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就想写年轮的科学诗，后来悟出真要写年轮，还是以散文合适，何况年轮本身就是散文化的。
　　花衣燕呢喃的春天，树木分裂的细胞不但大,还壁薄，颜色鲜嫩，木质相对松疏；大雁回归蓝天成行时秋凉,这时的细胞，生长缓慢下来，体变小色变深，木质已变得紧密。岁月递嬗，如此有规律的松紧相间、一圈圈扩增的树木细胞，同心轮纹构成的树木横断面，我认为就是年轮的定义，有些散文化的定义。
　　年轮啊，你隐藏在树杆里，是人类扩大的指纹，是生命膨胀的圆柱体，是生长发展的一圈圈秩序，是有韵无声的规律美，透露着自然力的神秘、伟大和创造！
　　年轮无论如何无法像脱衣裳一样脱去岁月的烙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烙入你的身，美得居然如此水乳交融。即便习惯刀斧的木匠，也会着力葆留你的美。你何时不在让人好奇呢？
　　亚里士多德就讨论过你。达•芬奇也观察过你钟情过你，很早就认定你是一年一圈。连大文人胡适《论短篇小说》，也顺便说，懂得植物学的人只要看看树的横截面，手指数一数年轮，就晓得树的年纪。
　　渭水的风啸，王维的诗韵，桃花源的牧歌，清明上河图的喧闹，庐山上飘洒江天的热雨，刀光剑影，风花雪月，还有工业革命以来恶化的生态……都被你悄然刻录。
　　读伦勃朗和鲁本斯的橡木油画，你可推断出作画的年月。思想家和文艺家，尤能体味你的美，而且赋予你五彩纷呈的艺术意义。
　　诗人余光中既感悟雅致地诗写《我的年轮》，在散文《山盟》里亦一任凭你抒发沧桑：“堂上庞然供立，比一面巨鼓还要硕大的，是一截红桧木的横剖面。直径宽于一只大鹰的翼展，堂堂的木面竖在那里，比人还高。树中高贵的族长，它生于宋神宗熙宁十年，也就是西元1777年。中华民国元年，也就是明治45年，日本人采伐它，千里迢迢，运去东京修造神社。想行刑的那一天，须髯临风，倾天柱，倒地根，这长老长啸仆地的时候，已有835岁的高龄。一个生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成为中国历史的证人。”余诗人伸出手，抚摸那伟大的横断面，“指尖溯帝王的朝代而入，止于八百多个同心圆之心……那时苏轼正是壮年，宋朝的文化正盛开……美丽的年轮轮回着太阳的光圈，一圈一圈向外推开，推向元，推向明，推向清。这些黄褐色的曲线，不是年轮，是中国脸上的皱纹”。
　　的确，是你使存在却不可触摸的时间，具象了形状和体温，变得可读，可思，还可摸，甚至，你能预卜未来。
　　2
　　你是气候变迁、尘寰寒热的活档案，你是有生命记忆的草木代表。
　　你储存着降水量和气温的变化。
　　你在记录大地霜冻、森林大火，你从周围环境吸取化学成分。
　　长日照下生长的洋槐，无论气温高低，树茎均生大量早材分子，在短日照条件下，却只生少量直径较小的导管或无导管。松柏类植物，木材管胞直径变化不但与日照长短有关，也与气温的高低相关。在生长季，降雨量会限制树木形成层的活动，影响年轮宽窄。一棵长在干旱贫瘠岩石缝的北美云杉，主干直径1.8厘米，年轮平均宽度仅0.1毫米，而另一棵同样长在北美，但自然条件适宜些，其年轮就可宽达12毫米。
　　雨量充沛，气候温暖，树木生长迅速，年轮的间距将变宽；寒冷与干旱，使树木的生长缓慢，年轮的间距也变窄，所以说，人类窥视年轮，是可获得数百年乃至上千年气候的演变规律。年轮，够得上是超长期的“气候预报仪”。
　　哥伦比亚大学的戈登•雅各比说，酸雨严重的地区的树，越老年轮越薄，因为，酸雨会抑制树的生长。
　　年轮还是大气污染的资料库。采矿，飞扬的重金属尘埃，沉降入土后，会被树木的根部吸收。以光谱分析，可测出年轮各年吸收的重金属含量。
　　因此，年轮的科学价值，年轮的命运，就更是与树木出身在何处大大干系。我曾写过随笔《位置》，摘录如下：
　　母校南京气象学院南侧耸动着一脉龙王山。龙王山的世界，是松树唱主角的世界。那几年，江南的油菜花一成为原野黄黄的喟叹，在龙王山上跑步、散步和做物候观测，就成了我的日课。我发现，以山脊为界，山南山北松树的生长状况迥异：山南者普遍高大、茂密，山北者多矮小、稀疏。即便同一棵树，南、北的枝叶和皮相也相应地有厚薄差异。年轮，是树干上每年形成的细胞集合体，是“树心”对一去不返的悠悠岁月的圆形备忘录和木结构式的怀念。年轮，新年圈旧岁，层次分明，形同一石投湖而激发的那组起伏不断的同心水圈。拂去岁月的苍茫，阅读龙王山树桩上的年轮，我还发现，细胞体积，南部的一般都宽大、圆柔，北部的相应地都会窄薄、硬实些许……
　　“自然社会”实在是很富谕示意义的。对于一棵树，生于山之南北，大可以是一阵风或一只鸟很不经意的作为，却会铁定这棵树一生的“社会”位置和生活境遇。正所谓“出身不由己，位置无选择”吧……
　　《位置》表明，不必管年轮的“政治意义”如何，人一旦山中迷路，只要能找到年轮，由年轮的宽窄，就可辨出自己的方位。
　　如此的可教人辨明方向路线的年轮，亦是地理图系，因为其能够记录火山的爆发。著名的圣海伦斯火山爆发后，灰尘和气体进入大气对流层，遮蔽了大片阳光，使温度剧降至冰点以下，教树木的形成层原始细胞深受伤害，于是“造就”了受伤的年轮——“霜轮”。历史上，那东印度群岛坦波拉火山的爆发，就不但使“1816年没有夏天”，也使南非的树木“刻下”霜轮。
　　同样存在“假年轮”，这假大空甚嚣尘上的世道。
　　我没有依据说摇钱树有年轮、芭蕉树有年轮，然而有的树，在遭受气候冷热骤变、长期干旱或虫害、强台风侵袭等自然灾害之后，却会在一个生长季长出两个或多个生长轮——形成“双轮”或“复轮”。柑桔属茎的形成层每年都会出现三次生长高峰，就是说一年内能长出三个生长轮。
　　被称为“抽水机”的木本植物桉树，生长于无明显四季之分的热带或亚热带，其形成层活动几乎整年不停，生生不息，你即使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到生长轮或年轮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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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轮研究始于20世纪初。一般认为美国学者道格拉斯是年轮学研究的鼻祖，他在亚利桑那州还建立了气象站。1901年他到弗拉格斯塔夫附近的伐木营地，拟通过年轮，求证周期为11年的太阳黑子活动，尽管未找到充分证据，却惊喜发现当地伐木营地新伐的年轮，与其他营地同期所伐的并无二致。尔后，道格拉斯历时13年，基于印第安村庄废墟残留木料上的年轮，制出世界上第一个年轮浮动年表，率先完成了以年轮测定古建筑年代的创举。
　　本人性喜植物，对年轮尤其心存系念。20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植物杂志》就发表过有关年轮的科学笔记，笔述将不同年代的年轮相接而延续，可使年轮表达的时间一段段延长。现在想来，承接的还是道格拉斯研究的余泽，解读久远的沧桑。
　　其实，说到沧桑，对于我们人类，多的还是甚难解读穷尽的心灵感受，何况这个地球村，谁又能够说得清仍有多少年轮长埋于地下，变成了残骸，变成了有机淤泥乃至石油呢，能见天日的年轮真是凤毛麟角，真是弥足珍贵。
　　据闻中世纪俄国的诺夫哥罗德大街泥泞不堪，恰巧当地盛产木材，市民便不断在路面铺原木，陷进一层再铺一层，如此年年叠积，结果冥冥中这些年轮，竟储存了公元953年到1462年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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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今天解说年轮，谁还能够绕开身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呢？
　　即便这地球村有连绵无边的森林，可“创造”无数的年轮，即使年轮在世上能取之不尽，我仍认为鉴赏年轮是残忍的事！事情难道还不明白，你看年轮的前提——是活生生的生命饱满摇曳的树，已惨遭刀斧，已倒下，已死亡……
　　人类，每读一面新的年轮，虽然是增加一份对时间的惊悚，但却丧失了一份对自然的敬畏、对自然律的尊敬。
　　何况这年轮之美——是令人心何等颤抖的残缺之美、残忍之美。即便月亮上吴刚斧下的桂树伤口能够愈合，桂树就不痛吗？桂树的心就不流血吗？还能痊愈吗？
　　依我看，人类能够看到年轮，不仅是树的不幸，更是人类的不幸——冥冥中人类已在承受生态恶化的报应，良心将遭受天遣，尽管多数人依然麻木。
　　记得那年游美加边境，进入尔加拉加大瀑布附近时，我不禁惊悚于漫山遍野似野火一样静静燃烧的红枫（我不记得当时有无见过她的年轮），而今天我却想，这红枫的年轮，该是什么颜色的？如果我们也砍倒这红枫，赤裸在我们眼前的年轮，难道不是一圈圈的伤心之“血”吗？……
　　我突然想到一则获过戛纳国际广告节影视金狮奖的生态广告。那广告画面上的年轮，随着镜头的拉近越发清晰，而提示箭头所指处随之出现的画外音，更令人振聋发聩：“在这年，拿破仑出生！”“在这一年，凡•高出生！”“就是这一年，爱因斯坦诞生！”
　　最后，箭头在年轮上定格：“就是这一年，那个该死的砍倒这棵大树的家伙出生……”
　　2011.2.19～2013.11.28六稿，广州—泸州—珠海
　　2014、10、2修订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