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80,90年代，北方有那么一群被市场经济所抛弃的年轻人，在南方市场经济的冲击下， 各个沿海地区跟时髦潮流沾上了边，平地高楼拔起，乐坛才露尖尖，服装五花八门，还有流浪在街头青年，无不凸显着强大的生命力，这些沉寂许久的灵魂仿佛得到了完美的释放。相比于南方，在北方有这样一座城，还有这样一群年轻人，穿着蓝色的布装喇叭裤，绿色军大衣，一群人站在唯一象征这这个城市的鼓楼下面，点着烟，吹着牛，旁边停着几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太阳的余晖洒在这些青年们洋溢的脸上，只有在这个鼓楼下才可以找到炫耀自己的自行车的地方。这里来往的人很多，他们喜欢被人关注，只有这样才能够安抚自己躁动的心，太阳落下山去了，回村的路上都是小沟儿，一不留神就要钻进山坳了，要是出了事儿可不好了。

1999年的夏天，这么一个人打破了这个城市的平静，从广东回来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带着墨镜，穿着喇叭裤，花衬衫，手里拿着一个低音炮，酷炫的音乐从那个不起眼的机器里发出来，将这个小城的年轻人统统震慑住了，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为了城市的话题焦点，成了这个城市里面最受姑娘欢心的人，现在2020年的你，可能不太会相信，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广东也不过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人物罢了，没有文化只能进汗血工厂，日复一日的工作就为了这么一天回来可以炫耀。时间急逝，不到半年，市场经济就波及到了这个北方的小城市，掀起了狂热的打工潮，但凡是可以干活的年轻人纷纷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绿皮火车，最小的只有12岁，让人看上去心疼的说不出来话，可是他自己已经在想象南方的汽车了吧。有人去也有人留，留下的人，可能是害怕，也可能习惯了这片黄土，尽管现在笑的时候很灿烂，但也是从这次注定要被时代遗弃。人都走了，张臭蛋就再也没下过村，这半年最远也是去了趟隔壁村，帮人收麦子吧。直到有一天张臭蛋离开了他的山村，来到城镇上发现自己的蓝色工装裤，和绿色棉袄，是那样的醒目，街道上四周传来像审判的眼光，他有点害怕，灰溜溜的像个老鼠一样佝偻着身子，他一言不敢发，不敢看四周，就这样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抽着烟，盼着天快暗下来吧。 

留在这个土地上的张臭蛋，2年里再也没出去过，不会写字，说着一口家乡话，跟外界是格格不入，只有在村里才能安放下自己的灵魂。这天，父亲干农活时崴到了脚，需要去城里请一位叫耀文的中医，听说他儿子在南方发了财，把他接到城里面去住了，那天临走时耀文叔舍不得，便留下了自己的地址，看病可以找他，他不要钱。可能他有些不舍吧，他或许不想离开这个土地吧，他只想给自己个理由有机会回回看看吧，不管如何村里最后的医生也离开了，骑自行车从村里下城里路途需要2个小时，今天运气好，老李家儿子回来了，他儿子叫李军，听人说他在混黑社会，他回来时，开着一辆面包车，2000年有个面包车是真的很有牌面，李军很热情，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便再不回头，一个闪身坐上了驾驶位，我也就跟了上去。老李头在大门口挥了挥手，李军头也没有回一下，我看着老李头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默，在车上和李军说了说地方，便去接耀文叔了，看着村头的大石头，要进城了，相比于上次的进城，臭蛋这次做足了充分的准备，看着街面上稀疏可见的摩托，还有吆喝的叫客三轮，街道上花花绿绿的女人，努力克制住自己惊讶的表情，暗暗发誓要买一辆摩托。没过一会便到了耀文叔楼下，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耀文叔搬到了楼里面，楼道里有点黑，上了三层后敲了敲门，耀文叔便开了门，他看见我的第一眼有些激动，我能感受到他很高兴，笑的眼睛都没有了，他让我们坐在沙发上，他去洗水果，拿东西，泡着茶，忙来忙去，嘴里还不停的叨叨着什么，回归正题，李军和我给耀文叔说了大致情况，耀文叔站起身子就要跟我走，我和李军也没有客气带着耀文叔便出发了。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耀文叔给父亲的腿放了放血，用冰袋和消炎水用纱布包好，便去村里面遛弯儿去了，晚上10点才回来睡觉。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从山下升起，便看到太阳的红光照在耀文叔和我父亲的脸上，两人惬意的坐在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我伸了个懒腰“耀文叔，昨晚睡得还行吗？”。耀文叔看上去精神很好，回道“太好了，我就喜欢咱这窑洞，喜欢咱这大院子，我现在住那破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跟你老子商量好了在这住个十天半个月的，等你老子脚好了再走”。

“没住几天耀文叔就走了，被他儿子接走的，他走的时候还是那一副老样子，眼里全是舍不得”，可能他巴不得我父亲再摔断一次腿，当然这是玩笑话了。

 时隔一年，我父亲终于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同意给我买一辆二手的摩托车。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和父亲便早早出门了，父亲骑上一辆自行车载上我，便往城里去了。到了城里，已是上午10点，除了刺眼的太阳，就是热闹的鼓楼大街，和去年不同的是，街道上载客喊叫的三轮不见了，迎面开来的是一辆公共汽车，门口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有些凶，扯着嗓子喊，上车买票，小孩半票，城里的街道也变成了水泥地，父亲拽了拽我，便一起去了农村信用社，让我在门口等他一会儿，我点了根烟，看着信用社门口排的长长的队伍，我就一阵烦闷，有些迫不及待的想拥有自己的摩托，幻想着自己骑着摩托在村子里炫耀，就开心的不得了。看着父亲把钱用布牢牢的裹好，塞进自己已经皱巴巴的皮夹克里兜里面，拉锁拉到了脖子处，呼了一口气，才算获得了那丝安全感。父亲四周看了看，便向我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我就这样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带着我走在巷子里来回穿梭，才在一个面馆坐了下来，“一小碗面，一根麻花，豆芽多放点”。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饭馆，便记住了这个味道。没过一会，面便上来了，父亲把碗推到了我面前，便说道“赶紧吃吃完去你王叔那提摩托！你会骑吧？ 算了！不会骑也没事，去了学两下就会了，便摆了摆手不再做声了。这是我那段记忆里最好吃的面，可能是太饿了也可能是第一次吃吧。完事便去了王叔家，不费工夫，一手钱一手车，王叔热情的教会我怎么骑摩托之后，我父亲和王叔有事情要聊，我便骑着摩托绕着胡同巷子转了起来，没过一会我返回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对着王叔很感激，一边身体不停的弯下，嘴里也不停的再说着谢谢，我看着有些不耐烦了，喊道：爹回吧，不早了。父亲站起身子边陪笑边握手慢慢来到了门口，赶紧谢谢你王叔。 谢过之后，二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父亲骑上自行车，我骑着摩托车就往家走了。回了家，没等我休息，父亲便把我叫到了房间。撇凌村新开了一个煤矿，招工人你去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愿意出去，也不能一直这样鬼混，我也养不了你一辈子。你去矿上上班，我把卖羊剩下的钱给你，你去煤矿上租个房子，父亲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手指抠破了墙壁上的报纸，沙土从里面流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迷茫了，这是我第一次迷茫，当时我的发小去南方发展我拒绝的时候我都没有迷茫。这次我感受到了成长的代价，前所未有的压力，告诉我，我该离开这个家了。父亲点了一根烟，打火机的声音重新把我拉回了现实，我23岁了，时间过得很快，总觉得最近这几年什么都没有做，村子里面的像我这样年纪的人，都早早结了婚。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好像老了，眼睛的周围都是褶皱，不知道从多会开始他的眼睛变小了，像肿了一样。这时父亲有些憔悴说道，你老子我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地方，当了一辈子农民，老了我不想你和我一样。你妈在你小的时候走了，我身边就你一个人，老子也舍不得你走远了，边说边用手没停的拉下了皮夹克拉锁，从内兜里掏出那布裹的严严实实的一踏10块钱，交到了我手上，“收拾收拾，明天骑摩托去城里找你王叔，去撇凌矿租个房子，去吧，把钱放好了，吃了饭别出去了，早点睡了吧”。

转眼，我已经来撇凌矿上班三天了，在矿洞口附近租了一间36平米的房子，里面就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被铁丝缠了好几圈的凳子，原本这屋子里没有凳子，是隔壁邻居好心送的，刚来周围的邻居都对我这个新来的租户有些好奇，有的有时候会送我点菜，顺便打听一下我的来历，有时也会叫我去他家里面吃面，对此我对周围的邻居都很满意。“开工了”！简单吃了口馒头咸菜被领导催促了几句，就拉着绳子下了井下，井下又黑又窄，穿着厚厚的矿工装显的有点气闷，就在这时后面的人聊起了天，听说啊，新煤矿开采发生事故的概率很大，有瓦斯中毒还有塌陷，说不定哪天就死翘翘咯。“操你妈的再你妈的乱说，我先给你掐死。”前面的哥们骂了起来，后面顿时也焉儿了，不在做声。“其实这些言论我这两天都听腻了，死就死了吧。” 每天上班下班睡觉日夜颠倒，已经过的麻木了，一个月终于过去了，工资240元，手里握着这钱真舒坦，可比种庄稼挣得多多了，下了班，洗了澡回到家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看看了镜子中的自己，头发长了脸变黑了，梳了梳头发便锁上门，骑着自己的摩托，回村了，在路上花了1块钱买了一大包的瓜子，1块2毛钱买了一麻袋的苹果，2块钱买了一袋饼干，到家时正好是下午5点，父亲在做饭，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在打下手，原来是我走了以后，父亲便找了一个伴儿，两人搭着伙过日子，虽然这种事在我们村见怪不怪了，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点别扭，生疏的叫了一声“姨”，我们就叫她张姨吧，张姨看我回来，就很热情的把我请到屋子里，给我倒了杯茶，问了我在矿上干的怎么样，有没有找到相好，闲聊了几句后，便说饭一会就好了，早知道你回来，就去买点肉了。期间父亲没有过来说一句话，张姨也没有一点不自在，反而倒是我有些像客人了，在家里吃了个饭，说不出哪里别扭，也没有在家过夜，把钱留给父亲后，便要匆匆离开，父亲和张姨在门口挥着说“路上慢点”，一路上我没有回头，这一路上心里说不清的酸楚，曾经护着我长大的家，变了。

2020年我今年42岁，我父亲前年走了，那晚我哭的昏天黑地，我对着水晶棺里的父亲喊人活的有什么意义？他没有回答我。从那之后我再也记不得我结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儿子出生后发生什么了？我过去的19年，好像失忆了，片段零零碎碎的凑不起来，只记得前不久在井下昏倒了，去了医院检查，医生也没说什么，便让我老婆丁豆带我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出来她有点伤心，但是我也没有问，丁豆是我们村子里赵大妈介绍认识的，我们村和隔壁通过赵大妈结婚的就有10来对，我和丁豆从认识到结婚只用了一个月，她看上我在矿上挣钱的工作，我看上她什么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没过两年我的儿子就出生了，我父亲给他取了名字叫志军，希望他可以通过当兵摆脱我和父亲都没有改变的这一生。我和丁豆搬回了村里，我像我父亲生前一样躺在了那个躺椅上，村里的老人还有发小知道我回来，便一个个的上门侃大山了，老祁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老郝家的两儿子都去当兵了....在这钢筋混凝土中，我已无法找到这样淳朴和纯粹的笑脸，这一瞬间我才明白耀文叔当时内心的想法，我每次看见儿子去城里上学，我挥起的手总在儿子瞧不起的眼神中放下，我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当年的我意气风发，我本可以暂时离开我的根，去远方闯荡，寻找属于我的世界，然而如今才领悟我在那个从南方带回来的低音炮时，就已经死在了这里，我一辈子都困在了这个小城里。我关了门，把儿子叫到了面前，像父亲对我说的那样，我对他说老子这一辈子就是工人，让人瞧不起，我不希望你以后跟我一样，便让他回城里读书去了，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小院里喝起了酒，孩子他妈也没有向往常一样打骂我，而是在旁边帮我倒起了酒。 我躺在躺椅上看着那渐渐落下的夕阳，好像看见了在鼓楼边上抽着烟的自己对着过往的女孩吹着口哨，呼吸渐渐变得沉稳，直至隐约听到周边传来的呼喊声，眼皮却再也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