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故乡，那曾经风干的记忆蓦然鲜活，那些人那些事，想起，依然涩涩。——题记
　　
　　1.
　　穆小婉嫁进董家的时候，正是董家鼎盛时期。
　　董家独子董汉业虽然不学无术，却也爱极穆小婉。公子哥儿身上该有的禀性，董汉业也有。公子哥儿身上没有的豪情义气，董汉业身上同样有。
　　所以董家内苑，每天热闹非凡，有些像古人食客三千的味道。
　　穆小婉时常叹息，然而女子嫁入夫家，是没有半分自由的，好在她生了两个儿子，少奶奶的身份，也极尊贵。
　　大脚的穆小婉，秀丽优柔，心内却也无比刚毅。
　　老太爷在世，无人知晓穆小婉的智慧与内韧。
　　然而临终，老太爷却把家产与经营权都交给了穆小婉。
　　太爷说：唯有你才能兴旺董家！
　　太爷话说完，人便落了气，脸上是欣慰的光芒。
　　穆小婉接手董家茶叶生意，还有银楼绣坊。生意日臻而上。
　　穆小婉像一介女侠游走在男儿交际间，她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与敬仰。
　　董汉业一事无成，也落得自在而休闲。
　　然而有一样却叫董汉业大为光火。
　　穆小婉掐断他所有的经济来源，家中也不许休养食客，热闹了多年的董府上，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董汉业有些无法承受。
　　有一日一个时常来府上白吃白喝的朋友说：董兄，你如果实在憋闷得慌，不如随我出去游玩，我带你去一些好地方，保你开怀畅笑。
　　太爷在世时，宠极董汉业，他无论做什么，太爷从未阻拦过，但有一样，不许去烟花柳巷。
　　董汉业虽然听闻那是一个极妙趣的地方，只是有太爷从中作梗，从未如意过。
　　要去那些好玩的地方，当然得有票子，没有票子，如何行动呢？
　　董汉业晚间和穆小婉缠绵后，就提出要一笔费用去学做生意。
　　穆小婉一听，笑容浮上洁净的脸庞。
　　从前无论如何规劝，董汉业就是讨厌做生意，更不肯去家中产业所在地走走看看。
　　这回怎么开窍了？
　　穆小婉笑了：果真如此，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好，我答应你！
　　董汉业暗笑这计成功了。
　　第二天，他带着一笔数目不小的费用和贴身仆人上路了。
　　他要去的地方是茶山。
　　只是中途他改道而行。
　　那个出主意的朋友带他去了一家“紫粉楼”。
　　果然是些绝色美人所在。
　　相比秀丽端庄而又巾帼之气的穆小婉，这些娇艳的女子多了份妖冶狐媚。
　　董汉业有些乐不思蜀了。
　　半年的时光，董汉业一去不返，急坏了穆小婉。
　　不知他生死，也不知他生意如何，派去的人一再回来禀报，老爷不知所终。
　　穆小婉深夜悄悄以泪洗面。
　　有时，抱着两个儿子突然悲从心来，止不住的泪水往下滴落，洒在两个儿子的身上，也刺痛了他们小小的心腑。
　　在他们的世界里，智慧的母亲就是一切。
　　母亲的爱让他们得到所有的幸福与关怀。
　　而父亲只是一个影子的存在。父亲与他们保持着巨大的距离，仿佛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母亲痛就是他们的痛，母亲的眼泪就是他们的心碎。
　　长子董守礼五岁，二子董守望四岁，兄弟一岁之差，同样的懂事，也同样的爱护母亲。
　　那天是一个天晴的日子，这样的天气，通常人心境非常好。
　　穆小婉也少有的快乐起来。
　　她对镜理妆，细描青眉，镜中的佳人，依然妩媚娇人。
　　江南一到三月，雨水是非常的多并且绵细，让人日渐生烦生闷。
　　最主要的是影响茶叶的收藏。
　　茶叶生意关系到董家的一大部分收成，当家的穆小婉自然多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愁绪。
　　天气放晴，最开心的莫过于穆小婉了。
　　她素描好自己，身姿卓越的出现在院内。
　　只是她怔住了，一阵晕玄。
　　丫环向她跑来，正要说什么，她用手止住了。
　　失踪多日的董汉业，衣衫虽然干净，却不是先前走时的衣着，仿佛一农家人的穷酸样。更糟糕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美丽如花的女子，小鸟依人，风情万种，一脸的卑躬屈膝。
　　看向她怀里，穆小婉差点站立不住。
　　女子紧紧抱着一蓝色棉被。
　　棉被里分明是一幼儿。
　　穆小婉紧步向前，指着她怀里的孩子问道：怎么回事？董汉业，到底怎么回事？
　　董汉业一皱眉，不悦说：回堂屋说罢！
　　穆小婉生性急，虽然做习惯了当家人，依然有她无法修改的急性一面。
　　或许急性的女子也是性情高傲的心儿吧。
　　穆小婉冷冷一笑：说完再进屋也不迟，再说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谁敢让她进去？
　　董汉业也冷冷一笑：哼，只要我在，就有她在。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已是我小妾，我已经娶了她了，男人娶妾，难道还需要经过正妻的同意么？
　　董汉业用手牵过女子，轻柔道：月儿，不要怕，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月儿低着头，听到这句鼓舞的话，勇敢抬头看向穆小婉，她那高贵凌人的气势吓到了她。
　　月儿赶紧复低下头，身子向董汉业身边靠了靠，董汉业怜惜的握紧她的手，给了个温柔的笑容。
　　董汉业拥着月儿纤细的腰身，从怔呆的穆小婉身边挤了进去。
　　小妾堂而皇之的进入董家正厅。
　　穆小婉咬咬红艳的唇，跟随进屋，无论如何她是一家之主，不能在下人面前失了风范。
　　穆小婉脸色苍白，董汉业眼内流露出来的深情让她害怕，这样的目光她从前也拥有过，自从她做了女主人，日夜辛苦劳累，似乎很久没有享受他眸子里的深情，有时也听见他的叹息，只是穆小婉总是以忙为理由匆匆而去。
　　她和他，日渐走远。
　　穆小婉努力镇定的说：你真的打算娶她回来？你难道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永远不娶妾的吗？
　　董汉业冷漠看向她：从前我是这样说的，可是后来的你不是我认识的小婉了，我们成了陌生的夫妻，既然夫妻情分已经淡却，我为什么不能再娶一个我喜欢的女子呢？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小婉，你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柳月儿。
　　这孩子是你们的吗？穆小婉有些不敢置信，才出去一年的时光，就有了女人和孩子，这让她情何以堪？
　　董汉业犹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是的，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儿，很漂亮，是我们董家唯一的小公主。
　　可是我决不允许她的存在，要她没有我，要我没有她。穆小婉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她觉得自己要疯狂了。
　　董汉业也情绪激动起来：那好，我可以给你休书，我只要月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董汉业说着，真的铺纸就要书写。
　　旁边站立的董守礼董守望哭叫一声：爹，不要，不要写休书！我们不要妈妈离开！
　　兄弟二人凄绝的模样，让恼怒中的董汉业清醒了些，他连忙抱住二子，柔声说道：不哭，不哭，爹不写就是！
　　穆小婉一声凄笑，那音奏里，是那样悲伤痛苦绝望。
　　她既而哈哈大笑：董汉业，今日不需要你休我，是我休你！
　　穆小婉冲入内室，飞速收拾好衣物手饰，这些足够她后半生生存了。
　　穆小婉又飞速冲进正厅，大家都呆怔的看着她。
　　柳月儿早已吓得脸色苍白，抱紧她的女儿，颤抖不已。
　　董汉业有些懊恼，他只是不喜欢她的盛气凌人，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原本想和她好好说的，只是看到她那样的高贵光华，更觉得自己无用，气急之下，也有如被逼上墙的感觉。
　　看到穆小婉手腕上的包裹，他吓坏了，依她的个性，她是什么都会做出来的。
　　董汉业连忙拦道：小婉，你不要走，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董守礼兄弟二人一把抱住母亲，哭道：妈，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不要走，妈！
　　穆小婉凄凄一笑：如果你们不想离开妈，那就随妈一起走吧。
　　说完，一手拉一个，傲然而又凄凉的离开了董家。
　　这个她一手继承的董家江山从此与她无关了。
　　时光转眼两年过去。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晴空朗朗。
　　一大清早，董汉业刚刚起床，就听见院外哭声。
　　董汉业披衣开门，却是董守礼董守望。
　　董汉业惊叫：怎么了？你妈怎么了？
　　他果然猜中，穆小婉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
　　穆小婉在另外一个村庄买了一幢房子，屋子不大，但布置温馨，母子三人，安享天伦，只是不料一年前，母子三人外出之际，家中财物被盗，一贫如洗。
　　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
　　董守礼想回家找父亲要些钱物，被穆小婉狠狠训斥了一顿，兄弟二人害怕看到母亲伤心，也害怕看到母亲发脾气，发脾气的母亲像失去了理性，疯狂的样子让他们恐惧。
　　只要母亲不伤心，他们甘愿与母亲一起过穷苦的日子。
　　最近母亲身体渐渐不好，今天一早起来，母亲叫他们兄弟去找董汉业，说叶落归根。
　　兄弟二人担心母亲身体有事，只好什么都不问，急急回来找董汉业。
　　董汉业又惊又急，一直以来，他虽然担心穆小婉，但他了解她刚烈的性格，天下无人能改变穆小婉，就如无人能改变他懂汉业一样。
　　自从他掌管董家以来，家道中落，大不如从前了，家中只剩下一个空壳，好在树大根深，还不愁吃喝，佑大院子，曾经的豪华奢侈，曾经的食客三千都已经成为过去，他和柳月儿以及女儿柳仙梅安静的过着他们淡淡的日子，不去细想人生与未来。
　　没有大富大贵的董汉业终于安分的过日子，生活让他自己改变个性的轨迹。
　　只是他常常懊恼，如果不让穆小婉离开，以她的能干和智慧，他们董家不会如此败落，虽然人前依然是叫他董爷，可是人后他知道人人都在笑话他董汉业无能无德。
　　好在柳月儿甘愿跟他过苦日子，从未生出抱怨，这个女子有着内心的细绵，只是从来不往深处说。
　　董汉业眼下无心再去细思过去，急急拉着二子，往穆小婉住的地方跑去。
　　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也曾经悄悄地听着他们母子三人欢声笑语，也曾经泪流满面，只是他是个性倔强的人，始终不肯向她承认错误，即使承认，又能改变什么？
　　他不再是那个忠诚的董汉业，她依然还是那个坚贞刚烈的骄傲女子。
　　他们之间的悲伤，个性使然。
　　董汉业心内一阵疼痛。
　　看到那熟悉的房子，就要见到曾经深爱的女子。
　　他五味具杂，找不到最好的感觉。
　　只是穆小婉已经睡去，她憔悴的脸庞，依旧娇艳动人，依旧那样高贵神圣不可侵犯。
　　她衣着干净整洁，他内心火焚。
　　那衣，是他买给她的，正是两情缠绵时的纪念。
　　穿着他送她的旧爱，她安静的离开了尘世，她的心真的安宁吗？
　　董汉业抱着她的身体，还带着余温，依然是那样的芳香，他熟悉的脂粉味。
　　董汉业仰天长叫：小婉，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啊，小婉！
　　董守礼董守望呆呆地看着母亲熟睡，呆呆地看着父亲长哭，二人蓦地跑倒在地，他们终于明白最爱他们的母亲走了，去了那个所谓的天堂。
　　他们大哭哀叫：妈，不要离开我！妈，不要离开我！
　　声声凄然，不绝于耳，阵阵哀伤，让人扼腕叹息。
　　红尘尽头，黄土深处，又多一缕幽魂。
　　生命脆弱，情爱伤人，性格的刚烈，或许是女子的硬伤吧。
　　
　　2.
　　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
　　只是成长让人焦灼而已。
　　董守礼和董守望自从回到董家，失去了那灿烂的欢笑，或许这里有太多伤人的记忆。
　　兄弟二人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大叫：妈，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董汉业披衣起床，帮他们盖好被子，然后沉重一声叹息。
　　无论心境怎样，时光不会少却一天的煎熬，日子终究要一天一天的过。
　　生命最强烈的色彩，无非就是分秒的记数，记下人心与岁月的纠结，与生活的缠绵悱恻。
　　二十年过去，董家好在早已贫落，没有经受那十年岁月非人的淘洗。
　　日子在无风无雨的平静里，仿佛过了一世那样漫长。
　　董守礼结婚了，简单的婚礼，娶来一位美丽的女子。
　　女子叫秀晴，秀晴身材高大，却不失秀色婉约。
　　秀晴声音轻约，走路不缓不慢。
　　董守礼爱极秀晴，他们个性差不多，都是憨性之人。
　　董守礼的脸上露出数年未有的笑容。
　　他们有了三个孩子，二女一男，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儿女，让他们天天活在幸福的花心里陶醉。
　　董守礼吃公家饭，镇上兽医站的小领导。
　　在老大青凤十岁那年，董守礼得了一场病，咳嗽时会吐血，是肺病。
　　肺病好在不传染，但咳嗽起来，让人胆颤心惊。
　　董守礼最终倒在了床上，终日与床为伴了。
　　家里的余钱渐渐所剩无几，秀晴悄悄泪流，她害怕董守礼离自己而去，也害怕一个人怎样带大三个孩子。
　　她的泪看在董守礼的眼里，他挣扎着说：秀晴，如果我死了，你就改嫁吧。
　　秀晴捂住他的嘴，轻柔的说：我不会改嫁，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好呢？
　　董守礼感动握住她的手，轻轻叹息，说：我不会死，我一定要好起来，我要陪伴你们永远。
　　可是永远是没有根的，永远只是人的承诺，而不是上苍的期许。
　　董守礼一病七年，七年里，除了秀晴辛苦劳作，还有董守望夫妻的相伴，更有董汉业和柳月儿默默扶持，秀晴倒也挺过痛苦时光。
　　让她感觉温暖的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是隔壁村庄的赤脚医生吕洞湖。
　　吕洞湖七年里，时常出现在这个病痛之家，除了是医生的职责，更有秀晴的缘故。
　　秀晴是美的，美得丰润，美得鲜艳欲滴，特别是她忧愁的时刻，更有一种叫人怜惜的情愫。
　　吕洞湖妻子已逝三年，三年里，他也遍寻配偶，想找一个贤良的娇妻，可是他知道，自己一无英俊的相貌，再者自己也有两个孩子，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嫁他呢？
　　他只能时常叹息。
　　董守礼的病让他看到了希望。
　　秀晴这样的女子不正是他渴求的佳妻吗？
　　吕洞湖来得更加殷勤，这股子亲切与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别样光芒，看在董守礼的眸子里，是一种愤怒与酸涩。
　　他突然恨上苍对自己的无情。
　　因为他也看到秀晴面对吕洞湖时那样急切而温柔而羞涩的情愫。
　　自己身未死，而所爱的人却已经开始淡忘他的情义。
　　他突然想到母亲，分明感受到母亲所受的耻辱与痛苦和绝望。
　　那天，他闭目装睡，果然，吕洞湖大胆的抓住秀晴的手，秀晴半推半就，倒在他的怀内。
　　两人的唇碰到了一起。
　　那样热烈浓郁，那样激情放肆。
　　董守礼一阵悲愤袭上心头，剧烈的咳嗽起来，惊动了忘情缠绵中的两个人。
　　秀晴扑上前，一把抱住董守礼，他又吐血了，秀晴痛楚道：守礼，守礼，你不要吓我，不要离开我！
　　董守礼好不容易才停止咳嗽，喘息说：如果我还活十年，你愿意陪着我吗？
　　秀晴看了一眼旁边羞愧的吕洞湖，急急的说：会，会！我一定陪你，永远不分开！
　　秀晴内心一阵激荡，为刚才的忘我感觉羞耻，这是自己吗？这是自己吗？
　　她内心问一百遍，却分明是自己做的，在所爱的人面前做出一幕自己也想不透的事情。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她糊涂了，她甚至有些绝望。
　　因为她感觉到，董守礼一定看见了他们的举动，他只是不肯说出而已。
　　董守礼却是当夜就离开了人世。
　　临走前，他当着所有亲人的面，紧紧拉着秀晴的手，凄凉的说：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害怕孤独啊！
　　秀晴大恸，伤心欲绝的她，差点想随他而去……
　　岁月流逝的好处，是让人忘记曾经的痛苦，至少三年后，秀晴嫁给了吕洞湖，她的三个孩子都已经出去打工了，她问心无忧了。
　　又两年，长女青凤嫁了人，带来外甥的那天，秀晴全家回到了董家。
　　董汉业已经老了，老了的他，还是那样健壮，柳月儿依然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温存的说：好啊，回来了就好，不要真正离开就好！
　　秀晴愣了愣，有些酸涩的笑：妈，哪里会离开呢？这里还是我的家啊，是我和守礼的家啊！
　　柳月儿叹息一声，进了厨房去忙活了。
　　身后，秀晴忧伤的目光扫向自己的老房子，它依然还在那里静立，只是人去屋空，再也没有柔情似水的日子了。
　　秀晴擦擦眼泪，带着笑容回到子女们欢声笑语里的世界里去了。
　　死去的已经烟飞灰灭，活着的得继续阳光的活着。
　　这就是红尘所赐给生命的福音吧。
　　沧桑也好，薄情也罢，终归多情过，多情也是当时情。
　　人生百年，斗不过容颜的演绎与心态的淘炼，爱过恨过，一切都挥之而去。
　　这就是情感的宿命。
　　董汉业面对这团聚的家人，默默的看着柳月儿忙碌，时而有秀晴和柳仙梅的帮忙，倒也气氛融洽，一如回到从前的热闹气氛，多久没有这样的温馨享受了？
　　自从儿子董守礼过世，董汉业沉默多了，好在时常被人喊着去打牌，在搓麻将的日子里时刻淡忘前尘旧事。
　　然而此时，眼前的场景又怎能不勾起痛苦的记忆？
　　他时常自责，如果没有自己年轻时的荒唐，没有让穆小婉心碎，今天的董家，不仅仅是人丁兴旺，更有聚宝盆的无忧。
　　当年他在’紫粉楼”经历美人抱尽钱财空的状况，被老鸨派人打得半残，友人丢下他跑了，家人也拿着他最后一块宝玉走了，董汉业万念俱灰，拖着疼痛的身子爬出城，晕倒在一处野外小毛草屋前。
　　屋内女主人柳月儿救了他。
　　只是月儿挺着大肚子，孤苦无依让他疼惜。
　　修养的日子里，他和秀美的月儿日久生情，才知月儿的身世也是悲惨可怜。
　　月儿原是小家碧玉，被一有钱老爷看上后，硬逼着做了第十妾。
　　就在她怀孕期间，老爷风流过度，一命呜呼，无钱无势的月儿被赶出了宅院，父母也早已双亡的月儿只有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苟延残喘。
　　两人偶遇，绝非巧合，天地之间，万物皆有缘分，所谓的因果，来来往往，不过尘生的本质罢了。
　　他是她的归宿，她是他的情债，仅此而已。
　　月儿生的女儿叫柳仙梅，这是月儿坚持要跟随的姓，只有姓娘家的姓，才让她觉得心安无愧。
　　在她的情感领域，她是一个对命运无助的女子。
　　有人领她走出绝望的境地，她感激上苍。
　　只是因为她让穆小婉凄凉离世，她内心深处的结，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深。
　　董汉业和月儿从来不提穆小婉，然而两人都明白，这是一生的伤痕，谁也不愿意去面对。
　　面对，徒然伤悲，加重心灵的负担，于死于活着的，皆是一缕残酷。
　　董汉业不敢面对往事的画卷，但此时眼前展开的幸福与欢笑，分明夹杂着穆小婉的眼泪与董守礼的疼痛。
　　对儿子董守礼，董汉业有着百般的纠结。
　　自从他回到董家那时刻起，他就没有见长子笑过。
　　董守礼知书达礼，懂得一切的分寸，对月儿也是温顺听从，只是他的脸上有一种少有的沧桑感。
　　小小的人儿，老成的脸庞，沉默的神情，淡漠一切。
　　仿佛随着母亲的走，他整个人都无魂无觉。
　　或许他内心里有着千缕疼痛与恨意，有着千般孤独与寂寞和恐惧，只是他从来不说。
　　他时常半夜惊悸醒来，泪花中，董汉业看见他的迷惘与不安和无助。
　　这是一个失去家庭温暖的孩子，他的内心不会因为家庭的回归而感觉安全。
　　他时刻害怕失去，只是表现于脸上的是平淡与麻木。
　　他和董汉业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和穆小婉在一起时的喜悦与自在。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他需要的是母亲的温柔与关爱。
　　董汉业时常叹息，叹息声中，分明感觉到长子经常咳嗽，他忽略了他的咳嗽，他以为他只是咳嗽而已，或者是因为流落外面时所受的苦难所致，他不放在心上。
　　他只是爱打麻将，在麻将的搓洗中，他感觉到了快乐与遗忘的幸福。
　　月儿是无怨无悔的，哪怕他倾家荡产，她依然相随到老到死。
　　小脚的月儿让他依恋。
　　这个小脚女子用尽一生的温柔，给予他爱与迷离与依偎。
　　如果没有她，他和穆小婉将会是如何的境界？
　　他不敢问，也不愿意问。
　　看到两个儿子非正常的成长，他已经痛彻心扉的疼痛。
　　董守礼的死亡，让他又领受失去亲人的滋味。
　　那味只有他懂得是如何的碎裂。
　　而他哪里知道，比他更肠断的还有董守望啊……
　　
　　3.
　　董守望与董守礼不同，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他天性活跃，人前好说笑话不断，只是看够了死亡，失去两个至亲的同时，他更加欢笑人生。
　　不过，这欢笑里已经是游戏的境界了。
　　他亲耳听着母亲在睡梦里说过：不要离开我！
　　母亲蓦然醒来，紧紧抱着兄弟二人，哭泣声中，他懂得母亲害怕失去一些什么，只是他年少，不太敢问。
　　当他听到哥哥董守礼拉着秀晴的手说：不要离开我！
　　他感觉得到哥哥的绝望与伤情。
　　一个情字让最爱的母亲与哥哥悲惨死去。
　　他想，我应该如何对待我所爱的人？
　　他的爱不是别人，是柳月儿最宝贝的女儿柳仙梅。
　　柳仙梅长到十岁那年，一次爬树，不小心从树上掉落，小伙伴们惊呼声中，一向疼爱妹妹的董守望不顾一切奋身而上，他垫在了柳仙梅落下来的身子下面，柳仙梅没事，但他的左腿断了。
　　腿好后，董守望的脚却落下了残疾，有点跛，不是很厉害，但足以让他难过自卑了余生。
　　然而柳仙梅温柔的目光和愧疚的神态让他欣慰，心头多了些许温暖与欢喜。
　　那时，他不知道他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想好好的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和哥哥不一样，哥哥把恨放在心里，他把恨放在表面上。
　　但他只恨柳月儿，不恨柳仙梅。
　　柳仙梅太美丽，美丽清纯的她，让任何人无法生恨。
　　柳仙梅嘴很甜，甜到董守礼也无法不爱她，何况喜欢她的董守望呢。
　　董守望二十二岁那年，柳仙梅十七岁。
　　柳仙梅出落得亭亭玉立，仙魂一缕的风姿，人见人羡。
　　那夜，父亲董汉业对董守望说：你也大了，月儿准备把仙梅许配给你，你们结婚吧。
　　董守望呆怔。
　　董守礼呆怔。
　　秀晴也惊傻了。
　　柳仙梅勾着头，脸色红润，妩媚至极。
　　答应嫁给二哥董守望，是她渐渐心甘情愿的。
　　理由有好几个，只有她自己懂得。
　　柳月儿淡笑着说：爷，你就告诉他们实情吧。
　　虽然是在新时代了，但柳月儿依然喜欢叫他爷，一如村里的人叫他董爷一样，这不仅仅是恭敬，还有在她心里对他的爱慕与依恋。
　　董汉业叹了口气，沉着冷静，叙说了他和柳月儿相识的故事。
　　故事听完了。
　　董守礼长叹一声，回了里屋。
　　秀晴开心的搂住柳仙梅，笑：如此美貌的妹子当我的弟媳，太好了，我一直害怕妯娌不好相处，以后我不用担心了。
　　柳仙梅偷偷看向董守望。
　　董守望悄悄地看她，一脸的喜悦。
　　他们的婚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婚后的董守望非常幸福，他忘记了一切噩梦，开始新的人生。
　　他对柳仙梅百般体贴恩爱，只有一样，不许她离开自己太远，不许她和村里年龄相仿的男人说笑。
　　村里的男男女女好在一起说笑打闹，闲时，更是聚在一起打麻将，或者打扑克。
　　董守望喜欢打牌，打时必然带上柳仙梅，柳仙梅陪坐在旁边观望。
　　再后来柳仙梅也学会了打牌，只能在家里陪一帮女人打，她不能去外边逗留，离开家半步，回来必然生一场恶气。
　　董守望和柳仙梅下地干活，一定要等到一起，二人手牵着手，非常的浪漫，在村里是一道绚丽的风景，直叫人摇头，说什么的都有，有羡慕，有不耻，有难以理解的目光。
　　纯纯净净的柳仙梅自从结了婚，她的生活从此跟随着他而改变。
　　学会抽烟的她，是董守望逼的，或者说引诱的。
　　董守望自己吸烟的时候，非要她吸一口，一人一口，在他看来，有趣极了。
　　长此以往，柳仙梅干脆学会了抽烟。
　　抽烟的柳仙梅非常妩媚，美丽的女子似乎任何时候都是绝美的风景。
　　转眼二十年过去，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盖起了漂亮小楼。
　　而他们夫妻依然住在老房子里，曾经的青砖瓦房，是那一代人富贵的象征，而今成了贫民的见证。
　　一对儿女相继上了大学，需要大把的钞票。
　　柳仙梅说：不如我也出去打工挣钱吧，一来把儿女盘出来，二来把房子盖起来，你说，好吗？
　　董守望沉吟不语。
　　次数提多了，董守望说：除非你跟一个可靠的人过去，否则我不放心。
　　柳仙梅笑了：你啊，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去挣钱呢，难道我游山玩水啊？
　　村里的妇女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些爷们在家守候。
　　这剩下的人无非四种，要么是残疾，要么是身体不行，要么是没有任何技术，要么是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的出去的女人，大多是家境实在不行的状况。
　　当然更多的是夫妻双飞双劳作的那种。
　　柳仙梅私下里跟一帮姐妹们说好了，一起去福建的工厂做服装。
　　因为柳仙梅会做一手好缝纫活。
　　就等着董守望开金口。
　　走的那天，董守望千不舍万不舍，可是想到一双儿女，只好疼痛而放她远去。
　　柳仙梅每到过年就和姐妹们一起回乡。
　　回乡的她越发美丽，风韵依旧，甚至因为跟上了时尚的打扮，她更是妩媚动人，一点不像中年人。
　　姐妹们当着董守望的面笑：仙梅啊，太漂亮了，又能干，连老板都看重她三分，老板娘有时都吃醋了。
　　姐妹们的玩笑，仙梅也只是一笑了之，她们在外面玩笑久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董守望深深的记住了。
　　这年头，有多少女人在外面变节啊，他当然得以防万一。
　　晚上缠绵时，他想方设法套她的话，希望寻找到破绽，不再放她出去。
　　柳仙梅娇笑打断他的话，情话绵绵，温暖了他的心，也暂时放弃追问。
　　当姐妹们都走时，董守望无论如何不让她走，只说相聚太难，他害怕孤独。
　　柳仙梅多日的担忧终于成为现实，她一直害怕他会多心猜疑，她更怕他阻拦自己去挣钱。
　　柳仙梅好话说尽，让他一百个的放心，她心里只有家，只有儿女。
　　柳仙梅苦笑：守望啊，我都老了，又是农村人，人家城里人谁看得上我们这种老娘们呢？也只有你，愿意把我当宝一样宠。
　　又说：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愿意嫁你为妻吗？
　　董守望摇摇头，他从来没有问过柳仙梅为什么愿意嫁他，就像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要娶她一样。
　　柳仙梅柔情一笑：当年你为了救我断了一条腿，我一生难忘记，我发誓，只要我能报答你，我愿意什么都肯做。后来得知我不是你亲妹妹，我就想，如果我嫁你为妻，那么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我知道你会爱我一生，有你爱我一生就足够幸福了，我还奢求什么呢？
　　柳仙梅摸摸他因为思念而饱受折磨的脸庞，心疼的说：等我攒够了钱，把两个孩子都培养出来，我就回来与你团聚，实在不行，你也和我一起去吧。
　　董守望抱紧她，摇摇头说：不行，我不去，我这样子会让人家笑话你，我什么都不会，去做什么？
　　柳仙梅说：你可以打包送货啊，我让老板给你轻一点的活！
　　董守望敏感的问：老板这么听你话？
　　柳仙梅有些哭笑不得：唉，你啊，老板哪里会听我话，老板是想留住优秀的员工，不让我们找理由换厂呢。
　　董守望为自己的小心眼脸红，为了大方二字，他只好再次同意她去，好在还有姐妹在等待她，否则柳仙梅真是欲哭无泪了。
　　一个人的旅途是很孤独的，特别是那遥远的地方。
　　
　　4.
　　相思是无情的，不仅仅折磨人的灵魂，也让人心日渐变态。
　　当董守望家里终于安上一部电话的时候，他要求柳仙梅每到夜晚给他打一次电话，他不管电话费贵不贵，他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满足了。
　　董守望每天呆在麻将桌上打发时光，偶尔下地干活，也是呆呆的发怔，从前两人双宿双飞的日子，真的美满惬意啊。
　　他好渴望那种时光，渴望她的陪伴，甚至抽烟的时候，似乎都看到她的影子在对他笑。
　　他觉得自己因为思念要疯了。
　　人在崩溃时最想得到的不过温情吧。
　　可是这温情离他太过遥远。
　　他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的焦灼。
　　她要离开他了。
　　他渐渐变得迷离恍惚起来。
　　当过年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都络绎而回，唯有柳仙梅选择了加班。
　　她的理由是加班费非常高。
　　董守望恼怒气愤，什么心情都有，无奈也悲伤。
　　好在一双儿女回来了，他心里多少好过些。
　　孩子们一走，他又回到绝望的尘迹上来。
　　有时打电话，柳仙梅也不接。等质问她时，她说抢着干活，哪里有时间看手机啊。
　　董守望只好选择相信，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以后的三年时光，柳仙梅只和他用电话联系，她总是找到理由不回家。
　　董守望有些承受不住了。
　　柳仙梅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不如，你来看看怎么样呢？
　　董守望当然不会去看看，他害怕出现在那个繁华的城市，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怕走远。
　　一想到走远，就想到母亲那心碎的时刻，似乎一走远，就再也无法归来了。
　　好在村里的女人们都说，柳仙梅真的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她整天拼命的干活，只想多挣钱，好完成儿女的学业，好盖漂亮的房子。
　　这多少让他宽慰。
　　柳仙梅电话里安慰他说：我们都是中年了，想开些罢，我很快就回来了，再挣些就够了。
　　儿女终于毕业的那天，董守望说：仙梅啊，你回来吧，他们可以打工挣钱了，你就歇歇吧，行吗？
　　柳仙梅有些恼怒的说：你总是这样，不想想将来，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你想过我吗？我想过好日子，不行吗？你就让我安心打工不行吗？就是因为怕你不让我回福建，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回家，你懂我的心吗？
　　柳仙梅真是忍无可忍了。
　　然而这话刺痛了董守望。
　　他神情恍惚的走在田地间，看着满地的棉花有些酸涩，如果是以前，一定有仙梅欢笑的身姿啊。
　　他迷惘里撞上了郑国声，郑国声微微一笑，默默过去了。
　　董守望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内心一阵翻腾。
　　去年的这个季节，是郑国声痛苦的日子，他哭泣，他悲伤，他绝望，让人看着心酸泪流。
　　郑国声在外打工的妻子跟人跑了，听到这消息，村里人摇头叹息，都说：打工害了多少家庭啊！唉，再好的女人一出去打工，都会变了质，女人哪，还是不单独放出去好。
　　郑国声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妻子走了就走了，他也不去找，不去求，只是选择了沉默，哭泣过后，带着仅有的女儿安静的过着日子。
　　董守望曾经笑话他：郑国声，你太孬种了，要是我，无论如何找到她，狠打一顿解气！
　　郑国声淡笑：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心变的女人，找回来身子有用吗？
　　至今这话还在心头想起，似乎是一种预示啊。
　　董守望心里一个激灵，一边捡着棉花，一边千思万想。
　　终于熬到年底，董守望决定去接柳仙梅回来过年。
　　他对着老迈的董汉业说：爹，我要去接仙梅回来，你和妈看着家吧。
　　董汉业叹了口气，说：想去就去吧，免得乱想。
　　董守望真的走了，第一次有了勇敢迈出脚步去远方的高姿态。
　　看着他潇洒的模样。
　　董汉业忽然有些虚脱。
　　他对着头发没有全白的柳月儿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柳月儿知道他说什么。
　　当初柳仙梅一开始无法接受要嫁二哥董守望的现实。
　　柳月儿跟她说了她和董汉业的故事，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女儿，不是我想你嫁他，而是这样是最好的结局，当初因为我，害得他们兄弟没了娘，我一直抱愧终身，如果你嫁给他，算是了了我的心愿，至少我把感恩的情和心都还给他们董家了，我死也无憾了。
　　董汉业一旁静静的说：仙梅，让你嫁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怕我死后，他们不会善待你娘，有你在，你娘的晚年不会凄惨。
　　柳仙梅默然。
　　她知道两个哥哥一直恨的，恨她娘，也恨她，只是她的美丽和善良和娇笑换来两个哥哥对她的喜爱。
　　想到当年自己许下的愿望，只要她有能力她一定报答二哥救她一场。
　　那一幕历历在目。
　　泪轻流，嫁他，就当报答他的恩情，就当还母亲的孽债。
　　就当为了母亲有个幸福的晚年。
　　就当为了一个和谐的董家，为后代的健全安康。
　　柳仙梅把自己嫁了，同时也把美丽的梦嫁了。
　　看着柳仙梅这些年来的不自由，看着她忍耐，看着她以为自己幸福，董汉业和柳月儿常常心碎无语。
　　只因为自己当年的离开，只因为穆小婉的悲惨离世，两个儿子内心世界都有了变异的色彩。
　　董汉业看在心里，急在心头。
　　只是他无能为力。
　　现在儿子去找柳仙梅了，回来是怎样的境界啊？
　　夫妻二人相对静默。
　　该来的躲不过，该逃的可以选择离去，不是吗？月儿！董汉业淡笑着说。
　　他已经老了，老到自己都感觉走路摇晃的地步。
　　柳月儿精神虽然不错，但她是小脚女人，永远走不快，也走不远，她愿意安静的呆着。
　　呆看董家的几十年风景。
　　等待吧！柳月儿平静的说。
　　曾经美丽的脸庞依然有一种风姿卓绝，那是夕阳褪去光华的优容晚景。
　　董汉业看着她，温暖一笑。
　　
　　5.
　　柳仙梅终于被他带回来了，莫若说是押解犯人式的回来的。
　　董守望在那里大打出手，他终于抵抗不住内心深处的心魔。
　　柳仙梅一个“不”字出口，让他积聚了几年的恼怒狂风暴雨般发泄了。
　　看着周围惊讶的目光，柳仙梅百般屈辱。
　　泪水长流，只有选择归来。
　　她怕他发疯。
　　只是她料不到他的疯狂是骨子里的。
　　一路上他不准她离她半步，即使上厕所，他也跟随在门外。
　　回到家的第一个夜晚，董守望终于发作了。
　　他把她凌辱一番，然后剥光她的衣服，拖她到了大路上。
　　他说：你想离开我，我就让你离开，现在你走给我看看，贱女人！
　　柳仙梅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
　　男男女女围绕了一地。
　　大家都劝说：守望，你不要发神经了，整天疑神疑鬼，何必呢？大家都说仙梅没事，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呢？
　　董守望红着眼，狂傲的笑：我为什么要相信她？这世上的女人有几个值得相信的？她娘是那样的人，我敢相信她的女儿吗？
　　董守望对着老房子痛快的叫：柳月儿，你给我出来看看，看我怎么虐待你的女儿，你当初害我娘惨死，又害我哥哥得了肺病，我恨你一生，恨你一辈子，你知道吗？你活得好好的，活到这么大年纪，还不死，还安然享福，我真是替我娘不值，为什么要让你这个臭女人，为什么滚出去的不是你柳月儿，偏偏是我娘？我恨你，你们母女一样贱！我打死她，打死给你看！
　　柳仙梅收住哭声，她懂得了，他是积累了几十年的恨，他要报复，他终于报复了。
　　柳仙梅任由他打，不吭不哭，不怨不叫。
　　或许这是他和她的宿命。
　　她微微一笑，挺直洁白的身子，在寒风里无畏的说：如果打死我，不再让你恨，不再让你猜疑，那我就在这里，任你宰割，我不会再动，各位，你们走吧，这是我们的家事，谁也解决不了的。
　　大家叹息一声，三三两两离去。
　　董守望呆怔。
　　他拖着她回家，把她扔到床上，自己哭着睡着了。
　　到了白天，他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她伤痕累累的身子，伤心的说：梅，梅，我怎么会打你？我怎么舍得打你？我不是人，我是鬼，我是畜生啊！梅，原谅我，原谅我！
　　柳仙梅凄苦一笑，搂住他颤抖的身子，一声长叹。
　　夫妻二人又恢复从前的深情。
　　然而一到夜晚，他又开始发作，又把她剥光拖到大路上，又是一夜的折腾。
　　再后来，柳仙梅麻木了，左邻右舍麻木了。
　　他们再闹时，没有人过来劝解了，任由他们去闹吧，总有解开心结的时候。
　　这样的情形持续到一对在外地上班的儿女归来。
　　夜晚，面对父亲这样的残暴，儿女惊呆了。
　　他们哭着跪倒在地，哀求无济于事。
　　儿子恨恨的站起，抱住母亲受冻发抖的身子，冷酷的说：如果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下去，我就没有你这个父亲，我带妈走，我们永远离开你！
　　我们永远离开你！这句话像鞭子打在失去理智的董守望身上，他停下疯狂的手，脸色苍白的说：你刚才说什么？
　　女儿恨恨的接口说：你这样的父亲让我们不堪，不敢再面对你这样的心魔，还不如我们三个永远离开你，你就可以一个人开心过日子了，以后再也不用猜疑仇恨！
　　一双儿女异口同声说：我们永远离开你！永不相见！就像小婉奶奶不肯见爷爷一样！
　　儿女拉住母亲往回走，扔下癫狂的董守望。
　　董守望伏倒在地。
　　他的心再一次破碎。
　　以后的每个夜晚，女儿陪母亲睡，儿子睡沙发，他们不让董守望碰母亲一根汗毛。
　　清清静静又无滋无味的过完大年初一。
　　董汉业病倒了，他拉住董守望的手说：把我和你母亲埋葬在一起吧，我下去陪她，去找她，向她认错。
　　话说完，一口气咽了，一脸的平静和解脱。
　　办完他的丧事，柳月儿微笑着对柳仙梅说：梅儿，妈今生对不起太多的人了，妈走后，你要爱惜自己，如果行，你就离开吧，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再也没有束缚你的人和事了。
　　当晚，柳月儿也离开了人世。
　　桌旁是安眠药的空盒子。
　　她留下一封信，短短几句话，是给董守望的：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夺走了你母亲的幸福，恨我夺走了你的温暖与母爱，只是我想告诉你，因为你父亲，我爱了一生，也被疼了一生，我无悔这一场生命。而且当初我来董家时，路上跟你父亲说过，我是来侍候你母亲的，愿意用生命来获得她的原谅，可是你母亲选择了离开，她不给我丝毫补过的机会。如今我去了，去地下找她，请求她原谅，请求当她的奴仆，还给她高贵与幸福，我知道自己只配做她的丫环，不敢奢望她当我姐妹，而在心灵深处，我一直当她姐姐尊重与仰望的。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你父亲一生最爱的人依然是你母亲，只有她在才可以给你父亲智慧与享受的一生，而我只是陪伴他的人。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圆梦了，孩子，你好好生活吧，善待仙梅，她真心待你，年轻的夫妻老来的伴，好自为之吧。
　　董守望呆呆的捧着书信。
　　柳仙梅哭晕过去。
　　又一场轰轰烈烈的丧事，心亦悲凄。
　　董守望成全了柳月儿的梦想，陪葬在父母身边，也许地下的三人，又是一番情景吧。
　　董守望沉静了许多，整天不多说几句话。
　　一双儿女看着他，欲说又止。
　　柳仙梅摆摆手，说：你们安心去上班吧，家里有我在，会过去的！
　　一双儿女有些迟疑。
　　柳仙梅淡笑：如果结不解开，你们在，也是枉然。
　　几天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董守望依然沉默。
　　他不再碰柳仙梅，他每天会下地干活，也会打牌消遣，只是很少和柳仙梅说话。
　　柳仙梅望着他，说：守望，我陪着你，不再离开，我们好好种地，过平常的夫妻生活，好不好？
　　董守望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想要房子吗？
　　不要了，有房子住着就行了，我和你总有离世的那一天，盖再好的房子儿女也不会回来同住，我想开了，就这样每天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我心甘情愿的过平静的生活，回到从前两个人相守的日子，现在想来也是美好幸福的。
　　董守望颤抖着声音说：真的吗？你真的愿意陪我过这种苦日子？
　　这不是苦日子，这是福气呢！我知道你其实很疼爱我，二十几年的夫妻，难道真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吗？守望，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柳仙梅轻轻拉过他的手，慢慢抚摩。
　　董守望痛苦地看着她，内心挣扎几度。
　　岁月总会冲淡某些东西，时空总会改变某些情结，心到空灵处，一切都会走出新的风景。
　　董守望又恢复以前爱说笑的模样，夫妻二人一同下地，一起归来，一起做饭，一起抽烟，过着从前平淡的生活，也过着素朴而安宁的日子。
　　柳仙梅依然很少离开自己的老屋，也很少陪男人们说笑，她的世界里，说话的对象只有董守望。
　　似乎又找到从前的感觉。
　　董守望也不再有发疯的日子了。
　　只是时常，他会在半夜醒来，大叫一声：不要离开我，娘，不要离开我！梅，不要离开我！
　　柳仙梅紧紧握住他的手，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抚摩着他又沉睡过去。
　　她叹息一声，心疼痛如剑刺。
　　窗外一轮明月，依旧皎洁如水样光芒。
　　泪轻轻滑过她日渐憔悴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