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剧的起源》一书中，尼采以重点章节论述了文学和音乐，在他同时论及文学和音乐的时候，又特别提到了日神和酒神，也就是提到了古希腊艺术，那是英雄史诗和神话时代的艺术。通过论述，尼采为我们解释了造形艺术和音乐艺术共同的现实根基，也解释了它们各自不同的走向。
　　关于日神艺术和酒神艺术，尼采的思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以诗歌和雕塑为代表的造型艺术。
　　造型艺术最早起源于人的太阳崇拜，神灵崇拜和自我崇拜，有了太阳的光和热，才有了万物的形体，当然，这样的说法是违背于认识的一般规律的，从感性的角度说，有光才能看见，无光自然不见，人对万物的形体、色彩诸因素才能够认识和表述，太阳和太阳光赋予人的视觉功能让人对宇宙对世界的感知有了物质和对象的前提。人受太阳本体精神的启发，开始注意事物外在特征的美丽和谐。宇宙物质运动的规律告诉我们，太阳的热能可以使事物成型、定型，最终有型，太阳光可以让人通过视觉器官感受这些“型”或者“形”的存在。毋庸置疑，日神艺术的根基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这种色彩正好代表了美的本质，比如愉悦功能，比如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等等。统领造型艺术的日神使人在精神和现实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在人和现实之间，不存在直接的、自然的美和自然的艺术，人总是带着美的精神和情感的前提对现实事物进行改造和修饰，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臆造，除了《理想国》、《桃花源记》之外，这一类例子数不胜数。
　　显而易见，造型艺术或称日神艺术也并非空穴来风，它有意强调的造型过程中的“造”的环节就有一个现实的根基，这个根基就是未经改造未经修饰的现实世界，那么，未经改造和未经修饰的现实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人为什么要对现实世界进行改造和修饰呢？答案很简单，原生的，自然的现实世界不具备或者不完全具备美的条件和特征，说白了，原生态的现实是不完美的甚而至于是丑恶的，在丑恶的、猥琐的现实中，人不能充分地张扬自己的个性、表达自己的愿望、建立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自己的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人必须对它进行改造和修饰，必须重建和重塑一个合乎美的要求或特征的世界体系，它将是一个体现美的本质的“虚拟现实”。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文学、雕塑这些造型艺术。
　　在整个过程中，原生态的现实是“客位”的，艺术家是“主位”的，承认，接受和尊重人的主体功能是人文精神的源流或滥觞，人首先承认自己有能力完成对现实世界的“虚拟造型”。这时候，人的能力、人的智慧、人的精神被发现是宇宙间一种无比巨大的能量集合体，是一笔无比丰饶的资源，人发现了自己的精神意志的神性特征，并对自己赋予更为强大的神性，从最初的惊讶，至于痴迷，最后至于癫狂。人们发现，自己就是神，神性就在自己身上，因此，古典艺术所塑造的英雄和神的形象完完全全就是人的形象，我们说，在人的精神进步的过程中，这些现象的出现极其正常，因为人的想象已经走到了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未知的无底深渊，在这样一个关于人的想象的极端的边际，人性和神性完全重合，人性得到了极大限度的扩张和肯定，人性的力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人的精神与神的精神和宗教精神平起平坐，人类终于迎来了造型艺术的黄金时代。这就是尼采所提倡的审美的人生态度。
　　人的理性第一次远远地超越了感性并第一次达到了鼎盛时期。高处不胜寒。在人性和神性对视的瞬间，人的思想和精神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和凝滞。在那一刻，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主观又客观的事实摆在了人的面前：人是什么？人的本体精神是什么？人可以虚拟本体之外的客体，能不能虚拟本体自身呢？回答是肯定的。
　　顺着肯定的思路来推论，人对自身及其精神、情感如何虚拟？如果能够虚拟，能虚拟到什么程度？人对客观现实进行的改造、修饰这一系列虚拟活动的结果是一切表现为人性，一切服从于人性，一切服务于人性，那么，人性最终可能表现为什么？服从于什么？服务于什么？如果答案是神或者神性，那么，人就这样轻率随意地不负责任地丢失了自己；如果答案不是神或者神性，又应该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在两千多年之间没有答案。这一次，人对自己本性的反思和关注不是走到了跨一步而堕入万丈深渊的境地，而是已经坠入了一个“黑洞”。德尔菲的著名箴言“认识你自己”由于首先是人类自身最难解决的问题，然后才成为人类自己永远要面对的现实和永远要完成的任务。这句箴言还告诉我们：“对你来说最内在的东西，是任何外在于你的东西所无法教给你的。因此，停止在世界之中寻找居于你的深处之真理。”（《巫师苏格拉底》，作者：尼古拉•格里马尔迪）
　　无论是西方的宗教与神话还是东方的宗教和神话，神造人的说法是被公认的，从客观上说，人，作为一种存在和对象，完全可以被制造。但是，当我们面对以上反思的时候，在“黑洞”中挣扎的不仅仅是人的本体和人性，还有人所创造的造型艺术。人不能超越人性，也就不能超越人的基本形象，不能超越人世，也就不能超越人世的一般规律。不论宗教还是艺术最终都意外地阻滞于人或者人性本身，人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能解决那么多的问题，尤其是关于自身的问题，这便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的痛苦和不幸的根源，而这种根源的本质，是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忽然改换了角色，成了被认识的对象，特别是人的精神情感也成了被认识的对象，发现这一伟大现象的人也不止一个，除了尼采，我们会想到苏格拉底，也会想到弗洛伊德。为了更加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可以从现代天文学，现代伦理学，人类学那里找到极其有用的也是极其有趣的例证。关于“UFO”的传闻在世界上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由于没有捕获实体，也没有取得实证，全人类关于“UFO”的研究也就极具戏剧性地处在“造型艺术”的幼稚阶段。百年时间转瞬即逝，关于“外星人”或者“域外生命”的描述过程和描述结果正好应征了以上观点：无论科学家和艺术家们的想象力多么强大，想象多么丰富，他们殚思竭虑绞尽脑汁虚拟出来的“外星人”和“域外生命”无一不具备了人的形象的基本特征，即使有变化，也只是比例尺寸和结构方式方面的想象化结果，而这些变化所依据的科学原则也是关于未来科学研究的想象化结论，如果说它们都是假的，何以见得？如果说它们都是真的，又何以见得？同样的道理，人对世界的反思和虚拟不能超越世界给予我们的现成的模式和既有的规律，人对自己的反思和虚拟同样不能超越自身，这同系统内力最终因为相互平衡抵消而不能改变系统的运动状态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类认识能力和认识范围上的无法逾越的“黑洞”。
　　至此，我们不妨做一次假想——也许我们的假想其实最终并不是假想而是必将发生的事实——假如没有太阳，又假如宇宙生命在进化过程中可以不依赖太阳提供的能量而继续生存和发展，那么，以日神为引领的造型艺术必将消亡；如果太阳寂灭之后，人类还存在，人类还有艺术活动，那么，那时候人类的艺术将会是什么样的艺术呢？现代天文学告诉我们，五十亿年之后，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假定人类在此之前有能力迁居其它星球但同样没有阳光，造型艺术还会存在吗？人的视觉退化甚至完全消失之后，是否要依赖听觉、嗅觉和触觉来创造艺术呢？或者干脆完完全全地让位于属于准抽象艺术的音乐艺术呢？
　　一言以蔽之，日神艺术是以光线为主要媒介以视觉为主要手段来表达人的思想情感的艺术种类，与它完全不同的就是酒神统领的以音乐为代表的抽象艺术或者准抽象艺术。
　　二，以音乐为代表的抽象艺术。
　　音乐，并不是纯粹的抽象艺术，它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形象艺术，音乐里包含着丰富可感的具体形象和高度概括的一般形象，这是人所共知的，我们之所以又说音乐是抽象艺术，是相对而言，是站在尼采的立场和处在尼采的时代，以区别于日神艺术的完全的形象化，出于叙述的方便，我们权且称之为抽象艺术。
　　音乐不仅有形象，而且清晰可感活泼鲜明，比如礼仪音乐中的《哀乐》，用原速演奏，乐曲就透露着悲怆的情绪，如果改为进行曲速度来演奏，音乐的情绪就完完全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严格说来，相对于尼采所说的造型艺术而言，音乐艺术当属于“非造型艺术”，“非造型艺术”却不一定是抽象艺术。为了便于对照说明，我们仍将其说成是抽象艺术，如有疏漏和偏颇，愿意商榷。
　　相比较日神引领的造型艺术，尼采提出了与之相对的酒神引领的“非造型艺术”，并且，在阐述这个问题的时候，尼采倾注了更大的热情和更多的笔墨，也表现了更为丰富更为完整更加系统的思想。在日神的艺术里，主体和客体界限分明，主体是支配者和主导者，主体为了实现自己合功利的目的，便创造了日神艺术，让人有活在俗世的愿望和信心。日神一旦冲动，他就把眼前的世界整个变了样子。尼采认为，酒神不能这样想，也不能这样做。相比于日神的做法，酒神要反其道而行之，酒神不但不改造不修饰这个世界，他反而要揭露世界的丑恶和污浊，要揭示人的生命的痛苦和不幸，他要让生命感受到与生俱来的痛苦并认识这些痛苦。显然，酒神对生命和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已经游走着耶稣教和佛教的影子（相关甚多，此不赘述）。按照尼采的思想，在酒神的世界里，人无需对世界和人生进行改造和修饰，而只需接受世间的痛苦，并让自己融进这些痛苦，最后还原成构成这个世界的因子。不难看出，在酒神那里，人生和生命是何等的悲苦无助，是何等的压抑，未来又是何等的一片漆黑，这种景况的冷酷无法和佛教的温暖与安详相比，他们的人生态度绝没有基督教徒们那样对未来怀有殷切的希望，它们的愿望中有一个伊甸园，已经足够了，用今天的观点评价，酒神的思想无疑是反人类的反宗教的。
　　问题又出来了，既然人生和世界是这样的了无生气毫无希望，为什么又要用音乐艺术来做这种不幸结局的陪葬呢？尼采认为，酒神冲动果断地揭去了日神冲动后罩在生命和世界上的美丽的面纱，让人生世界的丑陋悲苦毕露无遗，酒神冲动要颠覆日神冲动，在对待人生和世界的立场问题上，酒神和日神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他们彼此把对方都看成叛逆，并且，酒神要强迫日神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日神那里，生命是公平的，生命都有让生命活得更好的想法和理由，有共同的责任和权利，生命和世界都是连续不断的；在酒神那里，生命是中断的，世界是死寂的。在日神那里，生命是自律的，世界是秩序的；在酒神那里，生命是被动的，世界是混乱的。在日神那里，生命是悲壮的，是叙述性的；在酒神那里，生命是凄凉的，是抒情性的。叙述性的重在讲述和阐释，抒情性的重在倾诉和概括，欲更好地讲述和阐释，其方法与手段则莫过于造型艺术。造型艺术和对象之间的关系是间接的，是模拟的，以音乐艺术为代表的酒神艺术体系中，人和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直接的，实时的，同步的，是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音乐本身就是人生和生命痛苦的最直接的表达，这种表达式是无遮无拦的，如果日神艺术将现实与人生进行了合功利目的的改造和修饰，那么，酒神艺术则要从痛苦不幸的人生和现实之中直接找到可靠的出路，让不幸的灵魂走出炼狱，让孤寂的凤凰奔赴烈火，这就是和尼采自己的审美的人生态度相对应的悲剧的人生观。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神话时代造就了英雄时代，英雄时代造就了史诗时代，史诗时代造就了造型艺术的同时，也造就了音乐艺术，日神代表了形象，酒神代表了精神，酒神艺术的崛起和发达暴露了日神艺术掩饰起来的现实的根基，日神艺术作假，酒神艺术求真。
　　这里面关联着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酒。
　　日神把世界变得公平而一统，酒神把世界变得黑暗而分裂。在日神创造的有形世界里，生命显得内敛而冷静，在酒神创造的无形世界里，生命变得躁动而热烈。酒神世界的形成需要更高更活跃的能量，酒，正好是最合适的媒介，酒精令人的神经兴奋精神亢奋并让人进入到一种迷狂状态之中，人就以为那种奇异的亢奋和异常的兴奋就是自己身上的神性，这种神力寓藏于酒中，一旦进入人体内外交和，经过神性的激发而神性公然显现，于是，酒，一度成了人类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之中的圣物而令人敬畏。酒神的冲动打破了日神的冲动建造的公平，酒神冲动揭示了日神冲动掩盖了的生命和世界的本质，反叛的力量由酒来提供，反叛的思想因为酒的支持和拥护而日益普及，酒神冲动比日神冲动付出了更为昂贵的代价，主要是精神和情感方面的代价，而收效只是还人生与世界以本来面目。没有酒神，就没有酒，没有酒，也就没有酒醉之后的迷狂，没有迷狂就没有反叛，反叛和还原是酒神艺术的本质。
　　再看两位艺术之神的“道具”和“法器”。
　　日神的“道具”和“法器”是阳光，酒神的“道具”和“法器”当然是酒，阳光和酒，本没有本质的、必然的、直接的联系，也没有重大的冲突，但一经同时摆放在艺术问题的讨论中，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很复杂，他们之间的差异就很明显。阳光是付出的，是赠与的，它符合合功利主义的原则和目的，酒是独享的，是索取的，是占有的，它不符合合功利主义思想与原理。因此，诗学，文学，以及雕塑艺术的发展成果相比较于音乐艺术的发展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更喜欢接受日神艺术，从另一个侧面也证明了人性的脆弱和求善求美的倾向。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是古代还是现代，造型艺术广为人所接受，音乐艺术则正好相反。必须说明的一点是，世界各国各民族的民间音乐（包括各种山歌小调）应当属于民间说唱文学或者民间口头文学的范畴而不属于这个意义上的音乐，这里所说的音乐以及音乐艺术，是尼采时代以及具有尼采时代特色的作为表达戏剧（特别是悲剧）主题情绪的音乐，它们是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离开悲剧时代的戏剧色彩而独立存在（现当代的流行音乐另当别论，此不赘）。
　　我们终于发现，日神艺术是唯美的，是哲学的，而酒神艺术是唯丑的，是宗教的。
　　补记：酷暑炎夏，本当于家中纳凉养息，唯性好读书，虽岁月跋扈而不能移改。置书各处，床前案头无一不具。或初读，或复读，凡有心得，必生快意，尝成言千万以自悦，可否悦人，则未可知也。今将此砖抛出，炎炎夏日，或有赠玉者，则某三生之大幸也哉，某将感激且涕零矣！
　　2011-7-24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