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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散文(2)

时间:2009-10-25 11:26散文来源:本站整理 散文作者: 张中行点击:
        

  
  7   粗略认识
  
  对于人生问题,我们由义利,由生而有欲等方面分析,大致可以得到以下一些认识。一,“人生而有欲”是根,义利、善恶,以及乐观、悲观等都是枝叶,至多只是干而不是根。二,有欲是受天之命,天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受与不受,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所以应该承认,这里找不出道德哲学和美学性质的“意义”。三,欲表现为有所求的各种趋向,或说各种活动,趋,可能通顺,但由于条件(包括己身、他人和社会环境)的阴错阳差,更多的可能是不通顺,这就形成各种人生问题。四,感情是欲的心理形态的表面化,它兼有代表和助手的作用,所以谈人生问题,讲修身治国平天下,都不能低估它的地位。五,讲人生之“道”,至少就一般人说,不能不接受现实,走贵生的路,或说“顺生”的路。六,顺生之为可取,或者只是因为“容易”(没有终极意义);如果是这样,显然,我们不能以易行为理由,反对其他难行的,不同于平常的。这是说,人生人生问题虽然是“同”,人生之道却无妨不是同,而是“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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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之道
  
  人生之道,用平常的话说,是应该怎样活;或说得具体些,是遇见某种情况,应该怎样对待,遇见某种问题,应该怎样解决。情况无限,问题无限,因而对待办法和解决办法也无限。无限的具体无法说,只好说原则。古今中外的贤哲,谈人生问题都只是讲原则,或以具体活动为例,以显示原则。但就是这样,也太多了,因为范围是古今中外。这里不是讲思想史,而是为说禅铺一条路,所以范围可以大大地缩小,只涉及中土的一点点大户,以期通过对比,可以较清楚地看到禅的面目。
  
  1  勤勉的路
  
  这条路是顺生的路,就是《中庸》所说,“率性之谓道”。
  
  率性是顺本性而行,用上一节的说法是,既然有欲,就当想办法使欲得到满足。这还可以引经据典,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这样的人生之道,如果允许用民主的原则,它就会成为胜利者,因为一般人总要投票选它。这里说胜利,胜利不等于正确,因为如上一节所说,大道可以多歧,任何歧路都不会有什么究极意义。一般人投票,未必多想投票的理由,这近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但这不识不知有大力量,因为小反其道而行,大难;大反其道而行,必办不到。中土学派有不少是走这条路的,主要是儒家。既然成家,当然不只要行,而且要想。于是而有连篇累牍的可以称之为积极乐观的理论。如孟子说:
  
  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这里想望的显然是世俗所谓幸福生活。什么是幸福?不过是满足求饱暖舒适的欲望而已。这自然不那么容易,因为社会中不只一个人,使人人的欲望能够协调,不因冲突而引来祸害,简直办不到。儒家的贤哲明察及此,所以于“率性之谓道”之后,紧接着说一句,是“修道之谓教”。这用我们现在的话作注解,是要用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来节制,来调停。这自然也不容易做到,所以要“知其不可而为”,期望以人力胜天命。为,追到根柢,是对付欲。但也逐渐认识,欲是修齐治平的大敌,因而,虽然仍旧相信率性之谓道,却对欲产生了戒备之感。荀子说欲的结果是求,是争。到宋儒就更进一步,设想“天理”和“人欲”是善恶对立的两种力量人生之道要伸张天理而扼制人欲。可是,由表面追到本质,天理不过是人欲的节制,没有人欲,又哪里来的天理?(戴东原就这样想)因此,讲人生的这一种道,我们最好还是扔开玄妙的不可知,只说,走这条常人的率性的路,应该树立这样一个或者也可以称为量的原则:最好是使包括旁人在内的欲得到最大量的满足。这所谓大量,包括各种级别的,或说各种性质的。具体说,不只可以吃可口可乐,而且可以听贝多芬交响曲。与音乐同类的还有其他各种艺术创作欣赏的活动。再推而广之,还有各种知识的钻研活动。这打个比喻,是已经温饱了,就应该鼓励腰间挂珮,鬓上插花,让生活带点诗意、理意。用我们现在流行的话说,是应该求生活的改善和提高。这是常人的常态,可是作为人生之道,它也可以同哲理拉上关系,这哲理就是儒家大讲特讲的。这也可以反过来说,儒家讲这一套,是接受了常人的生活态度。因为是常人的,所以又成为传统的,如先秦典籍《尚书》《左传》等,论是非,定取舍,就都是沿着这条路走的。这条路,与其他人生之道相比,至少有两种优点。一是合乎情理,因为情理的根基是欲,肯定欲,求平和的满足,是绝大多数人乐于接受或说不能不接受的。二是因为勤勉,它就会使我们走向文明,纵使羽绒衣,巧克力,空调室,直升机,以及天文镜,原子能,民主制度,互助合作,等等,由哲理的角度考虑,是并没有终极价值的。
  
  2  倦怠的路
  
  这可以举先秦的道家,严格说是《庄子》为代表。儒家和道家,看到的人生和社会是一个,但因为兴致不同,反应却有别。儒家也看到黑暗的一面,可是觉得这花花世界有意思,值得费心思,想办法,把它改好,人力胜天,化黑暗为光明,即使失败了也不泄气,要“知其不可而为”。道家不然,而是认为,黑暗不能化为光明,而且,即使有常人所谓光明,也没什么意思,因而不值得追求。这是由于多看黑暗面(包括己身的)而灰了心又不愿费力抗拒的生活态度,是倦怠,而没有深到叔本华的悲观,所以不说出世,而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之,是任其自然,不因爱恶而执着于取舍。这种意思,《庄子·大宗师》篇描述得最为真切生动: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子舆)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跰躏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无),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悬)解也,而不能自解也,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能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对天命的态度,以招待客人为喻,儒家(代表常人)是热情,道家是冷淡。安时而处顺,就是一切都无所谓。这一切包括己身的苦乐和社会的治乱。因为无所谓,所以立身,是不干事,宁可曳尾于途中,以不材终其天年;对社会是反对机心,轻视一切文化施设。与儒家相比,道家的态度是远于常人的,所以深入考察就会发现,那种想法,在脑子里转转像是没什么滞碍,如果跳出脑子走入实际,就会到处碰壁。大的方面,是社会决不会因为某少数人的理想(也许应该称为幻想)而就变动甚至倒退;小的方面,就是庄子自己,如果生在现代,有机缘由北京往广州,也会乘飞机,或坐特快软卧,而不徒步奔波吧?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理论的价值就很可疑了。但是道家思想,作为一种人生之道,影响却是大的,因为人生是复杂的,正如一个大仓库,即使是装食品的,也无妨挤入一两箱刮脸刀片。影响最明显的是六朝时期的清谈,文士手挥塵尾,上天下地,以脱略世事为高。不明显的,是心内则淡泊,心外则隐居,几乎支配两千年来的许多所谓雅士。这用同情的眼光看,也可说是不得不然,因为率性,或因欲而有所求,尤其求而不能如意,确是有使人厌烦甚至难忍的一面。
  
  3  以逆为顺
  
  上面说,人生现象虽然是一,对人生的看法却可以是多。
  
  原因主要是两种。一,人生现象包罗万象,某一人切身经验的只能是其中的星星点点,这星星点点有特定的性质,由满足欲望的程度方面说是有量的差别,甚至大差别,就是说,或者乐多苦少,或者苦多乐少。二,即使苦乐的程度相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也会有不同的感受和反应。感受和反应不同,看法和对待办法也就随着不同;这不同如果多而且深,就会形成“道”的差异。这有如同是买票消闲,有人看京戏,有人看芭蕾舞。道的差异,就中土说,最突出的是儒家和佛家的背道而驰。佛家远离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举出两种。一种小的,是社会现实。总的有天灾人祸,分的有机缘舛错,以致安全和幸福没有保障,或说确是有不少苦,甚至难以忍受的苦。一种大的,是佛教来自印度,随身带来产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现世多苦、六道轮回、修苦行可以解脱之类。戴着这种异国眼镜看人生,结果由浅到深就成为:一,现象界的森罗万象,睁眼时便有所选择,总是多看见不可取的而少看见可取的,或说见苦而不见乐。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却认为无所谓,甚至可厌弃的。三,再发展就成为对“欲”,以及作为欲的表现和助力的“情”的否定(自然难于彻底,详见下),比如说,使常人神魂颠倒的锦衣玉食、翠袖罗裙之类,所谓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为有以上观感,于是尽终生之力求证涅槃;办法,就禅宗说是“自性清净”;什么是净?实质不过是清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满足。这条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无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这样,就对欲的态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顺”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值得获得的,才是“顺”。我们,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场,就无妨说佛家是“以逆为顺”。这逆,佛家也并非视而不见,因为他们承认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间法”。出世间,设想能够求得无欲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难一定不少。这一点,佛家也清楚地认识到,因而就不能不讲般若真空之类的理,坚持戒定慧之类的行,以及发展到禅宗,坐蒲团,参机锋,由棒喝直到烧木佛,面貌虽然怪,用心却是苦的。还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这条路也是苦的,因为逆,就是行舟,也太难了。有不少人进一步,不只说难,而且说背人之性,虚妄不实。不过谈人生之道,说实虚要有个前提,而设想一个前提,理论上并能获得人人承认,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难。因此,对于佛家的逆,作为一种人生之道,我们最好还是虚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后评价。
  
  4  道的同异
  
  人生之道是多,其中个体与个体间有大异小异之别,就是只论大异也说不尽。但可以总括说,区别都来自爱恶的不同,以及爱恶等级的不同,还有对待办法的不同。恶的极端是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者,认为人生只是受自然定命的制约,没有积极意义;或者说,没有“去苦”之外的积极的乐,也就没有顺从欲的要求的必要。叔本华没有自杀,可是写了《论自杀》的文章,认为这是向自然定命的挑战。由人生之道的性质方面看,叔本华的看法像是五条腿的牛,虽然可能出现,却非常罕见。中土,包括佛家在内,没有这样的悲观主义,因为都相信,怎么样怎么样生活就“好”,虽然在“怎么样”方面,各家的看法相差很多。重要的是都承认有“好”,而叔本华就不承认。打个比喻,避暑季节,中土学派是往山还是往海之争,叔本华是不想避暑。不避暑,热得难挨,常人总是不愿意接受,或不能接受。其实,由生理和心理方面看,人人(包括叔本华在内)都是常人(非超世间之义),因而,至少由“行”的方面看,世间并没有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以自杀了一生的只是求乐而不得的失败主义者,因为临死的时候也没有轻视乐。这样,就有所想望并寤寐以求这种心理状态和行为状态说,中土学派,儒家用不着说,连佛家也是积极的,甚至更奢望的(详见下)。但是,儒和佛的关系究竟很微妙。从都承认有“安乐”并都求“安乐”这个角度看,两家走的是一条路。不过走法则大异,儒家接受常识,从“欲”(人生而有欲的欲)的方面说是求合情理的满足;佛家则是“灭”,或者说,也要,但要的是一种性质迥然不同的欲,灭掉常人之欲的欲。这自然不容易,所以要多想办法,证明不只为可欲,而且为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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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则多辱
  
  这句话出于《庄子》,多年前看到,想到人生,不免有些感慨。但感慨的确切情况,一时又说不清楚。何以故?因为人生,总的看,天命,人性,爱好,规律,等等,是复杂的;分别看,古今中外,森罗万象,头绪更加纷繁。专就寿说,以为会随来多种辱,至少由庄子看,有道理;可是放眼看看世人,讲卫生,勤锻炼,饱食暖衣之余,还要加些补药,所为何来?不过是多活些时候,何况依常见,也确是有荣华舒适与高寿相伴的。但也是依常见,尤其红粉佳人,最怕天增岁月,老之将至。这是一笔糊涂账,来于由不同的角度看,或由不同的人看,甚至同一个人而由不同的时间看。这不同就给寿则多辱的看法留有余地,或者说,由某时以及某个角度看,情况也可能正是这样。我老了,有时想到这句古话,原来轻飘飘的感慨就变为质实而沉重,就算作只是心情的一个方面吧,既然有此一面,就无妨说说。
  
  由话的出处说起,《庄子·天地》篇说:"尧观乎华(地名),华封人(守封疆之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汝)独不欲,何邪(耶)?'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单说这寿则多辱,成玄英疏有解释,是"命寿延长,则贻困辱"。释辱为困辱,依生疏的通例,是成玄英认为,原话的辱,也包括困。如果他的理解不错,我们就可以说,尧用的是辱的广义,除了自己须负道德责任的失误之外,还包括受外力的限制,不能腾达、不能如意一类事。范围这样扩大有好处,一是其小焉者,"寿则多"就可以得到较多方面的支持,二是其大焉者,才可以借用孟老夫子的话,说"于我心有戚戚焉"。径直说,是因为命寿延长,自己觉得不顺心,旁人看着不赏识甚至不光彩的事就本来可以无而成为有或本来可以少而成为多。这是伴随寿而来的辱,也许无法避免吧?命也,所以就不能不感慨。感慨属于心,不好说;命表现为事,可以说说。事太多,只得大题小作,用以管窥豹法;并先泛说,然后反求诸己,说一些感触最深的。
  
  泛说,用窥豹法是窥世人,显然,因寿而来的辱就会无限之多。幸而"窥"之后还有"一斑",即容许用少量的事以显概括的理。这事,想只举三种。其一是佛门所说四苦之一的"老"。任人皆知,老,除年岁以外,会带来一切可意事物的下降,最明显的是活动能力的下降,如当年力能扛鼎,变为至多仅能缚鸡;当年走南闯北,变为至多扶杖到门外转转;一些通文的,当年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变为江郎才尽,举笔不能成篇;等等。这分的种种还必致变为总的,是当年有本领,家门之内,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走出家门,帮助这个,指导那个,可谓"固一世之雄也",变为"而今安在哉"。这种种情况又必致由外而内,即由觉知深化为痛心。总的说是没落感,不再有人重视,或简直被人忘了。这"人",有只是路遇点头微笑的,关系不大;由远而近,到亲友,就分量加重;更近,到心之所系,就不能不兴白居易的"尽日无人属阿谁"之叹。因老而来的困辱,还有实际更难忍的,是也常见的兼贫而且病。贫来于社会,是收入少了甚至没有收入;病来于自然,因为身体的各部位健壮情况下降,病就更容易侵入。如果不幸而老与贫病俱来,自力更生的办法行不通了,可能的路就只有两条:一条好些,是靠人;另一条很坏,是无人可靠。无人可靠,困辱的情况会如何剧烈,可以想见;就是有人可靠,想到昔年的"行有余力",甚至曾叱咤风云,也总是很凄惨的吧?
  
  其二,再窥个一斑,是美人迟暮。上面说过,红粉佳人怕老之将至。其实应该说最怕。何以最怕?因为美将变为不美。男性,或女性而非佳人,如无盐、孟光之流,随年岁之增长也变,但变化的距离小,就不那么彰明较著,怕的程度也就可以浅一些。这里也许应该岔出一笔,问问何谓美,以及美为什么比不美好。答可以走繁难一条路,那就不得不绕个大圈子,估计连佳人以及爱佳人的人也未必有耐心听。所以不如走简易一条路,把判断权交给以"天命之谓性"为基础的常识,这是美的,会使多数人兴起爱慕之心。所谓多数,还包括被爱慕的,所谓顾影自怜是也;甚至本来抱敌意的,如桓大司马的尊夫人所说我见犹怜是也。佳人,据未经调查研究的所知,没有不欢迎爱慕之心的,换句话说,都爱美如命,或甚于命,纵使对于兴起爱慕之心的,未必都乐得给予"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是很遗憾,这比命还贵重的美,偏偏如春花之不能长此艳丽,而是随着岁月的增添,由消减而终于成为空无。话归本题,是寿使美变为不美;不美的程度还可以加深,就成为丑。变化如此之大,佳人本人有何感触,自然只有佳人自己能知道;我想说一点点来于外观的,以证取这样的一斑不是杞人忧天。我以莫知所自来的机缘,认识三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女性,上学时期都是校花,即公认的佳人。佳人,而且公认,其为美自然不容置疑。可是由于寿,古稀以后,我见到,怎么说呢?只好慨叹上天之有始无终,或说先是厚之,而后则薄之。有没有一厚到底的办法?驻颜是理想;至于实际,就只有不寿的一法,如明朝末年的才女叶小鸾,虚岁十七,未嫁而卒,给人的印象就总是娇滴滴的。另一面,如南明秦淮第一美人顾媚就不成,得寿,传说辞世时现老僧相,僧而老,与美大异其趣,还有谁会兴起爱慕之心呢?佳人而不再有人兴起爱慕之心,所失真是太多了,究其因,是寿在作祟。
  
  其三,还可以窥个一斑,以证寿的影响更加重大。仍用以事见理法。这方面,如果翻腾旧文献,就会说之不尽。想只取个时代近并便于对比的,是绍兴周氏弟兄,二弟寿而长兄不寿。先说寿的二弟,如果写完五十自寿的打油诗,天不假以年,见了上帝,就不会有其后的出山,戴本不该戴的乌纱帽,住老虎桥监狱,易代后闭门思过,直到大风暴自天而降,受折磨而死。不寿的长兄呢,如果也寿,且不说八年的兵荒马乱,易代之后会如何呢?那支笔,仍写自由谈吗?还是学尹吉甫,应时作诵呢?总之,会有些问题,我们想不明白。而不寿,则一切问题都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是功成名就。这样说,尤其在这类大关节上,寿则多辱的看法就更值得深思了。
  
  泛说完,照前面许的愿,要改为说自己的感触。如果人生一世,只分为寿夭两类,我当然要划归寿的一群。这不好吗?我是常人,虽然拿起哲学书本,也曾想入非非,可是由禅堂而走入食堂,就不能不恢复常态,就是说,同常人一样,仍旧觉得活着比死好,蛋糕比窝窝头容易下咽。但这只是生活的一页;人生是复杂的,一面之外还有其他方面,这其他方面之中就有个不小的户头,是因寿而有的一些困辱。只说常在心头动荡的。一种,是由他人的怜悯而来的失落感。比如约一年以前,我的办公桌连升三级,由一楼迁到四楼,每天要上下若干次,路上遇见的人几乎都比我年轻,并都有惜老怜贫的善念,常常要说这样一句:"慢点,别摔倒!"我口说"不要紧",心里感谢,紧跟着感谢之情来的就是失落的凄凉。失落什么?健康,能力,甚至青春,什么都有。但想想,这是定命,又有什么办法?另一种,是记忆力的减退。这有时使我很难过,只举两类事为例。一类是找书。我存书不算多,大革命中毁了一半,所余更是有限,可是已经有几次,找某种书,以为必在某处,却找不到,结果只能望书橱而兴叹。另一类是记人。有很多次,见到不很生的人,人家近前,热情寒暄,我却叫不出人家的大名。问?装作记得?不免于左右为难。再说一种,是思辨力的减退。有些问题,昔日拿起笔,可以说清楚,现在像是不那么轻易了,有时甚至发现前后不能照应。这使我不能不感到,丧失的真是太多了。最后还可以说一种,是情意的没有归宿。用道家的眼看,我天机浅,又择求不慎,走了与"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相反的路,因而清楚地感到有人生问题,也就禁不住思索人生问题。都想了什么?有何觉知?一言难尽。只说与这里有关的,是心作逍遥之游,可以趋向情灭的禅境,也可以趋向情生的诗境,凭理智,认为趋向禅境是上策,可是情意更有大力,所以实际总是经常趋向诗境。可惜寿与诗境是常常难于协调的,比如诗境中有微笑的温存,表现为湘笺,为履迹,为剥啄声,由于寿就会变为去者日以疏。还能剩下什么呢?恐怕只能是"今雨不来"的孤寂之境之感吧?以上几种都是随寿而来的困辱,有什么办法能消除吗?理想的妙法是佛典的《金刚经》所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但是可惜,这又是禅境,刚说过是易知而难行的。于是剩下的就只有道家的一条路,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但围绕着"安"也还有些问题,一方面,能安并不容易;另一方面,比如勉为其难,似有所获,这胜利怕也是阿Q式的吧?事实总是比想象更难对付,所以有时想到寿则多辱这句话,就不禁联想到孔子说的"畏天命",天道远,可是不可抗,除慨叹以外,还能怎么样呢?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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