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与生命

　　在七十年代的某个冬天，一个寒冷的的清晨，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一切都冷到了冰点，仿佛连空气也冻住了。人们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尽量享受着，延长着这漫漫冬夜。

　　大约七点，天才刚刚亮，大杂院西北角的公共厕所里，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喊声：“救命啊！不好了，有人在厕所里上吊了。死人了！”那瘆人的叫声，立刻化开了冻住的空气，在大杂院里传开了。

　　人们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地从各自屋里出来，爭先恐后地涌向厕所。只见女厕所早已被先到者堵得水泄不通。

　　“是谁呀？唉呀！是王大妈！”

　　半小时后，王大妈被众人从厕所的屋梁上解下来，放到院子里一块门板上。

　　五十多岁的王大伯在看见老伴的尸体后立即倒地，昏过去了。众人张罗着要送他去医院，折腾了一会儿，他又醒过来了。他的两个血气方刚的儿子，一个操起一把菜刀，瞪着血红的双眼，要冲出去找人拼命。口中狂喊：“姓李的不是东西，我要杀了他，一命抵一命！”另一个死拉住哥哥。小女儿哭喊着，不知是先管爸爸还是先管妈妈。王家大乱了。

　　邻居们面面相噓，百思不得其解：这开朗能干的王大妈怎么就自杀了呢？

　　有自认为聪明的人立刻想到:是不是与那个小李有关。

　　故事回到了一年前。

　　王家来了一个小伙子小李，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是市屠宰场的杀猪工。

他仗着自己有一份固定工作，在那个知识青年大下农村的年代可了不得，到处寻花问柳。不知是谁拉的线，他被介绍给王家大女儿王美。王家老两口开始不喜欢这个人，王美更是嫌他难看，但如果王美嫁他就能留在城市，不下农村了。于是王家接纳他了。

　　小李隔三差五地来王家，当然不会空手：不是猪肉就是猪蹄。在那个什么都要凭票的年代，一家一个月能吃上一斤肉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王大妈是个特爱面子的人。从此常在院子里向邻居们炫耀：他家猪肉都吃得要吐了。说得邻居们羡慕得直嚥口水。大家也渐渐习惯两个年轻人出双入对，都等着吃王家的喜酒。

　　半年前，王美的肚子好像不那么平，有点像鼓起来，总在院子里边洗衣边唱歌的她，不唱了。平时最爱指责谁谁乱搞男女关系的王大妈，前一段时间天天向邻居说女儿就要结婚了，现在也少有地沉默了。而小李来得日渐稀少。邻居们常常听到王大妈在家里骂女儿：“你太不爭气了，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女儿一边哭泣一边分辩：“他说了一定会娶我的，只要一结婚我的户口就可以留城了。那天他还咬破了手指，写了血书的。只是现在他钱不够，要再等几个月。”大家都为王美找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高兴。

　　前两个多月，再也看不到小李来了，王大妈自圆其说地告诉大家：小李回湘西老家为结婚作准备去了。但邻居们明显地感到：王大妈一天比一天消瘦，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

　　终于，王美也不见了，王大妈说跟小李到湘西去了。本来这也很正常，大家都相信。可王大妈反常地天天见人就说女儿到湘西去了，女儿到湘西去了。于是有人想：她女儿是真的到湘西去了吗？

　　前三天，王美仍然不见人影，而王大妈却天天到医院去送饭，有好事邻居问她给谁送饭，王大妈竟然神色慌乱，支支吾吾，如同偷东西被人当堂捉拿一般，半天才口是心非地回答，说是有乡亲生病住院，无人照顾要送饭。大家疑惑地盯住她，有人似信非信，有人却说：“王大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肯定不会说谎，神色不对准是照顾病人太上心，累的。”于是大家心安理得地散开了。

　　万万没有人想到的是：今天王大妈竟然一命呜呼了。

　　正在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从院子大门进来一个人。所有邻居一齐把头转向大门：王美，只见她怀抱着一个婴儿，一步一步走进来。大家满脸疑惑：这个婴儿是她的吗？不对呀，她还没结婚呀！有人暗自欣喜着，有好戏看了；有人叹息着，唉，作孽呀！

　　王美一见到院中门板上的妈妈，立即脸色大变，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妈妈面前。有人急忙接过她手中的孩子。只见她撕心裂肺地哭道：“妈妈呀！是我害了你呀！

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呀，要死也是我去死，你不该想不开啊！......小李骗了我，是他该死，不是你呀！”

　　看到这么悲惨的场面，邻居们无不跟着难过起来，有人也流下了眼泪，有人拉着她小妹的手，想问个究竟。

　　小妹一边哭，一边说；“那个李哥哥一直说要和我姐结婚，等到要生孩子了也没见他来。到处都找不到小李了。后来妈妈没办法，只好陪姐到医院生孩子。”

　　那边王美依然在痛哭流涕：“我的娘啊，女儿不孝，给你丢了这么大的脸。......昨天我生完孩子回到病房，你一天都心神不宁地在各个病房走来走去，我知道你没脸把这个女孩带回家，你想送给别人，可人家一看是女孩，都不要。......我想自己带，你骂得我好凶，口口声声说我让你没脸活了。......妈妈娘啊，我不知道你这么爱面子，我要知道这个，我送女儿到孤儿院也不会把她带回家啊。娘啊娘，你不该自己去死啊，你死了我就罪孽深重了。......妈啊，你昨天半夜要回家，对我千叮嘱万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爸，照顾好弟妹。我太傻了。没听出来你的意思。.....临走前，你抱着我女儿，亲了又亲，满脸泪水。我以为你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女，可我没想到你是在给我临别嘱咐啊，是在与我们告别啊。......”哭着，哭着，产后本来就体力不支的她，气急攻心，昏倒在她母亲面前。

　　三天后，王大妈下葬了。那个小私生女也被送到孤儿院去了。大杂院里，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可是，院子却再无往日的宁静。

　　邻居们在茶余饭后，总是议论一个问题：到底是面子大于生命，还是生命大于面子？

　　有人认为是面子大于生命，像王家，女儿未婚生下私生女，丢的不只是她本人的脸，王家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王大妈以死明志，保住了面子。死得其所，死有所值。

　　另一些人不同意这个观点：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面子只是人的虚荣心，没面子也不能没生命，王大妈死得不值。大家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先生，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