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萨关注缩在阁楼角落里的那只黑黄相间的猫很久了。 怎么说呢,它与别的猫一样,都有尖尖的耳和绿莹莹的眸,总慵懒地舔舔自己身上的毛,耷拉着精神睡着。但总有点说不出的奇怪,一种狰狞的爱理不理。 十三岁的少女总爱多想。伍萨认真地歪着头思考,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庭院里“迪迪”熟悉的喇叭声传来,正好活跃了因夏日炎热而有些枯燥无趣的少女,轻巧的身子探出楼上古旧的雕花窗户,兴奋地向庭院里挥手: “嘿,哥,你回来了!” “啪”有力骨节把奥迪A6门紧闭,颀长清俊的青年抬头,烈日照耀下微微眯了眼,好听的磁性嗓音轻轻“嗯”一声作为应答。 只听“咚咚咚”的脚步声,急切的活泼却已带着微微汗湿的额头,在伍德的俊脸前闪闪发光。亲切自然地挽了哥哥的手,张扬地向屋子里喧呼着“妈,哥回来了!”是少女一贯的兴奋,家人也见怪不怪。只有厨房里母亲的锅碗调盆营造出节奏的旋律,父亲翻阅晚报的声音也时不时应和着。 一切多么熟悉的一家人。一个温馨的晚餐准备。伍德喝了一口酱汤,很是满足。 “这房子住得习惯吗?”吃饱喝足的伍德在厨房帮着母亲刷碗,细心抹匀手上的洗洁精泡沫。 “还好,刚搬过来就找到这么大的房子。虽说是老房子,但装潢环境还是不错的,而且院子里那片玫瑰花长得够好的,也不懂前边的主人怎么舍得搬走。”母亲把洗好的碗一个一个放进水池清滤着泡沫。 “那就行,我还担心你们住得不惯,毕竟我就一周回来一次。”伍德把洗好的碗摊开晾干。 “你也别太操心了,附近那片林子,他们父女俩还说冬天要去打狍子呢。”母亲帮着伍德摊开碗。 “恩。”伍德微微笑着,最后把干了的碗放进柜子里消毒。母亲也转身去餐厅关了灯,突然想到了什么,“伍萨看起来很喜欢以前房主留下的那只猫。” 也不知伍德听到没有。碗筷在柜子里拥挤地响动着喧嚣仿佛盖过了一切声音。 阁楼里蜷缩的猫的尖耳微微动了。 少女伍萨搬家后的心情很好。在新来A城的日子里,这里永远湿润的风让她觉得很安心,而也因为父母处理她的入学手续出了些问题,闲置在家里的感觉莫名舒爽。 况且,还有那只有点奇怪的懒散的猫。生活很有趣呢。 伍萨是在搬进来第一天就注意到它了,帮着父亲把杂物搬到阁楼里,一跃而出的黑黄吓了伍萨一跳。猫也似遭到了惊恐,睁着极大的绿眸在阳光泄漏进的淡淡霉味里对峙着,有点粗犷示威的“喵”一声露出过长的尖牙。 伍萨放下杂物,突然就被逗笑了。 那带着涎水的尖牙像只好斗的小兽。伍萨天然就对这种有些不甘心屈服的种类有种命中注定式的亲近。 从此之后,伍萨就隔三差五地带着零食到阁楼找它。当然,它白天总是习惯性地嗜睡,对伍萨的殷勤爱理不理,只在肚子饿时随意扒拉两口伍萨的零食显示存在感。 伍萨便总是在吃着零食自言自语讨好它的时候微微被惊喜到,忽而又释然。 “猫啊猫,你一直如此调皮的吗?” 伍萨没看见,猫团成一团的爪子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仿佛在测量着什么。 “伍萨,你怎么还不下来。”庭院里母亲又在急急地催促,张罗着手上的工具,准备采摘新鲜的玫瑰花瓣做玫瑰酱。天边的太阳早已落下,傍晚的余晖在花瓣上闪耀一天的精华。 涂抹着新鲜的酱到烤得正好的吐司面包上,那可真是满口生香。母亲一想到那个滋味,家人满足的表情,就十分激动,颇有大干一场的兴致。 一直在阁楼上逗弄猫的伍萨也清洗了双手跑到了那片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田边,长睫毛扑闪扑闪,由衷感慨花田的长势,“妈妈,我们可真赚了,你看这些花儿多么美丽。” 母亲微笑着低头择取娇嫩的花瓣,“那可真是,你也要努力了,你哥哥可爱这花酱了,下周给他个惊喜,也让他轻松一下。” “嗯。”少女有些娇嗔,纤细的手指在花瓣上摸索着,“红的好像血一样啊,妈妈。” “怎么这么说话呢,”母亲有些不高兴女儿不吉利的稚语,看了看远处有些变得阴沉的天,“把这些采好的花瓣先拿进屋吧,我看快下雨了。我再多采会儿。” “好咧。”少女吐吐舌头,提起放置在地上的竹筐,那里已是满满收获,欢跳着脚步往屋内走去。还雀跃着回头转了个圈,看见母亲清瘦苗条的身姿。 “妈妈,你也快进来吧,我得看会儿电视去。” 也不知母亲答应与否,只见那优雅的身姿又往玫瑰深处去了。 “哎,听说隔壁那房子又有房客搬进去了耶。” “隔壁,哪套?” “就全是玫瑰花的那套啊。也不知道能住多久。” “别说了,小心找上你!找到新房子就赶快搬吧。” “嘘!你听!” 轰轰雷声无情响起。 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没发生什么。 等到一如既往七点半的综艺节目结束,笑得有些发抽的伍萨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了,便往厨房叫了声“妈,饭做好了吗”,也没见有人答应。 可能在楼上洗衣服吧。 伍萨从沙发上起身揉揉肚子,推开陈旧的落地木框窗这才发现外面已是大雨瓢泼,天边还不时闪耀着电光,雷声也在狰狞着怒吼,庭院里种植玫瑰花的沙质壤土也被汹涌的雨水冲刷得四处流散,像一只只向上伸展的红褐色的手。 伍萨突然有些害怕,急忙关掉窗户,肚子里的空虚感愈发明显,又往楼上叫了声,“妈!” 声音急切而悠远。 窗外。雨声还在急速敲打着这片郊外住宅区每个人的心脏。 扑通。扑通。 远处林子里有尖利的野兽声。 “沙”一声的餍足划亮惶恐。 却意外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夜好梦。 伍萨已哭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感觉到本该出差的爸爸双眼通红地出现在家里,在城区工作的哥哥也带着一脸疲惫搂紧自己。家里有穿制服的人走进走出,盖着白布长方形担架被运出院子时,哥哥的大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伍萨感到一阵麻木的痉挛,久未进食的恐慌迫使她蹲下抱住了自己,嘴里喃喃地叫着“妈……妈……妈……” “喵。”那只应该在睡觉的猫不知怎么就从阁楼上奔了下来,也许屋子里的悲伤使它也有所感觉吧。它轻轻跃起到伍萨怀里,濡湿的舌亲密的刮着伍萨的胸前衣衫,有意无意地描绘心房的形状。伍萨怜惜地抱住它,突然又痛哭起来: “妈……妈……妈……” 伍德旁观着这一幕,只是把妹妹搂得更紧。突然抬头对上猫绿莹莹的眼,心没来由的悸了一下。 猫眨了眨眼。 “有什么发现吗?”烟圈在刚处理过的庭院外淡淡扬起。 “脖子、手臂、大腿、身上有多处5-8厘米的伤痕,伤痕多啃咬齿痕。有挣扎搏斗迹象。衣服早已破烂,沾满庭院里的微酸性沙质壤土。看起来像是被野兽生生咬死,而且,”说话人指了指庭院栅栏,“那有个一米多高的破洞,有几个零星爪印,好像是豹子。” 伍德看了一眼栅栏,外边是深不可测的林子,黑夜下显得神秘的幽深。 “不过最终结果还要等法医进一步确认,提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个意外而太自责自己买了这套房子。”说话人拍拍伍德的肩,“走访邻居,也听说了那晚有人听见野兽吼声,有点奇怪的是大家都说睡得很好,还做了梦。空闲下来补下栅栏吧,也好好开导下你妹妹和老头子。” “嗯。”伍德把烟扔在地上踩了踩。 “对了,我太太安妮的抑郁症好多了,谢谢你了。” “不用。本职而已。” 还是那座有些古旧斑驳的庭院,夕阳下的孑影有些悲凉。离那场意外过了五个月,除了房子里少了女主人,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花田还是那样娇媚,绿叶衬托下生机盎然。栅栏上那处破洞也早已被严密补上,只是住宅片区的家庭大多配上了猎枪。 所有人对这件事选择了保持箴默。 少女伍萨一夜长大,操办家里的一切家务事,自然入学时期也相应延长了些时限。伍德也从一周回来一次变成频繁的两三次,每次都不着痕迹地逗妹妹和父亲笑。父亲还是那么宽慰的温和,只是常常盯着母亲的遗照呆呆地看上许久,不知已日落西山,饭之也无味。机械性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谁都知道有那么一点不同。 而这些天的电视新闻里频频播报着日食的预报短讯,从前作为忠实天文爱好者的父亲却似闻而不见。只自己私下默默地唠叨,“房子太旧,找些时间修补修补。”伍德不忍,只好提醒,“爸,院子的破洞补好很久了。” 老头总是恍然一声“哦”,过后却又开始继续絮叨着自己的修补计划,还列了一个清单,自己拾掇了些修补工具。如此几次,伍德也只好由着他。 那只猫,最近也与伍萨愈发亲昵熟悉了。不再固执地窝在阁楼角落,仿佛爱上了伍萨的胸怀,特别是能听到心跳的地方,总能惬意地小憩,缺点是白天依旧嗜睡。而且这几天还有些狂躁,“喵喵”地呜呜不停。 每当伍德的瞳一对上那双绿眸的瞬间,总会微微皱眉,这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危机感。一旦想要细看,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吧。 “哎哎,是这家么。” “好像是,我看看,”那人提了提老花眼镜,翻了翻手上破破烂烂的书,对着旁边的人点头。 那人在庭院外的栅栏口探了探头,看到一片风华正茂的玫瑰田,“没想到乔治伯爵的遗物保存得这么完好,啧啧。” “别啰嗦了”,老花眼镜径自敲了门铃,“叮咚。” 有客来。 伍德开门的时候日食的短讯还在播放,父亲却一脸呆滞地盯着遗照的方向。伍德叹气,看到收拾午餐桌的伍萨对他露出安慰的微笑。 那只猫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伍德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小。老的两鬓斑白,架着一副硕大的老花眼镜。小的跟伍德差不多年纪,只是更多给人是怯懦的感觉。 “我们是A城皇家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因为您的宅子是四百三十年前乔治伯爵的遗物,我们最近在清算遗物清单时刚刚发现,没想到保存得如此完好,我们想来向您细致地了解一下情况。当然,您的产权我们无权进行更改。”老花眼镜一溜儿说完这些,小跟班也从兜里掏出了名片,递给伍德。 “我凭什么相信你,”伍德的职业有天生的敏感,他没感受到对方的谎意,但总归保持着警惕,“那是什么,”眼尖的伍德看到了小跟班收在背后的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也没什么,”老花眼镜倒是很大方的拿过来,翻阅到“露西别墅”这一页向他讲解,“您的宅子是三百九十年前女皇伊莉莎赏赐给乔治伯爵的,他当时可是国家最受宠的将军,军功赫赫。而记载中伯爵最爱的别墅也就是这一座,他最爱的露西夫人也就住在这里,如果我没记错,那片长梗玫瑰花田底下是老根,是乔治伯爵所植。”老花眼镜隔着栅栏望向那片玫瑰花田,清风拂动嫣红。 伍德仔细看着书上的一句记载,突然眯了眯眼。 待徘徊遍野,日光倾城,吾便归来。 什么意思? “啊!” “砰!砰!” 一条无名黑影掠过日食前的晴空。 等伍德跑进去庭院里,父亲已经倒在玫瑰花丛中不省人事。他的血大片大片地蔓延到花茎上,渲染的红色有些可怖。鼻孔和口里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淤血,嘴里吃力地呓语:“豹……豹……曼……妮……” “爸!爸!你坚持下!救护车快来了!”伍德拼命用手抹去他流出的血,整个手臂一片可怖,伍萨刚也听到了声响,跑出房子就“啊”地大叫一声,才记得跑回屋子打电话。 那两个来访的研究员也吓傻了,愣着不知所措。 “豹……咳咳……豹……”父亲好像突然被自己的血卡住了喉咙,一挣扎,双眼瞪得血丝通红。 “豹!”这是父亲不瞑目前最后给伍德的字眼。 “死者,男,五十岁,诱因惊吓。尸身尚未重度腐烂,估计死亡时间在昨天十四时左右。身上外伤不明显,有滚落到遮雨棚时的缓冲擦伤两处。身体内部肾脏多处破裂,疑是死因。有十年心脏病病史。从家里三层楼上栏杆破损处踩空,死时身边有修缮工具。判定结果,意外致死。” 制服读完这一切,抬眼看了看一直在沉默着抽烟的伍德。 “又是意外,对么?” “算是。” “惊吓,摔死?” “对。” “那他最后跟我说‘豹’,喊着我母亲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 “可能只是巧合吧。毕竟他这段时间总精神恍惚,你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跑上楼去修房子你也不知道。” “够了。我去他妈的狗屁结果。” 青年狂躁地把结果一扔。 来人叹了口气,放轻脚步出了门,轻轻掩上。又招了招手,示意同僚不去打扰这对兄妹可怜的忧伤。 咦? 警车驶出庭院时,他好像看到一双绿莹莹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伍德走进房间时,伍萨已经哭累睡了。伍德坐在她的床尾,伸手想拍拍她却又缩回,毕竟自己这一身烟味连他自己都嫌弃。 “哥会一直陪着你。” 想了想,“那片玫瑰田,改天铲了,谁他妈管他什么遗产。” 少女却是奇怪地睡得安稳,一动不动。 青年叹气,“你还能睡得着,真好。” 床底下,猫的尾巴也在青年看不见的死角随着少女的呼吸频率轻轻摇动。 伍德在大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刚闭上眼,就有莫名其妙地汹涌睡意,但伍德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心底对恐惧的反抗,睁开了眼。 天花板只有昏黄温馨的吊灯。什么也没多余。 静音吊钟依旧是磁场运动的轨迹。 轻手轻脚走到伍萨的门口,稍稍拉开一丝门缝,伍萨恬静的侧脸很安宁。 呼。 伍德决定不睡了。 泡了杯咖啡,抱了笔记本坐到沙发,打开浏览器。鬼使神差在维基百科输入乔治伯爵与露西别墅。 关联词。邪物。 咖啡洒了一地。 工人们把那片玫瑰花田铲平时已是黄昏,巨大的连绵根茎被拔起,随手丢弃在裸露出的泥土上,花瓣破碎,红汁液渗向四面,像某种不甘心的生物挣扎着苟活。 伍德还是泡了杯咖啡,走出屋子,眯着眼看着这一切。 玫瑰若有若无的残香混合着咖啡浓郁,月刀早出遥远地挂在天幕。看起来这即将是个那么有诗意的夜。 伍德回头看了一眼伍萨房间,窗户敞开着,能隐约看到少女收拾行李的身影。 伍德握住咖啡杯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没事。丹等儿就来接走你。伍萨,哥哥会保护你的。 考究的定制皮鞋踏上玫瑰田残骸。 无论什么,终究不是会被夷为平地吗? 伍萨有些释然。 都过去了。 “伍德先生,这边有块石碑。” “咚咚,”有个粗嗓子有些兴奋,“空的诶,该不是什么宝藏吧。” 一片混乱的叫嚷声、钝物敲击声杂乱着。 “砰。”一阵闷响。 忽而,整个世界安静了。 “伍德?” 喵。 伍德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逼仄的石室。灰尘在零星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具有质感,伍德的眼睛适应了下这无名的黑暗,才开始认真打量所处的地方。 这个石室不过十几平方米,墙上、石头雕花的壁架上却摆挂满了各式大小的透明水晶长方体容器,容器里无一例外地浸泡着有些泛黄的液体,液体里大多漂浮着有些发白的类似酱牛肉的物质,也有些零碎的灰白的丝絮状物质。 伍德强自按捺不安,压住头上的伤口,趔趄着在石室里爬走了一圈,奇怪的强烈刺鼻味道令他几乎作呕。 女性的乳房、头发、皮肤、肝脏、肾脏、眼珠……甚至是血液、唾液、下体分泌物,都被主人细心地收纳标签起来。 伍德有些头皮发麻。 喵。 伍德抬头。 它端坐在石室最高处的一个凹陷里,远远地看到凹陷里铺满或旧或新的玫瑰花瓣。 暗红若血。 伍德不知哪来了勇气,忍着头上剧痛,硬挺着身子,叫了声: “乔治伯爵!” 绿眸微微敛了瞳孔。 果不其然。 低沉的磁性却已不再是猫声音的尖利,“伍德,你很聪明。” 猫眸里尽是赞赏。绵软的后掌微微停顿。 却又忽一跃而至另一个更宽广的石室凹陷,光线阴暗得伍德看不清有什么,等他反应过来远远看到一颗拳头大的物体往下滴着暗红的液体时,破布娃娃似的伍萨已经被扔到伍德面前,重物坠落扬起一地尘灰,惹得伍德不住咳嗽。 “可惜晚了。” 猫炫耀似的把还在跳动的小心脏放进新的液体里浸泡,猫爪灵活地像人的手指一样张开抓起器皿,眯着绿眼欣赏着这宝贵的艺术品。 伍德也看到了伍萨胸前的空洞,一时痛苦得弯下腰去。嘴唇发白地咬了许久,直至嘴唇都被咬出的血染出一丝诡异,才冒出了本就想问的字眼: “为……什……么……” 猫好像根本没听到,欣赏的绿眸闪着满意的微笑。 “你知道的!露西早就死了!”伍德双目圆瞪,突然吼了出来。 猫的眼角危险地扫了这边一眼。 绿丝丝地像条将要咬人的毒蛇。 “待徘徊遍野,日光倾城,吾便归来。你知道的,都是狗屁!露西死了就是死了!”伍德不顾一切地吼叫着,无畏地盯着猫。 “喵!”猫不知何时从高处跳下底部,在石室另一边与伍德相距不久对峙着,尖牙滴着的涎水泛着淡淡的荧光。 “我知道你从前就喜爱研究邪物,伊莉莎女皇发现后认为你不详,把你囚禁在这座宅子里。但是你很开心,因为露西陪着你,对不对?”伍德强装镇定,不着痕迹地慢慢挪向后面。 “喵。”猫没有进一步的意思。 “后来露西……死了,”伍德偷偷顺了口气,打量着那双黑暗中愈发分明的绿眸,“你很伤心,虽然我不大能理解,但是你……你这是在寻找露西,对么?” 猫后腿一弯,就地坐了下来,两只前掌微微伏曲着,有节奏地一合一展……它,它在鼓掌? “乔治……伯爵……?” “喵。”它却优雅地转了过身,细长纤美的尾巴摇曳出高贵的幅度。良久,伍德以为这沉默已是最好的永恒时,低沉缓缓道来, “伍德,你真的很聪明。” “露西……她最爱那片长梗花田了。你知道的,玫瑰又叫徘徊花,我想,她就是永远徘徊在我心里的天使。” “可是她竟也会老去,皱纹遍布,牙齿掉落,吃不下东西,不记得一切,甚至包括我。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知道,她一直有我,就够了。” “但是她居然在一个暖阳的黄昏,躺在她最爱的真丝玫瑰床褥上,走了。她好狠心。” 猫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哽咽。它好像记了太久,在意了太久,每说一句话,都想了很久。 伍德有些愈加急促的呼吸,也好像没有听到。 “而我,命定的体质,定要不生不死,孤独永久。” 仿佛过了许久,伍德感到头上的伤口剧痛愈加明显时,猫突然冒出这一句。 伍德滞住了呼吸,慢慢地才平复下来,试探着问出口: “与……这里有关?” 猫不知何时整个身子趴了下来,像个依赖母亲的孩童,有些抗拒着伍德的问题,却又还是回答了, “是。她们,某一部分,很像她。” “那……伍萨……心脏像……她?”伍德几乎咬牙才不发出呜咽。 猫已经骄傲地转过身来,骄傲的神情看不出刚刚一瞬的软弱。倨傲的歪头胡子抖了抖,“那是她的荣幸。” 不知何时,身子又轻然跃回高处的凹陷。永不低下的头颅,那是永远骄贵的乔治伯爵。 石室陷入奇怪的寂静。 猫沉思着什么,仿佛没发生过刚才的对话。 伍德趁机也摸了摸头上的伤口,有些血已经结痂了,但还有些液体不断涌出。想起刚掉进来时不知被谁的斧子砸了下,伤口狰狞着地疼,但比起今日遇到的诡异,实在不算什么。 “那……我的父母呢……”伍德的声音因为体力不支已在慢慢变得微弱,还是努力提高了声调。 猫的思考被打断,有些不悦。绿眸瞥了伍德一眼,也许自己呆了那么久也有些寂寞了,想了想,还是决定搭理一下这个有点聪明的人类: “那个女人,恩。她居然发现了徘徊花丛里的石碑,还妄想进到我的领地,”猫伸出舌头舔舔身上的毛皮,“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这儿。” “你咬死了她。”伍德的拳头几乎要捏碎了,“但丹说那是豹子。” “我本来就没说我的寄体是只猫,”伯爵有些不屑,觉得他有些愚蠢,“不过你无知也很正常,毕竟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来自东方的神物了。” 伯爵扯出了一个有些荒诞的笑。因为是在猫脸上,显得奇怪无比。 “你是梦貘,我读大学的时候在书上见过。” “形似熊而黄黑色,吼声如豹,食噩梦。” “我虽然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让这种东方的上古福兽成为你的禁脔,甘愿被猫的外表所掩盖,不仅食噩梦,亦伤人。” 伍德的声音很平静。 伯爵被点明身份也不恼,耷拉的眼皮有了那么一点乐趣竖了起来,饶有兴趣得扬扬胡子,也没注意到伍德的手伸进了怀里。 “那男人呢?” “沙!”伯爵也不忌讳他发出豹子般的吼叫,抖了抖全身的毛发,才慢条斯理说道:“他倒是挺蠢的。邻近日光倾城日,我的能量毕竟比较充沛,就在树上不小心现了原形,怎知他不小心撞见,竟吓到自个儿摔死了,真是够愚蠢的。”伯爵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个天大的笑话,带着猫的尖利声“唧唧”地笑起来。 “那,我呢?” 伍德突然抬头,双眼直视那双深不可测的绿眸,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一个怀表,有节奏的摇摆着。 “一,二,三……” “无论你来自何方……请信任我……安心地入眠吧……” 伯爵。闭眼了。真的,闭眼了。 伍德忽然松了一口气。精神力也开始因为受伤的积累而极大地虚脱。 A城最优秀的心理师伍德的最伟大的一次清醒催眠,可惜只有他自己见到了。 伍德在因失血过多晕死的最后一刻有些可惜,但又有些释然。 父亲,母亲,妹妹。 我来了。 “你觉得你爱她么。” “当然。” “有多爱。” “我可以为了她,拥有所必要拥有的一切。” 伯爵醒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短的梦。他记得自己跪在伊莉莎女皇的宝座前,那么虔诚地陈述对露西的爱。可伊莉莎只是笑着,“乔治,你的命运就注定你是个怪胎,你是开天辟地的将军,但是露西终将离你而去。” 伯爵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跃下高台,躺在石室底部的尸体早已冰冷。伯爵有些嫌恶,自己今天居然跟一句尸体说了那么多话。 没关系,伯爵又安慰自己。再多收集些东西就好了。还差什么呢,好好想想,腋毛、鼻涕、眼泪……哎还有好多呢。 伯爵边想着边踱出了石室。得让外面那群充满汗臭的匹夫醒来,还有那个想要抢走他的心脏的制服男人,可不能耽误了下一个房客。 伯爵忽而又有些困了。每次日光倾城后的副作用总这样。 熟悉的阁楼里,伯爵又蜷缩了身子,呼呼大睡起来。 又是一年黄昏时。 新的房客从B城搬了过来。这次是一对青年夫妇,俊男美女,十分养眼。 女主人也不例外地发现了缩在阁楼里的伯爵,只是她生性对猫皮肤过敏,全身长满红疹子,男主人便体贴地把伯爵随着搬家的杂物塞到了塑胶袋里,扔进了住宅片区的垃圾车。 伯爵丝毫没有察觉,只觉得空气的味道有些难闻,也愈发窒息。终于随着垃圾车的颠簸,伯爵挣扎着喘气也喘不过来了,头一歪,静悄悄的躺在垃圾袋里,再无任何动静。 同时,那幢著名的露西别墅,轰然倒塌。 “嘿,乔治,我把这徘徊花瓣采摘晾干,给你做花酱抹在吐司面包上好不好?” “好啊,我来帮你。不然你又从黄昏一直忙到晚上了。” 披着猫皮的梦貘,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在花田中继续安睡。 赞 (散文编辑:可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