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春又来，今年城中的草长的比往昔繁盛，花开的妖娆如媚，满都的柳絮随风而舞，恰若那贵妃的霓裳舞，生姿百态，撩人心神。声声婉转，喈喈入耳的鸟鸣；阵阵馥香，丝丝入鼻的花味儿。街边嘈嘈杂杂的叫卖声。香葱饼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煎熬熬地绽放着，葱发出喷鼻的香。蒸笼旁水汽蒸腾，烟雾袅袅，一屉屉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勾出三尺唾沫。偶尔哒哒的马车经过，卷起四周尘。平平淡淡的日子多了份熨帖的心安。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适人的年纪，不求貌比潘安只求个能白首的男人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守着这座温润的小城，守着亲爱的阿玛，守着自己的丈夫，围着可爱的孩子。屋宇外满墙的柴火，结结实实；屋檐上串串红彤彤的辣椒，黄橙橙的玉米，扎扎实实；屋内满缸腌泎好的大白菜，满满当当。细水长流的小日子。我满心欢喜，满身惬意。
　　
　　犹记得那天夕阳似鲜血浇灌出来的，嫣然如血。街面上只有哒哒的马车声，呼啸的风肆无忌惮的穿城而过，姜黄的落叶堆积满地。阿玛夜夜愁肠千结，面如紫酱，整夜整夜的待在房里，院子外的草药散落满地。阿玛说人之将死，那些草药都是身外之物。北齐的军队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入，势如破竹，一闭一睁之间，这座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血流成河。军队闯进我家时，阿玛用那把常年剁药的刀自刎了，我静静的躺在阿玛身下，阿玛说闭上眼睛睡一觉，天就亮了。夜像个幽灵晃荡而来，我听见乌鹫的狂欢，我闻见死亡的恶臭，到处都是流血的尸体，那血如蛆虫慢慢地蠕动着。睁开眼，我瞥见清冷的月光。嫦娥这些年来你可曾寂寞？吴刚是否还咔吱咔吱地砍着不老的桂花树。袤袤广寒，你有吴刚。茫茫人间，独我一人。生无所念，死亦何惧。阿玛定把我的泪腺压破了，不然我怎会有淌不完的泪，咸咸的、腥腥的。倘若这般离去，未曾不幸福。他若未来，生死终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他身着一袭青衫，眉如峰，鼻如松，唇如剑，黑玛瑙似得眼珠，踏着清辉而来，眸光流转之间，我望见了地老天荒。一眼之念，一念执着。
　　
　　他说以子之名冠我之姓。我又有一个家了。
　　
　　我以为他会为我穿上火红的嫁衣，为我戴上流苏的头冠，牵我之手共拜高堂。他把我带回了他的家，赏了我一间屋一个人。屋子坐落在东北角，门前有棵桃儿，它安然的守着一方城土，倒有了份江南女子的温婉，多了份闲看云卷云舒的雅致。正逢春时，桃花朵朵，暖风一吹，千瓣万朵簌簌凤舞。嫩蕊儿该细细开方好，方能留住这世人的情眸。树下有张石桌，几个石板凳。人是15、16岁小丫头，唤作玲珑，倒也生的乖巧。我不怨。守着这间屋子过日子挺好，至少不用风餐露宿，至少不会挨饿受冻，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他让府上的人都喊我桃姑娘，大抵我住的这间房有棵桃儿吧。仆人都喊他四爷，我也跟着喊四爷，我心里千般不愿，在他眼里我也就高等的仆人。每晚，他躺我身侧，望着那张温润的脸，我总忍不住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会疼，好在不是梦。每日夕阳堕下时，满地金光，落日余晖穿枝透缝，画下斑驳的影儿。玲珑会砌好一壶龙井端上石桌。一茶、二人、一世界。我总想让时光就此搁浅，地久天长。他爱讲故事，妖魔鬼怪、人间情爱、人鬼殊途······可我最爱的莫过于白狐的故事。“有狐绥绥，在彼其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其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我就是那千年等待的白狐，等着你用爱把我供养。有时我懒床，他总会用冰冷的手捏着我的鼻，摇来晃去不停念叨：“怎么办，我捡了只小懒猫回来了。”丝丝宠溺，让我沉沦。我总会伸出暖暖的手把那冰凉的手抱在怀里捂热。我舍不得他的手冰凉，阿玛说手冰凉的人没人疼。看，他有我当宝贝疼着。
　　
　　我不求名不求份，只望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近日来，府里周遭满是红灯笼红彩带，一派喜庆。我亦几日不见四爷，每日醒来探探枕边的温度，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一丝余温。便知他来过，足矣。玲珑说四爷要娶亲了，是当朝大将军的女儿。往后的日子月凉如水，寂寞如烟。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待他来时我不曾入睡，他钻进被窝，带来了外面冷冽的寒气。“四爷，你要娶亲了？”我的泪像断了线的滚珠。只有掉泪的时候，他才觉我是真的难过。我想，只有那些冰凉的液体才可以为我博得他的几许心疼。他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脸庞，拭干了氤氲的泪，却捂不热我的心。“嗯”。他的声音细如蚊，于我却响如钟。“谁有幸能做你的妻？”我忍住破鼻而出的呜咽。“大将军的女儿，宛如。我是当朝的四王爷。”在我枕边躺了半年的男人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四王爷，是他带着千军万马杀进了小城，害了我阿玛。我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我窒息在奔腾的潮水里。“四爷，我该离开了。”俗世滔滔，人情淼淼，竟寻不出一个留下的理由。这里将会有另一个女人住进来，细细打点一切。“离开前你每天都来陪我用餐吧。”让我拾掇点最后的温情留以怀念。“好”。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泣涕涟涟，终是系你一生心，负我千行泪。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日何夕，君已陌路。
　　
　　成亲那天，我和众人挤在红绸满堂的大堂，我看着深爱的他牵着柔荑手共拜高堂，到处欢声笑语，只有我荒凉如烟。我的心被炮烙着、凌迟着。四爷说有一种水叫做忘情水，喝了便可忘情。忘情水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汪氤氲的碧绿古潭？还是吞噬记忆的万丈深渊？这水真能洗净红尘的铅华么？洗净那一厢情愿的执念么？四爷是一言九鼎的男子，每日他总记得来陪我用餐。我知道只有饭桌上的时刻是属于我的。萧瑟秋风今又是，一年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四爷说年后在走吧。其实我不该贪恋这份奢侈的温暖。人生自是有情痴，如我。
　　
　　半年后，我见到了他怀有一月身孕的妃。一身红赏，宝髻堆云，杏儿脸，面若桃花，眉色远望如山，一张樱桃嘴，肤如凝脂，杨柳腰，好一倾国倾人的女子。莫说男人，女子见了也想把她拥在怀里细细把玩一番儿。我嫉妒了，熊熊的妒火从的我胸腔奔腾而出。她拥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有着视之如珍宝的爹娘，是四爷明媒正娶的妃，女人一辈子朝思暮想的她都有了。而我呢？我凄凉的笑了。何谁斗也别和命斗，这是命。“给王妃请安。”奈何不甘，她是王，我是民。“免礼，想必这位就是桃姑娘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她顺手搀扶起我。阿玛教过我别害人，但他忘了教我长颗防人之心。“啊”。我未曾开口谢恩。她已从石阶上滚落下去。我呆呆的看着那七层石阶，七层石阶，走过这七层我就回到我的院子了。耗尽这辈子我也走不完这短短的七层石阶。王妃流产了。所有人指着我的鼻子搓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毒蝎，所有人都说是我把王妃推下去的，众口铄金。四爷，我等着他微笑的坐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我相信你。”如若我要他的孩子死，一杯黄花夹竹桃的茶便可，何用如此低劣之手段。可我盼来的是一张狰狞的脸，一双喷火的眼，一个响亮的巴掌。这一巴掌打碎了我所有的执念和不甘。这一刻我懂了《诗经》里唱的“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用温热的舌头舔尽嘴角的血。“滚，你立刻给我滚。”他咆哮着，不曾让我吐一字纳一言。对于如此一人，恨情深，错、错、错。
　　
　　我带着我的骄傲和尊严走了。
　　
　　我一直都忘了告诉四爷，我的阿玛是小城有名的救死扶伤的活华佗。阿玛曾告之我：棉籽油有绝育之效，四个月足矣。王妃的孩子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的，除了四爷。每天的饭餐都是我亲手做的，菜是用棉籽油炒出来的。半年早使他丧了生育能力。他是我爱到骨子恨到心的男子，我终舍不得手刃了他。他是我求而不得的男人，我终不能忍受别的女人为他传承香火。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深爱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