，还有一种会飞的虫子能钻进蚊帐，让人防不胜防。一次回家，我说：“与我一起考入特岗教师，在别处同学的宿舍就像宾馆，哪有我校这样差！我不做特岗教师了。”谁知父亲眼一瞪，说：“人家住得你怎么不能住？再说学校很快改善住宿的！”星期一，早上父亲送我回校后，他与校长在办公室聊了很久，我猜是商量我换房或调动的事吧？

终于临近春节，将要放寒假了，我内心充满了期待和喜悦，因为要离开这里了，哪怕暂时一个月也好。考试结束后，校长让我将行李存放教室，说校舍要大装修。回家后，我将学校装修之事向母亲报喜，母亲也听得满脸惊讶和兴奋，父亲只是淡然一笑，说：“尊师重教，国家大计，谁敢违抗？谁敢不管？”

春节过后，又开学了。我在回校路上，车到坳口高处，我远远就望见学校大楼外墙一片光彩夺目，外墙全部涂成黄色或蓝色。进校见到课室都安装了电风扇，每个宿舍都设有卫生间厨房热水器空调，地上铺了蒙娜丽莎瓷砖，墙上涂的是立邦漆，这都是较好的名牌产品，窗口还装了防盗网和纱门。我用手敲敲房间中间墙，听得一阵厚实声音，校长笑笑说:“绝对火砖制作，换下的三合板还在外面呢！”

 楼舍装修得令人赏心悦目。我禁不住打手机给家里，母亲听了连称“好好好”，父亲只是一阵“哈哈哈”，然后问我：“这回满意了吧？”

不知我改变了环境，还是环境改变了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也许是天真好奇的山娃唤醒了我，也许是清新淳朴的山风净化了我，让我的浮躁和不安灰飞烟灭。这里的山水草木藏着一个大磁场令我欲罢不能,每天的阳光和空气让我 迷恋和陶醉。课堂上那一双双渴望求索目光，给我信心百倍，上课时教室里那朗朗读书声、下课后那唧唧喳喳的议论声，常常牵我回到遥远的童年，甚至那山间田野缕缕轻纱薄雾，都会使我莫名其妙激动好半天。

一年后，我所教的学生参加全镇同级学生统考，成绩名列前茅，学生作文竟赛产生了第一名和第三名各一人，这是本校前所没有的事情。一天，我在下村家访回校路上，一位村民执意将一袋番薯给我，说其儿子叫杨斌就在我教的班。我脑海立即闪现一个调皮的“黑猴子”。这是一个黑黑瘦瘦小男孩，平时不爱学习，成绩倒数第一，但其好义气，记忆好，组织能力强。我让他当班长，还将我小时候看过图书给他，为他讲故事，鼓励他好好读书，甚至让他搭我的顺风车进城,我们一起逛书店图书馆，游公园，我们成了忘年交、铁哥们。后来他成绩慢慢赶上，成了三好学生。前面说的作文比赛第一名作者就是他，还登上报刊得了奖。

光阴荏苒，三年时间一闪而过。按国家规定，特岗教师期满后只能重新择业或入编任教，我选择了后者。中午下课后，校长喜滋滋告诉我，上面有意调我到中心校任教并兼校团支书，随即欲言又止看着我，也许是见我疑惑不解目光，校长说：“这次校舍装修全是你父亲出的钱，他还让我保密。他说只想你与其它教师安心上好课。”我听着，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想不到自己一双球鞋洗得发白、底面磨平了也不愿更新，在外就餐也将剩饭余菜打包回家的父亲，怎么舍得为校出这么多钱？为何又瞒着家里？

夜里，我转辗反侧。

第二天，我对校长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这当一辈子孩子王山大王！”

“傻瓜，人家求之不得，你却放弃！再说你父亲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他所做的一切告诉了我。”

这时，我看到校长眼里，几颗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知道，明天老校长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