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琴红袖

　　 “昨夜窗前闻雨声，蛙鸣荷叶醉听风。晨起门外雨依旧，豆蔻花中葬落红。韶华何忍空流去？半为君来半为卿。叶因花颜凝珠泪，谁人因我对孤灯？愿作红袖邀玄月，对酒长歌笑梦中。”
　　轻轻放下手中的笔，看了看写满字迹的纸，苏紫烟一声叹息，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喧闹的人群。三年了，记得三年前他说过，一定会来娶自己的，还跟自己保证说，最多一年。可是，现在，已经三年了，他却连个信都没有。男人，真的如同姐妹们说的，都是靠不住的吗？他们的甜言蜜语，他们的海誓山盟，目的就是为了骗女人上床，然后，就会把你弃若敝履。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的眼睛那么清澈，他的性格那么腼腆孤傲，他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可是，为什么一连三年他都没来找自己呢？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苏紫烟苦笑，摸着胸前的一块玉珏。是啊，自己就是一个歌妓，虽然卖艺不卖身，但依旧是一个妓女。一个妓女，又怎么能配得上他呢？可是三年前，他也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吧？他不是还给了自己承诺吗？不过，这个承诺，他并没有遵守。何青云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五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被父母宠着，有下人伺候着，每天就是读读书，写写字，弹弹琴。生活安逸而幸福。那时的自己每天脸上都挂着笑，要是父亲还在，自己估计会一直那么开心下去，然后长大，然后和从没见过面的他结婚生子。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自己说，自己已经许了人家，是指腹为婚定的亲。父亲说，他的身上也有这么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珏，两块玉珏合在一起就是一枚玉佩。父亲说，他是世伯家的儿子，和自己一样大。父亲说他很聪明，很好，不会辜负了自己。
　　可是四年前，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不知犯了什么事，家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自己从知府的千金变成了歌妓。“我卖艺不卖身！”自己当时含着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姐妹们都在笑。她们笑自己的傻。她们说，男人都一样，就算你现在不卖，以后也还会卖，卖给一个你喜欢但是却不值得你喜欢的男人，以一个很便宜的价格。所以倒不如现在卖，现在卖值钱。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早一天卖就能早一天赚钱，虽然那些钱不是自己的，但是总会落下一些，然后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可是自己依然拒绝。那时摸着胸前的玉珏，自己就想，自己是属于一个人的，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戴着和自己一样的玉珏，两块玉珏合在一起就是一块玉佩。父母没了，家没了，可是自己还有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自己的身体是只属于他的。父亲说过，他很好，不会辜负了自己。
　　三年前，自己已经很有名气。这个时代，女人除了身体能拿出来卖的东西不多。但是自己会写诗，会弹琴，会画画。姐妹们都是伤心人，大多都是因为家穷才沦落于此，穷人家的女儿是不可能会这些奢侈的东西的，会这些东西的人也就不需要靠这个卖钱，除了自己。所以大姐很看重自己。大姐快四十了，是青楼的老板，但是她喜欢别人喊她大姐，不喜欢被称作妈妈，尽管其它地方的老板都是那个称呼。在大姐的包装下，自己很快出名，在青楼里，靠着卖身体以外的东西，成为清琴红袖。客人喜欢听自己弹琴，说自己的琴和自己一样，柔柔的，很江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狼一样的目光盯着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姐妹们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千万不能让那些男人得手。姐姐说，千万不要把身体卖了，要留着，也许以后能找个归宿。
　　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三年前自己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他可怜，大冬天的冻僵在街头，所以才把他救了回来。他醒了之后并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盯着自己不放，他说他要找人，找一个叫苏紫烟的女人。他说那是前任知府的女儿，他说那是他的未婚妻。他说知道苏家遇难。他说他找了她半年，用光了所有积蓄。然后他就拿出一块玉珏给自己看。
　　虽然他不帅，虽然他当时很落魄，但那一刻自己感觉很幸福，因为他信守的承诺，因为那两块玉珏拼成的玉佩。
　　他说他叫何青云，何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要进京求取功名，然后为苏家洗冤。他说一年后会来娶自己。那一夜自己把身体给了他，把所有积蓄给了他，说等他回来。
　　姐妹们说自己太傻，竟然花钱把自己的身体送了出去。姐姐说自己笨，这样急切地让男人得手，自己以后会伤心的。
　　可是自己并不伤心，只是——抚摸着那块玉珏的时候心里会有些失落，淡淡的痛。

　　（二）江南玉箫

　　 “‘花开昨日相逢，而今记起月明中。风景依旧当年处，淡淡往事如梦，长相思、与卿同。’‘秋水望穿独倚，忽见一点飞鸿。对镜轻描眉如黛，翘首盼、数归程。’‘叶落、夜深、摇红烛影。杯酒、言欢、笑意浓。’‘罗衫轻解，醉问：轻重？’‘巫山云，除侬、谁同？’”
　　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空中明月，何青云轻抚玉箫，一点思念如涟漪般荡漾开去。一别三年，苏紫烟还在等着自己回去吧？自己跟她说过，一年后就会回去娶她，可是一晃已经三年了。信，每月一封，她却从来不回，估计是在生自己的气吧？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本来打算考取功名，为苏家平反。当年何家落拓之时全赖苏伯父的接济，甚至还把女儿许配给自己。后来苏家遇难，父亲听说后一病不起，临终前的嘱托就是一定要还苏家一个公道，然后找到苏紫烟，不论如何都要给她幸福。何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以自己才会去找她。可是自己太天真，以为金榜题名了就能为苏家平反，然后迎娶紫烟。以为凭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足够。可是自己错了。
　　陷害苏家的是当朝太师，太师是什么身份？自己虽然高中状元，被誉为天子门生，但是和太师比起来，自己就是猛虎面前的一只小猫，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自己不怕死，可是自己死了苏家的冤屈就永远石沉大海，紫烟就只能永远沉沦青楼，所以自己不能死。活着，才有机会，至少，也要为苏家报仇！
　　这机会就是昭云公主。
　　昭云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比自己小两岁，调皮喜动却酷爱音律。而自己对玉箫也颇为精通，再加上皇上的赏识，很快自己就和她碰了面。
　　也许是名字里都有一个云字，又都喜欢音律，所以她对自己挺有好感，很快就成了朋友。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让自己和她慢慢相处，如果表现得好的话，明年自己可能就是驸马。驸马不驸马自己不在乎，自己关心的就只是苏家的仇，关心的就是如何扳倒太师！自己在等，等另一个机会。
　　另一个机会就是太师过寿。
　　太师位高权重，每年都要过寿，过寿就要摆宴，过寿就有人送礼。但毕竟是天子脚下，太师也不敢太招摇铺张，所以每五年才会大办一次。
　　明天就是他六十大寿。六十大寿，自然是要大办的，就连皇上都已经备了贺礼，明晚，文武百官自然会齐聚太师府。和太师走动很近的自己自然要去，被自己鼓动过的昭云公主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大的热闹，而太师府的小妾却有着把柄在自己手上——太师那宝贝儿子的好色和太师是一脉相传，甚至青出于蓝地把矛头对准了他老爹的小妾。这也难怪，太师今年六十，他儿子今年三十六，他的小妾今年刚二十六，小妾的贴身丫鬟才十六。
　　摸了摸怀里高价买来的奇药，何青云淡淡地笑。
　　第二天，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和想象中的一样，太师府里宾朋满座，皇上自然不会来，但是满朝大臣却来了个七七八八。昭云公主和被皇上看重的自己自然是跟太师一起坐在首席。推杯换盏间天色已晚。
　　昭云公主的酒量不错，不过今天也被自己灌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自己怀里的药能让她更容易醉，但也仅仅是醉。公主千金玉体，醉了可是大事，自己一个男人，虽然很可能会成为驸马，但毕竟不是驸马，所以不能送她回去。再说，外面风大，万一公主受了凉那可不得了。所幸太师的小妾眼皮儿活，扶着公主进内房休息。
　　太师的酒量不错，不过今天喝得更多。太师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只要一喝多，今晚肯定又会有哪个妾或者丫鬟遭殃。更重要的是，自己怀里的药能让他产生幻觉，这幻觉也就是暂时的视物不清，而且有那么一点点催情的作用。太师果然坐不住了，一只手不停地在那丫鬟身下游走。太师的小妾眼皮儿活，让那丫鬟回房去，然后自己搀着太师走进后堂。
　　寿星老退了场，大家心照不宣地哈哈一笑，决定再喝一杯就各自散去。这时太师的小妾匆匆走了出来，脸上有一丝惊慌。太师的儿子脸色发白，急急站起来就要往后面走。
　　 “咦？公主呢？”何青云半醉半醒地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和自己同席的丞相和御史，“咱们可得把公主送回宫，公主哪儿去了？”
　　 “公主不是去内房休息了么！”御史笑了笑，他喝得不多，“你这未来的驸马要是把公主丢了，看皇上怎么治你的罪！”
　　 “好了好了，时候确实不早了，这准驸马又醉成这样，咱们几个老头子就帮帮忙，先把公主送回宫，再把准驸马送回府！”丞相拉着御史站了起来，拦住太师的小妾要找公主。
　　太师府很快就乱了。满朝大臣都看到在那小妾的房里，一丝不挂的太师把十七岁的公主剥得一丝不挂，嘴里还喊着亲亲宝贝地抱着她滚在了床上。
　　皇帝震怒。太师酒后乱性，竟然猥亵公主，而且是被满朝文武看了个仔细，皇家丢不起这个脸。但皇恩还是要浩荡一下。所以太师被处斩，太师府被抄。太师的儿子带着太师的一群小妾被贬到伊犁，丫鬟下人全部遣散。公主酒后失态，须虔心向佛一年，从此再不许踏出宫门一步。何青云护持公主不力，免去官职永不录用。

　　（三）琴箫合鸣

　　 “清风依旧昨日梦，翘首望断归程。夜醒当年巫山雨，尚盼与君同。长歌放尽对烛影，镜中描红。罗衾仍暖。鸳鸯枕、茶已烹，暮暮朝朝念久：共！”
　　苏紫烟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望了望门外飘飞的雪，心里一阵伤感。不仅是为了何青云，也是为了她一直敬重的大姐。
　　苏紫烟本来是很恼怒的，平生第一次发脾气，但是发过脾气之后她就冷静了，冷静过后剩下的就只是伤感。
　　大姐那里竟然有信，何青云的信，那信是写给自己的，但是自己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因为大姐把那些信都扣下了。
　　苏紫烟当时很气愤地质问大姐，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何青云并没有放弃自己，他是没有按承诺准时来娶自己，但他一定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就在那些信里面。要是自己看到那些信，就不会再这么失魂落魄患得患失。可是大姐竟然把那些信都扣了下来！何青云一定以为自己恼了他，那他还会不会再来找自己？苏紫烟不敢想等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后果，她只能对着一向看起来都很照顾自己的大姐怒吼。
　　紫烟，你太傻了！大姐叹了口气，面色却很平静。这些信我都看过，那里面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要你等。等什么？他已经是当朝状元了！你再等下去会有结果吗？你卖艺不卖身，但也是一个妓女！而且，你已经把身体给了他，那你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希望越大，失望就会越大，男人的借口太多太多了，随便编一个理由就让你可以怀着希望等到死，值得吗？他要是真喜欢你，那就一定会来寻你，可你已经等了三年！你还要等多久？不如多赚点钱，过几年随便找个人嫁了，到时候也不至于让自己饿着。
　　紫烟，你太傻了！姐妹们劝道，大姐是为了你好！在那些男人眼里你和我们一样！真正的好男人是不会看上咱们的，他已经是状元，就算为了他的名声又岂能娶你？死心吧！咱们值钱的就这么一个身体，你却已经给了他，从那时起，你就没什么能再拴住他的心了！
　　是吗？苏紫烟摸着胸口的玉珏，心里淡淡的痛。归根结底，自己就是一个妓女。不论自己如何坚持，不论自己如何守护，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妓女！要是没有那一夜，自己或许还值钱，但把身体送出去之后，自己就已经不值钱了！这几年，之所以还有那么多的人对自己趋之若鹜，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女孩儿了吧？男人的心里，真的只有女人的身体吗？
　　自己一直坚信，何青云不是那样的人，他跟那些色色地盯着自己的男人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来寻自己？父亲说过，他很好，不会辜负自己。可是，他为什么不来？
　　窗外的雪很大，天很冷。苏紫烟蓦然觉得有点自卑。在这样的天气，青楼是没生意的。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再穷的人家，估计也是一家人团坐的吧？围着一个小火炉，有男人，有孩子。可是自己呢？清琴红袖，看起来很风光，听起来很美，平时有很多男人围在自己身边转，但是在这样寒冷的雪天，真正能陪着自己的，也就只有手里的一张清琴了吧？
　　轻轻拂动琴弦，冰冷的颤音像是女人的呜咽。苏紫烟却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留了下来。心里有一点释然，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失去了什么，似乎平静了，但却空旷了。低头望着胸口的玉珏，一丝浅浅的痛。
　　寒风里响起一阵箫声。箫声清越婉转，有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欢快和思念。箫声如同这满天冰冷的雪花，敲打在颤动的琴弦上，发出嗡嗡的合音。匆匆停下不经意间被引动的手指，苏紫烟透过窗户往外望去，想看看这大雪天的是哪个家伙在外面吹箫。雪色朦胧，看不真切，楼下站着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苏紫烟蓦然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匆匆倒了一杯煮好的茶，两片红霞已经飞上了脸颊。
　　 “紫烟，我回来了，娶你！”何青云把玉箫放在琴边，使劲搓着冻得青白的手，“我现在一贫如洗，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静静地看着这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苏紫烟突然有一种放声大哭的冲动，哽咽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何青云胸前的玉珏，然后把他冰冷的手紧紧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