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天，土手雷造好的时候，青山哥拿过来给大家看，杀猪叔的儿子黑牛哥也在那边。黑牛哥因为长得黑，又有些胖，人也鲁莽，所以大家都叫他黑牛！他看见青山哥手上的手雷，就伸手过去夺，说：“青山哥，你让我扔扔看嘛，看它的威力到底大不大？”
　　“这个你不能碰的，有危险！”青山哥把手一缩，另一支手顺势把黑牛哥推开，一脸正色地说：“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威不威力的？这是炸弹，炸弹能随便乱扔的吗？不小心会出人命的，会死人的，走开走开，一边玩去！……”青山哥把黑牛哥骂个狗头吐血，那边老队长、大伯和父亲也都帮腔起来，把个黑牛哥臭骂了一通！
　　后来黑牛哥一脸不高兴地嘟囔起来：“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把那盖子打开，拉一下弦，就扔出去吗？电影上看过的！你青山不就是个小班长吗？明年我也去当兵，我黑牛做个排长让你瞧瞧！……”话没说完，青山哥就挥拳假装要揍他，黑牛哥一吓，拉着脸跑开了！
　　后来父亲曾经对我说：“这事，也就出在你黑牛哥的身上！”
　　秋收的时候，满田野里一片金黄，水稻熟了，地瓜也可以挖了。老队长、大伯和父亲去田里巡查，看看稻谷熟了几成，计划一下什么时候能够收成，好安排生产工作。看到这一片金黄，父亲顺手摘起一穗稻谷，对老队长说：“老哥，今年看来我们不会饿肚子了，这稻谷，真沉啊，我数了一下，足足有一百多粒呢！”
　　“是啊，”老队长说，“今年咱们的厝边头尾（乡里乡亲）都有饭吃了。要不是天天搞武斗，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老哥，那你到大队里去开会，都听怎么说的，这武斗什么时候才能停啊？”大伯问。
　　“大队长也没说什么，他说公社书记说了，要我们一边抓生产，一边搞斗争，决不能让反革命思想重新回头，坚决保卫这来之不易的红色政权！”老队长回答说。
　　“可这打来打去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啊！这叫什么‘革命’反‘革命’的？”父亲把手中的稻穗狠狠往地上一扔，愤愤地说：“老九是什么反革命特务啊，简直是说‘白贼话’！被叫去弄废了，这两年车水都没一个人能和我说话的！照我说啊，要不是现在有‘爱国派’保护，我也会被当反革命特务抓起来的，我们家老三在台湾也是国民党兵……”父亲看着远方的落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老队长好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才说：“可能是我们这些小农民不懂吧，我们要是懂也做官去了。听上面说这叫政治斗争，政治是不流血的斗争！”
　　“臭狗屎！”大伯一发火，骂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自个回去了。只留下老队长和父亲两个人，独自对着夕阳，抽着红烟（炮筒子烟，自己卷的）。远处，夕阳西下，各家屋顶上，都升起缕缕的炊烟……
　　正当老队长带领大家开始投入秋收的时候，“革命派”又派人来进攻了，老队长只得让大伯赶紧组织人马去对抗。
　　大伯把青山哥找来，带上爱国哥和黑牛哥，还有十几二十个青壮汉，迎面把“革命派”的人给拦住了。双方在马路的两头对骂起来！一边说他们是最革命的，说你们“爱国派”根本就不爱国，到处是国民党特务分子，还叫什么“爱国派”！另一边说他们是最爱国的，象你们“革命派”这样乱来，随便乱抓人，算什么革命啊，简直就是流氓行为！
　　后来双方都骂急了，就口出粗言；再后来，就双方互相就扔起石头起来。石头扔了一阵子之后，“革命派”眼看占不到什么便宜，突然从后面走出二个拿鸟枪的人，对着青山哥他们就是一通乱放。但毕竟双方都有点距离，加上鸟枪的威力也不大，所以并没有伤到任何人。但是，这边“爱国派”的人看到对方有枪，就开始有点怕了，很多人都想退缩。青山哥看看压不住阵脚，就掏出土手雷，高高地举到头顶，对着“革命派”的人吼叫起来：“你们有鸟枪算什么？我手上有手雷，这是我从部队里带回来的。是抗美授朝缴获美国鬼子的真炸弹，你们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扔过去，象炸死美国佬那样炸死你们！”
　　父亲当时也在场，他说，“革命派”的人一开始看到青山哥手上的手雷，就开始往后猛跑。这边“爱国派”的人看到青山哥手上的手雷，都欢呼起来，双边的阵势就这样又拉开了距离！后来，也不知道对方那边谁叫了一声，“肯定是个假的，大家不要害怕，继续前进，把特务分子清除出革命队伍！……”因为这么一喊，那边大胆的人又开始往前走过来了，并一起喊叫着：“把特务分子清理出革命队伍……前进，前进……”
　　那个“革命派”的头头走在最前面，大声叫着：“我说是假的吧，有本事你扔啊！扔啊……我让你炸死啊！扔啊，扔啊，你青山不扔不是娘生的……”青山哥听到这一叫，火气就起来了，只见他脸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他咬着牙，把手雷盖打开，大声喊道：“我这炸弹是真的，你们再往前走，我真扔了！往后退……”
　　这时，父亲看到事态严重，赶紧叫大家伙扔石头，并一边叫住青山哥：“青山，你要冷静啊……别扔……千万别扔……会出人命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站在青山哥一边的黑牛哥早就冲上前去，从青山哥手上夺下手雷，一拉绳，往“革命派”的人群中就甩了过去！嘴里还骂着：“我送你祖宗八代上西天，看你们革命不革命……”
　　父亲当时整个人愣在哪，完全失去了反应，只见青山哥飞身一跃，将父亲迅速压倒在地上，并大叫一声：“卧倒……”随着“轰”的一巨声，“革命派”走在前面的那几个人，应声倒地……
　　后来父亲对我说：“这个土造手雷威力极大，当时就炸死了一人，炸伤了五六个人！……”要不是当时父亲先叫大家扔石头，阻拦了“革命派”一阵子，手雷要扔到人群中爆炸，恐怕就要多死几个人了！不过，父亲当时也说了，这个手雷一响，炸醒了政府，也炸醒了大家！
　　很快，县和公社武装部就在当天派了很多公安干警，配合地方部队，抓走了不少人，其中有就青山哥，黑牛哥，大伯，爱国哥，还有老队长和父亲也都被一起叫了去，我们宗亲的大多数青壮人，都被抓走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当时被炸死的，就是那“革命派”的头头。虽然觉得心里很是解恨，可这是死人的事情啊。这下子可好了，队里就只有剩下些妇女老人，秋收也没人领导收了，整个生产一下子乱了套。
　　母亲一急，赶紧招集了一些年轻的妇女，先安排一下生产，把比较熟的稻谷先收了一些。一面背着还在襁褓中的我，去看守所看望老队长和父亲，向他们讨主义。
　　老队长看见母亲来看他，当即大喜过望，赶紧叫父亲偷偷写了一封信，然后解开襁褓中我的衣服，捆在我怀里，然后又叫母亲把我背上。并叮嘱母亲要小心，一定要送到某某军区首长哪里。老队告诉母亲说，这位部队老首长，是他当年打游击时的领导，看到信会帮忙的，为了全小队大在小小百十号人口有饭吃，叫母亲一定要亲自送到这位部队首长手里！
　　母亲平时经常听老队长说过，说他之前有一个做大官的部队首长，那一年，老队长参加了游击队，虽然当时小鬼子没有来过我们这，但却有派飞机来轰炸过。也凑巧，刚好一颗炸弹落在老首长边上，一下子把他给轰晕过去了，是老队长背着他，翻过几坐山，才送到乡下疗养的。后来，老首长就把他调到身边，当个勤务警卫员，因为老队长斗大字识不到一升，没办法提拔，后来只得回家“拍猪屁股”（务农）了！
　　当时老队长还对母亲说，这老首长是个率直人，平生疾恶如仇，并不是因为我们有恩于他，他才会帮忙的，而是他要是知道下面这么乱，肯定会坐不住的，不但会出手相助，还可能会做一些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末了，父亲还交代母亲，一定要和杀猪叔一起去，他是个男人，路上有个照应。估计“革命派”的人会封锁路口，一定要晚上偷偷送出去！
　　母亲后来对我说，她当时背着我，从看守所里出来，半走半跑地去找杀猪叔！杀猪叔是黑牛的父亲，是个瘦高个子的人，有点黑黑的，他是我们队里养猪场的杀猪好手。杀猪叔是老二家的传人，住在左边大房里一间，还有护厝一间。杀猪叔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小的时候经常去看杀猪叔杀猪，所以对他的杀猪动作，还记忆犹新。杀猪都是天不亮就开始的，所以经常我们小孩子只能听到杀猪的猪叫声，却很少能看到杀猪的场景，后来我一直和母亲央求，说杀猪叔要杀猪的时候，叫我起来看一下。母亲真的应允了，后来真有叫我起来看过好几回。
　　我记得天还未亮的时候，杀猪叔就得起来了，和黑牛哥，还有别的人，多的时候四五个，少的时候两三个也行。他们走到猪圈边，先由杀猪叔跨了进去，随后是黑牛哥也进去了，其它的人站在猪圈的外面。杀猪叔人一进猪圈，受惊的猪就会狂闯地叫起来，但却跑不出猪圈，只在里面兜着圈子。杀猪叔和黑牛开始只是站在猪圈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受惊吓的猪在猪圈里跑来跑去。慢慢的，猪就会静下来不跑了，站在那喘着粗气，“噜噜”地叫着。这时，只见杀猪叔猛地动起，转到猪屁股后面，迅速将右手伸出，将猪尾巴一操，顺手一卷，就将猪的后脚猛提起来。那边黑牛哥也迅速跟上，右手扭住猪耳朵，左手将猪前脚一板，这猪就倒地了。紧接着，外面的几个人也跟进来，把猪抬出猪圈，放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将一条猪前腿套到绑在板凳腿上的绳子。然后几个人按住猪身子，听着猪在那“依依”地叫着。这时，杀猪叔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把尖刀，在磨刀石上“刷刷”地蹭几下，然后向猪头这边走过来。只见他右手反握尖刀，左手交叉握住猪嘴，将猪头往身上一板，刹那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泊泊的鲜血就从猪脖子中喷涌而出！
　　第一次看见杀猪叔杀猪的时候，也就是五六岁的光景，那个时候，有点害怕也有点刺激，但后来，多看几次，也就习惯了。大概，自然法则的弱肉强食，让人类对一些动物的残忍，变得自然而然和理所当然。而人类这种高等动物，除了生老病死，已经没有什么动物能征服得了了，最终就只能麻木到自相残杀了，这也是生存法则的另一个极端！
　　母亲当时找到杀猪叔，正看见杀猪叔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走来走去。因为黑牛哥也被抓走了，而且又是黑牛哥扔的手雷，这一切，都不是能让正常人吃得下饭的事！当杀猪叔看到母亲背着我走进来的时候，就急忙迎上来，急急地问：“二嫂，现在可怎么办了？队长哥怎么说？这回黑牛肯定要判死刑的！鸣鸣……我这可怎么办啊……”
　　母亲摇摇头，对杀猪叔说：“现在肯定是没有办法了。不过队长哥叫你二哥写了一封信，叫我们送到军区一个首长那，说不定有办法的！叔，你现在就去买两张车票，我们晚上趁天黑就出去。别让‘革命派’的人盯上了！”
　　杀猪叔擦了擦眼泪，当即去买了两张去军区的车票，带了一点地瓜干做干粮，和母亲背着我，一起上路去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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