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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3)

时间:2009-12-20 10:45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苏雪林点击:
        

  
  6、家
  家的观念也许是从人类天性带来的。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
  堡。而水狸还会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捍堤起坝的功夫,经营它的住所哩。小儿在外边玩了
  小半天,便嚷着要家去。从前在外面做大官的,上了年纪,便要告老还乡,哪怕外面有巴黎
  的繁华,纽约的富丽,也牵绊他不住,这叫做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
  乡,如衣锦夜行。道士以他企图达到的境界为仙乡,为白云乡。西洋宗教家也叫天国为天
  乡。家乡二字,本有连带的意义,乡土不就是家的观念的扩大吗?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鸟儿到了春天便有筑巢的冲动,人到中年也便有建立家庭
  冲动。这话说明了一种实在情况。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巢居的鸟类,平常的日子只在树枝上栖
  身,或者随便在哪里混过一夜。到了快孵卵了,才着忙于筑巢,燕子便是一个例。人结婚
  后,有了儿女,家的观念才开始明朗化起来,坚强化起来。少年时便顾虑家的问题,呸,准
  是个没出息的种子!
  
  我想起过去的自己了。当文章写到转不过弯时,或话说到没有得说时,便请出自己来解
  围,这是从吴经熊博士学来的方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少时多读了几种中世纪式的传奇,
  便养成了一种罗曼谛克的气质。美是我的生命优美,壮美,崇高美,无一不爱。寻常在诗
  歌里,小说里,银幕里,发见了哀感顽艳,激昂慷慨的故事时,我决不吝惜我的眼泪。有时
  候,自觉周身血液运行加速,呼吸加急,神经纤维一根根紧张得像要绷断。好像面对着什么
  奇迹,一种人格的变换,情感的升腾,使我忘失了自己,又神化了自己。我的生命像整个融
  化在故事英雄生命里,本来渺小的变伟大了,本来龌龊的变崇高了。无形的鞭策,鼓舞我要
  求向上,想给自己造成一个美的人格,虽然我的力量是那么薄弱。
  
  那时候我永远没想到家是什么,一个人要家有什么用。因为自己是学教育出身的,曾想
  将自己造成一个教育家,并非想领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私人乐趣,其实是想为国储才。
  初级师范卒业后,当了一年多小学教师,盲目的热心,不知摧残了几个儿童嫩弱的脑筋。过
  度的勤劳,又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不少病痛的种子。现在回想,真是一场可爱而又可笑的梦。
  在某些日子里,我又曾发了一阵疯,想离开家庭,独自跑向东三省垦荒去,赚了钱好救济千
  万穷苦的同胞。不管自己学过农业没有,也不管自己是否具有开创事业魄力与干才,每日黄
  昏望着故乡西山尖的夕阳默默出神,盘算怎样进行的计划。那热烈的心情痛苦的滋味,现
  在回想,啊,又是一场可爱而可笑的梦。
  
  于今这一类的梦想,她像盈盈含笑的朝颜花,被现实阳光一灼,便立刻萎成一绞儿枯
  焦的淡蓝了。教育家不是我的份,实业家不是我的份,命定只配做个弄弄笔头的文人。于今
  连笔也想放下,只想有一个足称为自己主有物的住所,每天早起给我一盏清茶,几片涂着牛
  油的面包,晚上有个温暖的被窝,容我伸直身子睡觉,便其乐融融,南面王不易也。
  
  家,我并不是没有。安徽太平县乡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风景,分得相离不远的黄山的雄
  奇秀丽,隐居最为相宜。但自从我的姓氏上冠上了另一个字以后,它便没有了我的份。南昌
  也有一座几房同居的老屋,我不打算去住,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
  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了一
  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于今这三座屋宇,有两座是落在
  沦陷区里,消息阻隔,也不知变成怎样了,就说幸而瓦全,恐怕已经喂了白蚁。这些戴着人
  头的白蚁是最好拣那无主的屋子来蛀,先蛀窗棂门扇,再蛀顶上的瓦,墙壁的砖,再蛀承尘
  和地板,等你回来,屋子只剩下一个空壳。甚至全部都蛀完,只留给你一片白地。所以我们
  的家的命运,早已成了未知数,将来战事结束,重回故乡,想必非另起炉灶不可了。
  
  记得少壮时性格善于变动,不喜住在固定的地方。当游览名山胜水,发见一段绝佳风景
  时,我定要叫着说:喔,我们若能在这里造座屋子住多好!于是康,即上述的笨拙的工程
  师,就冷冷地讪嘲我:“我看你不必住房子,顶好学蒙古人住一种什么毡庐或牛皮帐。他们
  逐水草而迁徙,你呢,就逐好风景而迁徙。”对呀,屋子能搬场是很合理的思想未来世界
  的屋子一定都是像人般长了脚能走的。忘记哪位古人有这么一句好诗,也许是吾家髯公吧,
  “湖山好处便为家”,其中意境多可爱。行脚僧烟蓑雨笠,到处栖迟,我常说他们生活富有
  诗意,就是为了这个。
  
  由髯公联想到他的老表程垓。他的书舟词,有使我欣赏不已的《满江红》一首云:
  
  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况人间原似浮家泛宅,秋晚雨声蓬背稳,夜深月影窗棂
  白。满船诗酒满船书,随意索。
  
  也不怕云涛隔,也不怕风帆侧,但独醒还睡,自歌还歇。卧后从教鳅缮舞,醉来一任乾
  坤窄。恐有时撑向大江头,占风色。
  
  这词中的舟并非真舟,不过想象他所居之屋为舟,以遣烟波之兴而已。我有时也想假如
  有造屋的钱,不如拿来造一只船,三江五湖,随意遨游,岂不称了我“湖山好处便为家”的
  心愿。不过船太小了,像张志和的舴艋,于我也不大方便,我的生活虽不十分复杂,也非一
  竿一蓑似的简单,而且我那几本书先就愁没处安顿。太大了,惹人注目,先就没胆量开到太
  湖。我们不能擘破三万六千顷青琉璃,周览七十二峰之胜,就失却船的意义了。
  
  以水为家的计划既行不通,我们还是在陆地上打主意吧。
  
  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每日都需要新的精神食粮,至少一份当天报纸非入目不可。所以
  家的所在地点离开文化中心不可太远,但又不必定在城市之中,若能半城半郊,以城市而兼
  山林之乐,那就最好没有了。为配合那时经济情形起见,屋子建筑工料,愈省愈好。墙壁不
  用砖而用土,屋顶用茅草也可以。但在地板上不可不多花几文,因为它既防潮湿又可保持室
  中温度,对卫生关系极为重大。地板离地高须二尺,装置要坚固,不平或动摇,最为讨厌。
  一个人整天在捏机不安的环境里度日,精神是最感痛苦的。屋子尽可以不油漆,而地板必抹
  以桐油。我们全部生命几乎都消耗于书斋之中,所以这间屋是必须加意经营的。朝南要有一
  面镶玻璃大窗,冬爱暖日,夏天打开,又可以招纳凉风。东壁开一二小窗,西北两壁的地位
  则留给书架。后面一间套房,作为我的寝室,只须容得下一榻二橱之地。套房和书斋的隔断
  处,要用活动的雕花门扇,糊以白纸,或浅蓝色鹅黄色的纸。雕花是中国建筑的精华,图样
  多而美观,我们故乡平民家的窗棂门户,多有用之者,工价并不贵。它有种种好处;光线柔
  和可爱,空气流通,一间房里有了炭火,另一间房可以分得暖气。这种艺术我以为应当予以
  恢复。造屋子少不了一段游廊,风雨时可以给你少许回旋之地,夏夜陈列藤椅竹榻,可与朋
  友煮茗清谈;或与家人谈狐说鬼,讲讲井市琐闻,或有趣味的小故事,豆棚瓜架的味儿,是
  最值得人怀念的。
  
  屋旁要有二亩空旷之地,一半莳花,一半种菜,养几只鸡生蛋,一只可爱的小猫,晚上
  赶老鼠,白昼给我做伴。书,从前梦想的是万卷琳琅,抗战以后,物力维艰,合用的书有一
  二千卷也够了。要参考不妨多跑几趟图书馆,所以图书馆距离要近,顶好就在隔壁。外文书
  也要一些。去旧书铺访求,当然比买新的便宜,又可替国家节省外汇,岂非一举两得。图书
  馆或旧书铺弄不到的书,可以向藏书最多的朋友去借。我别的品行不敢自信,借书信用之
  好,在朋友间是一向闻名的,想朋友们决不至于拿“借书一瓻”的话来推托吧。书有了,于
  是花前灯下,一卷陶然,或于纸窗竹榻之间,抒纸伸笔,写我心里一些想说的话。写完之
  后,抛向字篓可以,送给报纸杂志发表也可以。有时用真姓名与读者相见,有时捏造个笔名
  用也可以。再重复一句,我写的文字无论如何不好,总是我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我决不为追
  逐时代潮流,迎合世人口味,而歪曲了我创作的良心。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骄傲。
  
  只有做皇帝的人才能说富有四海,臣属万民的话。但我们若肯用点脑筋,将自然给予我
  们的恩惠,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有这一项资格的。飞走之物的家,建筑时只有两口儿的劳
  力,所以大都因陋就简。据说喜鹊的窝做得最精巧,所以常惹斑鸠眼红,但你若将鹊巢研究
  一下,咳,可怜,大门是向天开的,育儿时遇见风雨,母鸟只好拱起背脊硬抵,请问人类
  母亲受得这苦不?就说那硬尾巴,毛光如漆的小建筑师吧,它能采木,能运石,可算最伶俐
  了,但我敢同你打赌,请你进它屋子去住,你一定不肯。人呢,就不然了。譬如我现在客中
  所住的一间书斋,虽然说不上精致,但建筑时先有人制图,而后有木匠泥水匠构造。木材是
  从雅安一带森林砍下,该锯成板的锯成板,该削成条子的削成条子,扎成木排,顺青衣江而
  下淌,达到嘉定城外,一堆堆,一堆堆积着。要用时,由江边一些专靠运木为生的贫民扛
  来,再由木匠搭配来用。木匠的斧子,锯子,刨子,钉子,原料是由本城附近某矿山出产
  的,又用某矿山的煤来锻炼的,开矿的,挖煤的,运铁煤的,烧炉的,打铁的,你计算计算
  看,该有多少人?全房的油漆,壁上糊的纸,窗上的玻璃和帘幕,制造的和贩卖的,又该有
  多少人?我桌上有一架德国制造的小闹钟,一管美国制造的派克自来水笔,一瓶喀莱尔墨
  水,几本巴黎某书店出版的小说,一把俄国来的裁纸刀。在抗战前,除那管笔花了我20元
  代价之外,其余都不值什么。但你也别看轻这几件小东西,它们度过鲸波万重的印度洋和太
  平洋,穿过数千里雪地冰天的西伯利亚,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轮船,火车,木船,薄笨车;
  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方能聚首于我的书斋,变成与我朝夕盘桓的雅侣。
  
  飞走之物无冬无夏,只是一身羽毛。孔雀锦鸡文采最绚烂,但这一套美丽衣服若穿烦腻
  了,想同白鹭或乌鸦换一身素雅的穿,换换口味,竟不可能。我们则夏纱,秋夹,冬棉皮,
  还有羊毛织的外套。要什么样式就什么样式,要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谈及吃的,则虎豹之
  类吃了肉便不能吃草,牛马之类吃了草又不能吃肉。蚊子除叮人无别法生活,被人一巴掌拍
  杀,也决无埋怨。苍蝇口福比较好,什么吃的东西都要爬爬嘬嘬,但苍蝇也最受憎恶,人类
  就曾想出许多法子消灭它。人则对于动植物,甚至矿物都吃,而有钱人则天天可以吃荤。有
  些好奇的有钱人从人参,白木耳,猩猩的唇,黑熊的掌,骆驼的峰,麋鹿的尾,猴子的脑,
  燕儿的窝,吃到兼隶动植二界的冬虫夏草。人是从平地上的吃到山中的,水底的;从甜的吃
  到苦的,香的吃到臭的。猥琐如虫豸总可饶了吧,也不饶,许多虫类被人指定了当做食料,
  连毒蛇都弄下了锅作为美味。这才真的是“玉食万方”哩。可见上帝虽将亚当夏娃赶出地上
  乐园,待遇他们的子孙,其实不坏。我们还要动不动怨天咒地,其实不该。譬如做父母的辛
  辛苦苦,养育儿女,什么东西都弄来给他享受,还嫌好道歹,岂不教父母寒心,回头他老人
  家真恼了,你可要当心才好。有人说人不但是上帝的爱子,同时是万物的灵长,自然界的主
  人,我想无论是谁,对于这话是不能否认的。
  
  你虽则是丝毫没有做统治者的思想,但是在家里,你的统治意识却非常明显。这小小区
  域便是你的封邑,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支配,自由管理。你有你的百官,你有你的人民,
  你有你的府库。你添造一间屋,好似建立一个藩邦;开辟一畦草莱,好似展拓几千里的疆
  土;筑一道墙,又算增加一重城堡;种一棵将来足为荫庇的树,等于造就无数人才;栽一株
  色香俱美的花,等于提倡文学艺术。家里几桌床榻的位置,日久不变,每易使人厌倦,你可
  以同你的谋臣——你的先生或太太——商议,重新布置一番。布置妥帖之后,在室中负手徐
  行,踌躇满志,也有政治上除旧布新的快感。或把笔床茗碗的地位略为移动,瓦瓶里插上一
  枝鲜花,墙壁间新挂一幅小画,等于改革行政,调动人员,也可以叫人耳目一新,精神
  发。怪不得古人有“山中南面”之说,人在家里就不啻九五之尊啊。
  
  够了,再说下去,人家一定要疑心我得了什么帝王谜,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其实因为有
  一天和朋友袁兰子女士谈起家的问题,她说英国有一句俗语:“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
  堡”,具有绝对的主权,绝对的尊严性。觉得很有意思,就惹起我上面那一大堆废话罢了。
  
  实际上,家的好处还是生活的随便和自由。你在社会上与人周旋,必须衣冠整齐,举止
  彬彬有礼,否则人家就要笑你是名士派。在家你口衔烟卷,悠然躺在廊下;或趿着一只拖
  鞋,手拿一柄大芭蕉扇,园中来去;或短衣赤脚,披襟当风,都随你的高兴。听说西洋男人
  在家庭里想抽支烟也要得太太的许可;上餐桌又须换衣服,打领结,否则太太就要批评他缺
  少礼貌,甚或有提出离婚的可能。啊,这种丈夫未免太难做吧,幸而我不是西洋男人,否则
  受太太这样拘束,我宁可独身一世。
  
  没有家的人租别人的房子住,时常会受房东的气。房租说加多少就多少,你没法抗议。
  他一下逐客之令,无论在什么困难情形之下,你也不得不拖儿带女一窝儿搬开。若和房东同
  住,共客厅,共厨房,共大门进出,你不是在住家,竟是住旅馆。住旅馆,不过几天,住家
  却要论年论月,这种喧闹杂乱的痛苦,最忍耐的心灵也要失去他的伸缩性。虽说人生如逆
  旅,但在短短数十年生命里,不能有一日的自由,做人也未免太可怜,太不值得了。
  
  人到中年,体气渐衰,食量渐减,只要力之所及,不免要讲究一点口腹之奉。对于食谱
  烹饪单一类的书,比少年时代爱情小说还会惹起注意。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腌菜,酸
  齑,腐乳,芝麻酱,果子酱,无论哪个穷措大的家庭,也要准备一些。于是大坛小罐也成为
  构成家庭乐趣的成份,对之自然发生亲切之感,这类坛罐之属,旅馆是没地方让你安置的,
  不是固定的家也无意于购备,于是家就在累累坛罐之中,显出它的意味。人把感情注到坛罐
  上去,其庸俗宁复可耐,但“治生哪免俗”,老杜不早替我们解嘲了吗。
  
  但一个人没有家的时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时候,又感到家的累赘。我们现在不妨谈谈家
  的历史。原始时代家庭设备很简单,半开化时代又嫌其太复杂。孟子虽曾提倡分工合作之
  说,但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几乎件件取诸家中。一个家庭就等于一个社会。乡间富人家
  里有了牛栅,豕牢,鸡埘,鹅栅不算,米豆黍麦的仓库不算,还有磨房,舂间,酒浆坊,纺
  车,织布机,染坊,只要有田地有人,关起门来度日,一世不愁饿肚子,也不愁没衣穿。现
  在摩登化的小家庭,虽删除了这些琐碎节目,但一日三餐也够叫人麻烦,人类进化已有了几
  千年,吃饭也有了几千年,而这一套刻板文章总不想改动一下,不知是何缘故。假如有人将
  全地球所有家庭主妇每日所费于吃饭问题的时间,心思,劳力,做一个统计,定叫你大吃一
  惊。每天清早从床上滚下地,便到厨房引燃炉火,烧洗脸水,煮牛奶,烤面包,或者煮粥,
  将早餐送下全家肚皮之后,提篮上街买菜。买了菜回家差不多十点钟了,赶紧削萝卜,剥大
  蒜,切肉,洗菜,淘米煮饭,一面注意听饭甑里蒸气的升腾,以便釜底抽薪,一面望着锅里
  热油的滚沸,以便倒下菜去炒。晚餐演奏的还是这样一套序目。烹饪之余,更须收拾房子,
  洗浆衣服,缝纫,补缀,编织毛织物。夜静更深,还要强撑倦眼在昏灯下计录一天用度的帐
  目。有了孩子,则女人生活更加上两三倍的忙碌,这里我不必详细描写,反正有孩子的主
  妇听了就会点头会意的。有钱人家的主妇,虽不必井臼躬操,而家庭大,人口多,支配每天
  生活也够淘神。你说放马虎些,则家中盐米,不食自尽,不但经济发生问题,丈夫也要常发
  内助无人之叹,假如男人因此生了外心,那可不是玩的。我以为生活本应该夫妇合力维持
  的,可是男人每每很巧妙的逃避了,只留下女人去抵挡。虽说男人赚钱养家,不容易,也很
  辛苦,但他究竟不肯和生活直接争斗,他总在第二线。只有女人才是生活勇敢的战士,她们
  是日日不断面对面同生活搏斗的。每晨一条围裙向腰身一束,就是披好甲胄,踏上战场的开
  始。不要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微末不足道,它就碎割了我们女人全部生命,吞蚀尽了我们
  女人青春,美貌和快乐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易于衰老,其缘故在此。女人为什么比男人
  碎,凡俗,比男人显得更爱斤斤较量,比男人显得更实际主义,其缘故亦在此。
  
  未来世界家庭生活的需要,应该都叫社会分担了去。如衣服有洗衣所,儿童有托儿所和
  学校,吃饭有公共食堂。不喜欢到公共食堂的,每顿肴膳可以由饭馆送来。那时公共食堂和
  饭馆的饮食品,用科学方法烹制,省人工,价廉物美,具有家庭烹饪的长处,而滋养成份搭
  配得更平均,更合乎卫生原则。自己在家里弄点私菜,只要你高兴,也并非不允许的事。将
  来的家庭眷属,必紧缩得仅剩两三口。家庭的设备,只有床塌几椅及少许应用物件而已。不
  愿意住个别的家便住公共的家。每人有一二间房子,可以照自己趣味装璜点缀。各人自律甚
  严,永不侵犯同居者的自由。好朋友可以天天见面,心气不相投合的,虽同居一院,也老死
  不相往来。这样则男人女人都可以省出时间精力,从事读书,工作,娱乐,及有益自己身心
  和有益社会文化的事。
  
  理想世界一天不能实现,当然我们每人一天少不了一个家,但是我们莫忘记现在中国
  的是什么时代。整个国土笼罩在火光里,浸渍在血海里;整个民族在敌人刀锋枪刺之下苟延
  残喘。我们有生之年莫想再过从前的太平岁月了。我们应当将小己的家的观念束之高阁,而
  同心合意地来抢救同胞大众的家要紧。这时代我们正用得着霍去病将军那句壮语:“匈奴未
  灭,何以为家!”
  
  选自《屠龙集》

  7、人类的运命
  
  人类运命之惨苦,向为一切宗教哲学家所承认,虽然他们的观点各有不同,大体却是一
  致的。只有狂妄的科学家以为科学可以给人类带来最理想的黄金时代,因而也可以改善人类
  的运命,但我总怀疑这是张永不兑现的支票。况且科学没有正确思想的指导,反而会把人类
  带进痛苦的深渊,欧美文明的结果,和倭寇对欧美文明的模仿所加于我们的残害,难道还不
  足以告诉我们么?
  
  地球已有百万万年的生命人类也已有百万年左右的历史。但人类之有文化只不过五六
  千年或三四千年。以前人类在冰期洪水,严寒酷热,长蛇巨兽,千寻大树,万里荆榛的境界
  里,挣扎地斗争地生存着,所度的无非是巢居穴处,茹毛饮血的生活,所崇拜的无非是老树
  怪石,鳄鱼鼠狼一类的东西,所尊敬者无非是善于画符念咒惯造妖言的巫师。他们每天互相
  搏击,互相并吞,生命朝不保夕,早晨出门时,还是健旺活泼的一个人,晚上也许已成为林
  中野兽的一顿大餐,或某某几个同类火堆上烧烤着的一片肉。他们也有恋爱,也有嫉妒和怨
  恨,也有美妙的情歌与他们壮烈的战歌同样动人,但这不过是他们生活穿插的节目,是他们
  生命里寥寥几朵温馨美艳的花;他们全部的劳力与光阴,其实是消磨于寻求食物上。食和色
  本来是人类两大基本欲望,但对初民而言,食的重要似乎更胜于色。
  
  由个人而家族,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国家,到了国家的型式出现,文化已算奠下了
  根基,人类生活已有相当的保障,所以人类命运也就比以前好得多多。我们已有若干余
  裕可以欣赏文学艺术,我们已可以居住于构造颇精的曲室洞房,散步于点缀幽蒨的园林,
  吃着烹调适口的肴膳,听着和谐悦耳的乐歌。可是,当商朝君臣,才能以并不足称为佳酿的
  酒来陶醉自己时,便被西方新兴的周民族杀得血流漂卤,连他们君主的头颅也被挂上什么太
  白之旗了。而且因为战胜之故,明明是侵略的行为,却变做吊民伐罪,天与人归;因为战败
  之故,国亡身死不算,还要天下之恶皆归之,商纣与夏桀,竟成了中国历史上暴君的代表!
  西晋的智识份子,受了佛学东来的刺激,大家都发了狂般沉醉于形上理论的追求,想以佛教
  的“空”来解释老庄的“无”。道德五千言,庄子七篇,易经系辞一类的书,成了他们寄托
  整个心灵的对象;玄言与清谈,成为他们日常生活最有意义的部分,但一般史家又说永嘉之
  乱,便是这样促成的。北宋的士大夫,才能于金樽檀板之间,酒绿灯红之际,听听“落花
  独立,微雨燕双飞”;才能于银烛光中,瑞烟影里,看看那红光万点的鳌山,看看那夹在翠
  华雉扇中间徐徐过去的御辇,意识到他们自己生当太平盛世的幸福;明朝的士大夫才能把兴
  趣由正宗文学转移到传奇小说上来,才能建设金圣叹式的批评文学,才能赏鉴苏扬名匠雕刻
  精美插图,才能正式养成收藏字画古玩、金石图书的风气,而那些崛起沙漠的野蛮民族,早
  已像一阵飓风般卷了过来,把他们杀的杀,掳的掳;把那些文化结晶品,烧的烧,毁的毁。
  衣冠之族,立刻沦于犬羊,庄严的国土,瞬息化成荒凉败落的一片。此外如埃及、巴比伦、
  印度、希腊、罗马以及近代的法兰西,也无不如此。历史好像印板文章,往往会一字不改地
  重演,可谓奇怪已极!
  
  对于这事实,我总想不出其中的道理。有人说晏安鸩毒,人类文明一进步,就免不了养
  成晏安习惯,所以要吃野蛮民族的亏。这话当然是对的,可是,一个农夫,春耕夏耘,胼手
  胝足,到了收获已毕之期,也能享受几天含鼓腹,妇子熙熙之乐。人类受了百万年野蛮蒙昧
  的痛苦,只换得几千年文明生活,而这几千年的时间,严格说来,还有一大半只算半开化,
  真能享受文明幸福的又仅限于少数特殊阶级,大多数人民还是羲皇以上之人,况且那过去汉
  唐宋明文明,以现代眼光来估量一下,其实大都简陋不足道,我不信人类这点子可怜的享
  受,便会干造物之忌,惹鬼神之嗔;更不信人类竟是这样天生的贱骨头,就不配多享一天安
  稳福,可见人类的运命果然是惨苦的,我们对于自己的前途如何能不悲观失望?
  
  但又有人说:天行与人治,本来极不相容。人类排除万难,努力向前,天行却往往将其
  挽转。好像这地球本是瘴雾荒烟。寒榛蔓草的天下,人工栽培的花卉也能繁荣一时,但略一
  疏于保护,便会被那天然势力淘汰了。这是赫胥黎说过的话,我认为它颇具理由。文化本是
  戡天的事业,也是逆天的行为,战胜天行,创造文化,正是我们人类英雄人类的伟大,
  人类价值。所幸者文化受野蛮势力摧毁时,虽亦暂时停顿,但大体总向前进步;我们现在
  区区数千年的文化,比之过去百万年人类历史,虽非常短促,但人类将来还有无穷的生命
  将来文化的庄严灿烂,人类的安全愉快,决非现代的我们所能想象。再者,以现代文明社会
  的人类与那草昧未开的初民比较比较,岂非已经是天悬地隔?以人类那些飞潜饮啄的有生
  之伦比较比较,我们岂不是地球上的帝王?一个做皇帝的人由一介平民而荣登大宝,不知要
  流多少血与汗,要费多少困苦与艰辛,我们由禽兽一般的生活里,自己振拔,居然成为通神
  明参天地的宇宙主人公,又如何能不付出相当的代价?这样一想,人类的运命并不能说是惨
  苦,却是非常幸福
  
  我们知道文化的产生是这样艰难,我们更应该珍惜它,保护它,努力发展它。知道人类
  与天行战斗之悲壮热烈,人类前途之俊伟光明,我们只有骄傲,不容自卑;只有乐观,永不
  失望。
  
  原载《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一号
  
  8、当我老了的时候
  
  我的同学某女士常对人说,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物为老人,最讨厌的事为衰迈,她宁
  愿于红颜未谢之前,便归黄土;不愿以将来的鸡皮鹤发取憎于人,更取憎于对镜的自己。女
  子本以美为第二生命,不幸我那朋友便是一个极端爱美的人。她的话乍听似乎有点好笑,但
  我相信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的。“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也许不是天公不许
  美人老,而是美人自己不愿意老,女人殉美的决心,原同烈士殉国一样悲壮啊!
  
  我生来不美,所以也不爱美,为怕老丑而甘心短命,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在我脑筋里萌生
  过。况且年岁是学问事业的本钱,要想学问事业的成就较大,就非活得较长不可。世上那些
  著作等身的学者,功业彪炳的伟人,很少在三四十岁以内的。所以我不怕将来的鸡皮鹤发为
  人所笑(至于镜子照不照,更是我的自由),只希望多活几岁,让我多读几部奇书,多写几
  篇只可自悦的文章,多领略一点人生意义就行。
  
  但像我这样体质,又处于这个时代,也许嘉定的雾季一来,我就会被可怕的瘴气带了
  走,也许几天里就恰恰有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上,或一粒机关枪子从胸前穿过,我决没有勇气
  敢同命运打赌,说可以夺取“老”的锦标。然则现在何以忽然用这个题目写文章呢?原来一
  则新近替某杂志写了篇《老年》,有些溢出的材料,不忍抛弃,借此安插;二则人到中年,
  离开老也不远了,自然而然会想到老境的种种。所以虚构空中楼阁,骗骗自己,聊作屠门之
  快,岂有他哉。
  
  形体龙钟,精神颟顸,虽说是一般老人的生理现象,但以西洋人体格而论,65岁以内
  的老人如此,便不算正常状态。我不老则已,老则定然与自然讲好“健”的条件,虽不敢希
  冀那一类步履如飞精神纯粹的老神仙的福气,而半死半活的可怜生命,我是不愿意接受的。
  
  老虽有像我那位朋友所说的可厌处,但也有它的可爱处。我以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闲
  的享受。真正的清闲。不带一点杂质的清闲的享受。
  
  这里要用个譬喻来说明。当学生的人喜爱星期六下午更甚于星期日。普通学校每天都有
  功课而星期六下午往往无课。6天紧张忙碌的生活,到这时突然松弛下来,就好像负重之驴
  卸去背上担负而到清池边喝口水那么畅快。况且星期六下午自1时到临睡前10时止,也不
  过九、十个钟头,因其短促,更觉可贵,更要想法子利用。或同朋友作郊外短距离的散步;
  或将2小时的光阴化费于电影院溜冰场;或上街买买东西;或拜访亲朋。有家的则回家吃一
  顿母亲特为我准备的精美晚餐,与兄弟姊妹欢叙几天的契阔。晚餐以后的光阴也要将它消磨
  在愉快的谈话与其它娱乐里,然后带着甜蜜之感,上床各寻好梦。到了次日,虽说有整天的
  自由,但想到某先生的国文笔记未记,某先生的算学练习题未演,某先生的英文造句未做,
  不得不着急,于是只好埋头用功了。懒惰的学生不愿用功,而心里牵挂这,牵挂那,也不能
  安静。老年就是我们一生里的星期六。为什么呢?世界无论进化到何程度,生活总须用血和
  汗去换来,不过文化进步的社会,人类精力的浪费比较少些罢了,由粗的变成精的,猥贱的
  变成高尚的罢了。种田的打铁的以为我们知识分子谋生不需血汗,其实文人写稿子买米下
  锅,艺术家拿他的作品去换面包,教书匠长年吃粉笔灰,长年绞脑汁读参考书编讲义,无形
  的血汗也许比他们流得更多。生活的事哪有容易的呢!当少壮中年辛苦奋斗之后,到老年便
  是休息的日子来到。少壮和中年不易得到闲暇,即偶尔得点闲暇,心里还是营营扰扰,割不
  断,拨不开。惟有老了,由社会退到家庭里,换言之,就是由人生的战场退到后方,尘俗的
  事,不再来烦扰我,我也不必再去想念它,便真正达到心迹双清的境界。
  
  “有闲”本来要不得,本来是布尔乔亚的口气。但不被生活重担压得精疲力尽的人,不
  知闲的快乐;不到自己体力退化而真正来不得的人,也不知闲之重要;不是想利用无多的生
  命从事心爱的事业——例如文人之于写作,学者之于研究——而偏不可得的人,也不知闲的
  可贵。动辄骂人有闲,等自己遇着上述这些情景,也许失了再开口的勇气呢。
  
  仿佛哈理孙女士曾说她爱老年,老年不但可以获得一切的尊敬,结交个男朋友,他对你
  也不致怀抱戒心,社会也不致有所疑议。我读此言,每发会心的微笑。今日中国社交虽比从
  前自由,但还未达到绝对公开的地步,事实上男女间友谊恋爱,也还没有定出严格分别的
  标准。你若结交一位异性朋友,不但社会要用一只猜疑的眼在等候你的破绽;对方非疑你有
  意于他而不敢亲近你,则自己误堕情网,酿成你许多麻烦。总之,在中国像欧美社会那种异
  性间高尚纯洁的友谊是很少的,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我以为朋友只有人格学问趣味不同,
  不应有性的分别。为避嫌疑而使异性朋友牺牲其砥砺切磋之乐,究竟是社会的不大方与不聪
  明。但社会习惯也非一时可改,我们将来若想和异性做朋友,还是借重自己年龄的保障吧。
  
  爱娇是青年女郎天性,说话的声气,要婉转如出谷新莺;笑的时候,讲究秋波微转,瓠
  犀半露,问年龄几乎每年都是“年方二八”。所以女作家们写的文章,大都扭扭捏捏,不很
  自然。不自然是我最引为讨厌的,但也许过去的自己也曾犯了这种毛病。到老年时,说话可
  以随我的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骂就摆出老祖母的身份严厉给人一顿教训。要笑就畅快
  地笑,爽朗地笑,打着哈哈地笑。人家无非批评我倚老卖老,而自己却解除了捏着腔子说话
  的不痛快。
  
  人老之后,自己不能作身体的主,免不得要有一个或两个侍奉她的人。有儿女的使儿女
  侍奉,没儿女的就使金钱侍奉。没儿女而又没钱,那只好硬撑着老骨头受苦。年老人身体里
  每有许多病痛,如风湿,关节炎,筋骨疼痛,阴雨时便发作,往往通宵达旦不能睡眠。血液
  循环滞缓,按摩成了老人最大的需要。听说我的祖母自30多岁起,便整天躺在床上,要我
  母亲替她捶背,拍膝,捻脊筋。白昼几百遍,夜晚又几百遍。我姊妹长大后,代替母亲当了
  这个差使,大姊是个老实女孩,宁可让祖母丫头水仙、菊花什么的,打扮得妖妖气气,出去
  同男仆们厮混,而自己则无日无夜替祖母服劳。我也老实,但有些野。我小时最爱画马,常
  常偷大人的纸笔来画,或在墙上乱涂乱抹。我替祖母按摩时,便在祖母身上画马,几拳头拍
  成一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拍背,会拍到颈上去,本
  来捶膝,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厌我,因此也就豁免我这项苦差。我现在还没有老,但
  白昼劳碌筋骨,或用了脑力以后,第二天醒在床上,便浑身酸痛,发胀。很希望有人能替我
  捶捶拍拍,以便舒畅血液。想到白乐天的“一婢按我腰,一婢捶我股”,对于此公的老福,
  颇有心向往之之感。朋友某女士年龄同我差不多,也有了我现在的生理现象,她为对付现在
  及将来,曾多方设法弄了个小使女,但后来究竟不堪种种淘气,仍旧送还其家。她说老年图
  舒服,不如养个孝顺儿女的好,所以她后悔没有结婚
  
  听说中国是个善于养老的国家,圣经贤传累累数千万言,大旨只教你一个“孝”字。我
  不敢轻视那些教训,但不能不承认它是一部“老人法典”,是老人根据自私自利的心理制定
  的。照内则及其它事亲的规矩,如昏定、晨省、冬温、夏清、出必告、返必面、父母在不敢
  远游那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涤溺器……儿女简直成了父母的奴隶。奴隶制度虽不人
  道,而实为人生安适和幸福所不可无。游牧民族的阶级只有主奴两层。前清的大官,洗面穿
  衣抽烟都要“二爷”动手,而古罗马的文明,据说建筑在奴隶身上。现代文明人用机械奴
  隶,奴隶数目愈多,则愈足为其文明之表示。细微动物如蚂蚁也有用奴的发明,奴之不可少
  也如是夫!但最善于用奴的还是中国人。奴隶被强力压迫替你服务,心里总不甘伏。有机会
  就要反叛。否则他就背后捣你的鬼,使你呕气无穷。至于儿子,既为自己的亲骨肉,有感情
  的维持,当然不愁他反叛,一条“孝”的软链子套在他的颈脖儿上,叫他东不敢西,叫他南
  不敢北,叫他死也不敢不死,这样称心适意的奴隶哪里去访求呢?不过叫青年人牺牲半辈子
  的劳力和光阴,专来伺候我这个无用老物,像我母亲之于我祖母,及世俗相传的二十四孝之
  所为,究竟有点说不过去。儿女受父母养育之恩,报答是天经地义,否则就不是人,但父母
  抱着养儿防老的旧观念,责报于儿女,就不大应该了。有人说中国当儿女的人能照圣贤教训
  行的,一万人里也找不出一两个,大半视为具文,敷衍个面子光就是。真正父子间浓挚的感
  情似乎还要到西洋家庭里去寻觅,所以你的反对岂非多此一举?是的,这番话我自己也承认
  是多余的,但我平生就憎恶虚伪,与其奉行虚伪的具文,不如完全没有的好。所以我祈祷大
  同世界早日实现,有设备完全的养老院让我们去消磨暮景,遣送残年。否则我宁可储蓄一笔
  钱,到老来雇个妥当女仆招呼我。我不敢奴隶下一代国民——我的儿女,假如我有儿女的
  话。
  
  婆媳同居的制度更不近人情,不知产生多少悲剧。欧风东渐,大家庭的制度自然破坏,
  有人以为人心世道之忧,我却替做媳妇的庆幸,也替做公婆的庆幸,从此再没有兰芝和唐氏
  的痛史;以及胡适先生买肉诗里的情形,不好吗?每日儿孙绕膝,这个分给一个梨,那个分
  给一把枣,当然是老人莫大的乐趣,不能常得,也算了。养一只好看的小猫,它向你迷呜迷
  呜地叫,同小嘴娇滴滴唤“奶奶”似乎有同样的悦耳;当你的手摩抚着它的背毛时,它就咕
  噜咕噜打呼,表示满腔的感恩和热爱,也够动人爱怜。况且畜生们只须你喂养它,便依依不
  去,从不会嫌憎你的喋喋多言,也不会讨厌你那满脸皱纹之老丑的。
  
  人应该在老得不能动弹之前死掉。中国虽说是个讲究养老的国家,其实对于老人常怀迫
  害之意。原壤老而不死,干孔子甚事,孔子要拿起手杖来敲他的脚骨,并骂他为“贼”。书
  传告诉我们,有将老人供进鸡窝的,有送进深山饿死的。活到百岁的人,一般社会称之为
  “人瑞”,而在家庭也许被视为妖怪。这里我想起几种乡间流传的故事,某家有一老婆子活
  到90多岁,除聋聩龙钟外亦无它异。一日,她的孙媳妇在厨房切肉,忽见一大黄猫跃登肉
  砧,抢了一块肉就吃,孙媳妇以刀背猛击之,倏然不见。俄闻祖婆在房里喊背痛,刀痕宛
  然,这才发现她已经成了精怪。又某村小孩多患夜惊之疾,往往不治而死。巫者说看见一老
  妇骑一大黑猫,手持弓箭,向窗缝飞入射小儿,所以得此病。后来发现作崇者是某家曾祖母
  与她形影不离的猫。村人聚集要求某家除害,某家因自己家里小儿也不平安,当然同意。于
  是假托寿材合成,阖家治筵庆祝,乘老祖母醉饱之际,连她的猫拥之入棺,下文我就不忍言
  了。宜城方面对于老而不死的妇人,有夜骑扫帚飞上天之传说,则近于西洋女巫之风,但究
  竟以与猫的关系为多,也许是因为老妇多喜与猫作伴之故。我最喜养猫,身边常有一只,我
  也最爱飞,希望常常能在青天碧海之间回翔自得,只恨缺乏安琪儿那双翅膀,如其将来我的
  爱猫能驮着我满天空飞,那多有趣;扫帚也行,虽然没有巨型蓉克机那么威武,反正不叫你
  花一文钱。现在飞机票除了达官大贾有谁买得起。
  
  当我死的时候,我要求一个安宁静谧的环境。像诗人徐志摩所描写的他祖老太太临终时
  那种福气,我可丝毫不羡。谁也没有死过来,所以谁也不知死的况味。不过据我猜想,大约
  不苦,不但不苦,而且很甜。你瞧过临终人的情况没有?死前几天里呻吟辗转,浑身筋脉抽
  搐,似乎痛苦不堪。临断气的一刹那忽然安静了,黯然的双眼,放射神辉,晦气的脸色,转
  成红润,蔼然的微笑,挂于下垂的口角,普通叫这个为“回光返照”,我以为这真是一个难
  以索解的生理现象,安知不是生命自苦至乐,自短促至永久,自不完全投入完全的征兆?我
  们为什么不让他一点灵光,从容向太虚飞去,而要以江翻海沸的哭声来打搅他最后的清听?
  而要以恶孽般牵缠不解的骨肉恩情来攀挽他永福旅途的第一步?若不信灵魂之说,认定人一
  死什么都完了,那么死是人的休息,永远的休息,我们一生在死囚牢里披枷带锁,性灵受尽
  了拘挛,最后一刹那才有自在翱翔的机会,也要将它剥夺,岂非生不自由,死也不自由吗?
  做人岂非太苦吗?
  
  我死时,要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屋子里,瓶中有花,壁上有画,平日不同居的亲人,这时
  候,该来一两个坐守榻前。传汤送药的人,要悄声细语,蹑着脚尖来去。亲友来问候的,叫
  家人在外接待,垂死的心灵,担荷不起情谊的重量,他们是应当原谅的。灵魂早洗涤清净
  了,一切也更无遗憾,就这样让我徐徐化去,像晨曦里一滴露水的蒸发,像春夜一朵花的萎
  自枝头,像夏夜一个梦之澹然消灭其痕迹。
  
  空袭警报又呜呜地吼起来了。我摸摸自己的头,也许今日就要和身体分家。幻想,去你
  的吧。让我投下新注,同命运再赌一回看。
  
  选自《屠龙集》,194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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