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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

时间:2016-08-03 19:29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yg点击:
        
  林强满脸涨得通红,太阳穴的青筋暴突,他被气得嘴唇发紫,牙齿咬得格格响,瘦削的脸扭曲得厉害。他动了动嘴唇,咽下一口唾液,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似乎要从干瘪的脖子中滚出。他始终没有出声,瞥了一眼正在唠叨的妻子,转身进了书房。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本子,随便翻开一页,用力在纸背上涂划。
  
  书房里没有开灯,也没有拉开帘子,很暗。纸背上的图案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想要破纸而出。强神气沮丧地坐下,转椅在屁股下吱呀吱呀的乱叫,像在痛苦的呻吟。强心烦,起身,搡了几下椅子,踢了几脚滑轮。再次坐下,那椅子似乎通了人性,响声比刚才柔和了许多。
  
  “母夜叉!”强在心里嘀咕着。
  
  “你日妈像不像个男人?遇到事情就逃避,我看你这一辈子哪门逃得完?!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妻子在客厅里数落着,就像在咒骂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她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气愤,最后竟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凉,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强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像一颗熟透的西瓜,只需外力轻轻一碰就会爆裂。
  
  “你到底有完没完?!”强冲着妻子歇斯底里地叫喊。他感觉有无数只荧光虫在眼前晃动,旋得他眩晕,窒息。他打开门,“呯”地关上,向楼下冲去。凌乱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声控灯次第亮起,泛黄的灯光照着他瘦削的身体,在楼道里投下长长的身影,他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奔跑,顷刻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跑出了校门,在围墙边一块突出的地基石上坐下。围墙下面是四五米高的岩坡,岩坡下面是宽阔的嘉陵江。他背靠着冰凉的红砖围墙,望着脚下死寂般的江水,一股温热的体液从眼底涌出,夹杂着心底的痛。
  
  许久,他停止了抽泣。徐徐的河风吹凉了心底的温热,也风干了脸郏的泪痕。他揉了揉酸痒的眼,深深地叹口气,无助地四处望望。冷漠的星星、苍凉的夜色、冰冷的围墙、静寂的江水,除了孤独就剩寂寞。他倦缩着身子,梭下岩坡,去到河边,俯身,掬起一抔江水,洒在脸上,水滴落下,浸湿了衣物,他没有在意,继续俯身、掬水、撒水......突然,他楞楞地停住,抬起酸软的左手,捋了捋额前凌乱湿透的头发。他先顺了顺右侧,再叉开手指梳了梳左侧,头发竟奇迹般地顺溜了,是他平时喜欢的偏分——三七开。在河水刺激下,他清醒了许多。往事也像冲破栅栏的马匹,奔腾着、呼啸着拥进脑海。
  
  强至今都难以置信,仅仅一年时间,身边的人或事竟发生着扑朔迷离的变化,令他不寒而栗。
  
  强的老家位于县城东北方向,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绕水的偏远小村子,距县城有五十好几里。村里交通、信息闭塞,与外界的联系少,几十年来,村里人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村民们勤劳朴实,村子里倒也祥和清净。
  
  去年,也是在秋高气爽的九月,贫穷落后的小山村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刚开始,有人说强被调进了县政府,天天和县大老爷在一起。再后来,强的故事家喻户晓,并被涂上了神秘的色彩。村民们奔走相告,庆幸村子里飞出了金凤凰。
  
  王二麻子住村子东头,他这人好逸恶劳,很是遭人嫌弃,但他消息灵通,天上晓得一半地下事全知,常为村民们带来一些天花乱坠的八卦,在消息闭塞的村子里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这天上午,村里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趁着村主任还未到来的间隙,他又扯开嗓子,开始向村民们吹嘘关于强的最新版本的故事
  
  “强是一个作家!邻村在县城教书的李二狗告诉我的,他还读过强写的文章!”
  
  王二麻子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翘起来了二郎腿,扫视了一下周围听他说道的村民。抑扬顿挫地接着说:“后来听说一个领导相中了他,把他调到县衙里,作了县大爷的跟班!”
  
  村主任来了,望了望嘴角沾满唾沫的王二麻子。
  
  “主任!您老来了!”王二麻子打住话题,满脸堆笑地盯着主任。没曾想,主任舒展开了古铜色的猪肝脸,也凑了前去,冲着王二麻子笑笑:“开会还有几分钟,你接着说!”
  
  “强跟着县大爷可神气了,上次我在电视上还看见过!县大爷在讲,他飞快地记。”
  
  强的父亲也来了,大家齐刷刷地望着他,脸上充满了羡慕。王二麻子迅速起身,几步跨到他身边,点头哈腰地说:“听说您的儿子当官了,快给大伙讲讲!”强的父亲嗒吧着烟卷,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靠后一排的长凳边,坐下。
  
  村民代表大会后,村里人对强的父亲多了些友善,时不时还有村民走进他家破烂的房屋,和他唠会嗑。强的父亲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王二麻子又来了,冲着强的父亲吆喝:“我说老表,你这房子可是风水宝地呀!你看村里有多少楼房、砖房,就你家出了一个当官的。你这房子可千万别动!免得破了风水!”强的父亲咳了一声嗽,从竹筒烟竿里取出烟卷,用手揉揉、塞上、旋紧。他咧嘴笑笑,露出被烟熏得黢黑的牙齿,古铜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露出肉色的纹底,像绽放的玫瑰。他急忙招呼王二麻子屋里就坐。
  
  一日,雨后初晴,强正忙着敲击着键盘。“咚——咚——咚!”有人敲门,很轻,但防盗门发出的金属声还是悠悠地传进强的耳朵。强习惯性起身,开门。“爸爸,您怎么来了?”强一脸惊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爸则怵在门口,耷拉着头,像个做了错事准备接受老师批评的孩子。强拉他爸进屋,老人家按了按松软的沙发,小心翼翼地坐下。“村主任陪我来的,他在院外等我,叫你想想办法,帮村里要点钱把村头的泥坯路硬化了。”不等强问,他爸一口气说明了来意。
  
  强曾经告诉过他爸,有事到县城家里说,别上办公室。强打量着眼前的老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裤腿口部束紧扎在袜子里,袜子上面还沾着湿的泥土,皮鞋用水擦过,残留着水痕。这皮鞋是强去年回家给他买的,老人舍不得穿,一直珍藏在鞋盒中。
  
  “爸,修路的事情,我不能违反国家规定,村上先要请示乡上,乡上打报告到交通局,交通局再根据规划审批,或者是村民自己筹资……”
  
  望着一脸茫然的父亲,强没有再说什么。老人也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比来时走得干脆,带着一丝欣慰!听说父亲回到村里,比以前沉默寡言,强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前一阵子,强的父亲感受到了村里人的变化。以前村里人见了他,老远打着招呼,或是停下手中的活摆谈几句。现在,只要他一出现,人们的谈话便嘎然而止,并且总是借着理由避开他,就像躲着瘟神。强的父亲心中纳闷,但又不好向人问起。
  
  村里的王二麻子在田硬上转悠,嘴里哼着小曲。强的父亲急忙迎上前去,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小心翼翼撕开烟盒上的包装纸,翻开烟盖,抽出一支,递上。王二麻子斜了一眼,立刻眼冒金光:“妈耶!中华烟,我的乖乖!是你儿子受贿的吧?”强的父亲没有回答,忙着打火,点上。王二麻子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两股白烟迅即从鼻孔中悠悠冒出。他一气吸了好几口,狠不得把烟屁股都吸进肚里,一副陶醉的模样,全然忘了一旁满脸堆笑不知所措的强的父亲。王二麻子手中的烟还没抽完,强的父亲又递上一支,王二麻子把烟放进上衣兜里,扭过头问:“什么事?快说!”
  
  “村里人好像对我有意见?”
  
  “你儿子当了官,不为村里做好事也就罢了,可别给村里抹黑!”
  
  “怎么会给村里抹黑呢?他不是那种人!”强的父亲有些激动。
  
  “这次他有没有问题,就要看你家的风水好不好了?”
  
  “老表,你能不能直接了当地说清楚?”
  
  “我这么给你说,这次市上的贿选案,好多大领导都进去了,你儿子是县大爷身边的红人,怕是脱不了干系!”
  
  王二麻子阴阳怪气地说完,叼起手中的香烟,哼着小曲,走了。
  
  强的父亲如一尊雕像,保持着刚才递烟的姿势,楞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强刚打开办公室,他的父亲就来了。还是上次的那身穿着,胡子没有刮,显得比上次苍老。老人家头发挂着汗珠,头顶冒着热气。
  
  “爸,你怎么来了?”
  
  老人家直直地盯着儿子,像是不认识似的。
  
  “爸,你怎么了?”强提高嗓门问。
  
  “没事——没事——来看看。”老人家唯唯诺诺地应道:“就是来看看,没事,没事!”
  
  老人恋恋不舍地走了,一步三回头,弄得强内心一阵酸楚。
  
  听说强的父亲回到村里,很少出门,天天抱着电视看新闻,他比以前更少言寡语了。
  
  最近,县里爆出一条新闻。一位局长辞职了,辞得很坚决、很果断,县委大院一片哗然。强却并不感到意外。
  
  在外界看来,县委大院就是权力的象征,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能进县委大院工作,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强却认为,县委大院就好比一个笼子,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里面的生活很无赖。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强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夜空发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辽阔的天空无忧无虑地飞翔。
  
  “强辞职了!”王二麻子一声叹息,“好多人削尖脑袋想进去,他却要出来!”村民们睁大惊谔的眼。
  
  王二麻子找到强的父亲:“老哥子,你儿子辞职了,你知道不?”
  
  “好好的工作,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呢?”
  
  “你是不是动了你家的祖坟?破了风水?”
  
  “你儿子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不等强的父亲回答,王二麻子一连抛出好几个问题。强的父亲一头雾水,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半晌,大概是回过神来,他古铜色的脸扭曲得厉害,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颤动。他默默地进屋,没有搭理还在继续哆嗦的王二麻子。
  
  强的父亲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过了好些日子,村民们才发现他的身影,那身影更加孱弱。
  
  这次,他没有去找儿子。
  
  强辞职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不出几日功夫,便传遍了十里八村。平时很少往来的表叔、表婶、表哥、表姐纷纷行动了,他们去到强的家中,希望说服强能继续留在县委大院工作。看到强“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强和妻子,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在昏暗的灯光下,妻子的脸憋得通红。客人前脚刚跨出房门,她便咬牙切齿地指着强:“你把职一辞,你倒解脱了,你考虑过我?考虑过孩子?考虑过这个家吗?”强不应。她双手叉腰,摆开架势:“你这一辞倒安逸,房贷怎么办?车贷怎么办?孩子将来的培养怎么办?”强坐在沙发上,低垂着头,牙齿紧咬着下唇,双手使劲地搓着。妻子喋喋不休地说道,迅速演变成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强实在是难以忍受,便出现了文中开头的一幕。
  
  深夜,妻子找到了强。强已安静地睡去。凄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宁静、安祥。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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